到不對勁,王澤神色嚴峻,問吳不知:“他怎麽了?”
吳不知上前摸摸林深的額頭,手剛碰到,王澤猛的把她拉開,雙目眦裂,吼:“你想幹什麽?”他守着林深那樣子,跟貓兒護食一樣。
吳不知被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吓得不由得抖了下,又不敢吼回去,嘟着嘴委屈巴巴的說:“他,他發燒了,我,我摸摸看,好,好點沒。”
王澤摸摸林深的額頭,果然燙得吓人,又瞪吳不知一眼。
吳不知站在一旁,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手不知放哪裏好。
“他怎麽燒成這樣?”王澤問。
吳不知知道王澤會責怪她,但還是老老實實交代,說:“昨天他去河裏抓了兩條魚,淋了雨。”
“你讓他給你抓魚!”
“不不不,不是我讓他去抓的,我那時候昏睡不醒,不知道他冒雨抓魚。”吳不知立即解釋。她之所以此時在王澤面前低眉順眼,不過是擔心王澤一怒之下把她丢在這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王澤看吳不知不順眼,但不至于不講道理。林深自個兒淋雨發燒,怎麽也賴不到別人身上。可一想到進門時見他倆相擁而眠,王澤就咽不下這口氣。他身份高貴的主子怎麽能被一個市井小民給玷污了,于是端着架子問吳不知:“我家公子是否昨日就燒得厲害,昏睡不醒?”
吳不知垂着頭看着地面,點點頭。
王澤又問:“那為何我剛才見你們抱在一起,是你主動爬到他旁邊抱着他睡的?”
吳不知順勢又點一下頭,意識到不對勁,猛的擡起腦袋看王澤,一個勁的搖頭。
“那到底是還是不是?”王澤問,質問的口氣就跟官府裏審犯人一樣。
吳不知心裏緊張,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是我爬到林深旁邊抱着他的,但是我也不想這樣。大晚上的狼叫得很兇,林深說害怕就抱着他,我抱着他就覺得不害怕了,一不害怕就不知道怎麽睡着了……其實,我,我也不想這的。”
她不解釋倒好,愈解釋愈糟糕,而且說得那叫一個欲拒還迎。
王澤越聽臉色越難看,氣得渾身發抖,一張嘴就罵:“你……你這個混賬!”他的聲音在山洞裏回蕩,傳到外面守着的暗衛的耳朵裏,吓得他們抖了抖。一個個把腦袋豎着碼齊了,擠在洞口看熱鬧。
“我們家公子是什麽樣的人,豈是容你肖想的。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然到最後受罪的可是你自己。”王澤說的直白,一點情面都不留。
吳不知呆在原地任由王澤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時候她想起阿水的好來了,要是阿水在鐵定不會任由她傻不愣登的被別人罵。
她只能在心頭默默的想:她知道林深財大氣粗高攀不得,雖然她是個将軍之女,看似門當戶對,一個有錢一個有權,但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将軍女嫁到豪門,多少都得看人臉色。看似飛上枝頭,不過是從一個深淵掉進另一個深淵。
吳不知逆來順受,王澤再找不出別的茬,又念在林深病重情況不容樂觀,不敢再耽擱下去,派出兩個暗衛護送吳不知下山,自己和剩餘的人護送林深。他才不想讓這兩個人再攪合在一起。
吳不知覺得不用這麽麻煩,自己哪用得着護送,跟着他們屁股後面一起回去就可以了。但一看到王澤那副恨不得将她千刀萬剮的樣子就不敢開口建議。她不知道到底哪裏得罪王澤了,一見着她就沒給過好臉色,他主子來蓬溪溝又不是她教唆的,腿長他主子身上她能有什麽辦法?
吳不知讓兩位暗衛大哥送她回破廟就好。一路上千叮咛萬囑托等林深醒來一定要告訴她,可這兩個暗衛又聾又啞一樣,盡管吳不知叨叨個不停,這兩人就沒回過她一句話。
吳不知不敢回家,如果蘇家人沒找過她,那自個兒跑出來又跑回去實在太沒面子了。不管怎麽樣,即使等到天荒地老,她也要等到蘇家人先找她。
站在土坡上,遙望破廟,明明離開了兩天,卻讓吳不知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這兩天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生離死別,仿佛把一輩子都走完了。
破廟前那個黑色長袍的身影,身高颀長,微風吹起他的衣袂偏偏。吳不知太熟悉那個身影,就算隔着這麽遠沒看清臉也知道他是誰。那可是從小欺負她到大的蘇銳啊,就算他化成灰吳不知也認得。
“你來這兒幹什麽呀?”走近了,蘇月嘟着嘴問。她還沒有做出要哭不哭的樣子,蘇銳一個爆栗就給她敲過來,罵道:“丫頭片子能耐了,學會離家出走了?”
蘇月捂着額頭,痛得她眼眶子一下子就盈滿了淚水,吼蘇銳:“你能不能下手輕點啊,腦花都要給你敲出來了!”
蘇銳說:“敲得輕了怕你不長記性。”
“別人家哥哥都是最心疼妹妹的,沒一個像你這樣的,從小到大欺負我不說,現在還讓我嫁給一個傻子,跟一個傻子過一輩子,換了你你願意嗎?”說着說着蘇月包着的一汪淚就包不住了。
“誰要把你嫁給傻子了,誰又讓你跟傻子過一輩子了!?”蘇銳也沒好氣。
“……不是你們有是誰!”蘇月說。
“蘇月你能不能長點腦子!老爹是說過王員外不能輕易得罪,但不是說不能得罪。一口回絕了王家的親事看起來直截了當,可蘇月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事情鬧到皇上跟前,你覺得皇上會給老爹面子,還是給那個富可敵國的王員外面子?再說了,你貌醜無鹽,與王家傻兒子門當戶對天作之合的傳言在外,一道聖旨落到你頭上,那時候才是真的麻煩。”
蘇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這幾日風餐露宿,本來就是花着一張臉,現在是看都看不下去。她賭氣的說:“所以啊,直接把我嫁給王大傻子就不用麻煩了呀。”
“我蘇銳怎麽就有你這麽個豬腦子的妹妹啊!”蘇銳無奈的搖搖頭,又耐着性子解釋,“王員外相中你作他的兒媳婦最根本原因是什麽?是因為你‘醜’啊!所以只要證明傳言不實,這個親自然而然就結不成。老爹一直在等機會澄清傳言,不然,你真以為他樂意把他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傻子啊。”
“可是,可是……”蘇月不哭了,癟着嘴,半信半疑的看着蘇銳。
“你以為你那點小伎倆就能悄無聲音的從将軍府溜出來?還不是老爹說了,留你在府裏折騰,不如放你出來避避風頭。可你倒好,避個風頭還避到蓬溪溝裏去了,怎麽樣,蓬溪溝如何啊?見過那妖怪了嗎?是男是女,長相如何啊?”
看來阿爹是不會把她嫁給王大傻子的,蘇月想。也怪自己當日一聽到這個消息驚得失去了理智,不知道分析各中厲害。再說了阿娘那麽疼她,那天只是抹眼淚也不求阿爹,想來阿爹根本就沒決定把她嫁給王傻子。
蘇月暗自惱恨自己蠢鈍,可被蘇銳這樣赤/裸裸的拿到臺面來嘲諷,心裏十分不爽,于是龇牙咧嘴的回他:“到蓬溪溝一游沒見過那妖怪怎麽成呢?只是有一點很奇怪,那妖怪性別男,長相跟蘇銳一模一樣。”
☆、懷抱裏的溫柔
阿水從廟裏出來看見蘇月追在蘇銳後面要揍他,兩兄妹狗攆貓似的。
這蘇銳也是好興致。蘇月離他近了,就故意把距離拉遠一點,蘇月離他遠了,又把距離拉近一些。
他倆之所以會像現在這樣追來攆去,不過是剛才蘇月胡謅那妖怪長得像蘇銳。蘇銳一聽不樂意了,想着自個兒好心好意來尋你卻讨不到半分好,也出言諷刺蘇月說:“要知道我倆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要是長得像妖怪,你又能好得到哪裏去?再說了,到底是誰在金玉城聲名狼藉,到底是誰被傳貌醜無鹽,到底是誰跟傻子天作之合?”
一連串的問話把蘇月問得啞口無言。說不贏就動手,這是她慣用的伎倆。
兩兄妹剛見面就幹起來,阿水見勢不妙,琢磨着退回廟裏。
可蘇月已經看見她了,興奮的喊:“阿水快過來幫我,揍死蘇銳這狗東西。”
二對一,想來蘇銳打不過。
阿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猶猶豫豫往蘇月那邊挪了半步,半步還沒挪完,就聽見蘇銳也沖她喊:“阿水你就站那裏別動,我們兩兄妹的事你別摻和,我可不想傷及無辜。”
阿水一只腳朝着蘇月,一只腳站在原地,保持着這個姿勢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看蘇月,又望望蘇銳。
蘇月一個勁的朝她招手,蘇銳一言不發的瞪着她。阿水左右為難,幹脆一屁股坐地上,盤腿坐着看戲,對那繞着圈圈的二人說:“你們兄妹倆的事愛怎麽解決就怎麽解決,把房頂掀了都成,就是別捎帶上我,你們兩尊大佛,我人微言輕,誰都惹不起。”
阿水當真坐地上不管了,蘇月沒辦法,把氣往蘇銳身上撒,對他罵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你那點小心思嗎?還不就是打不贏,慫了,呵!”
“慫了?你看我到底慫不慫!”說着,蘇銳以極快的速度接近蘇月,又一個爆栗,“啪”一下彈她腦門上。
蘇月又被彈中腦門,捂着額頭一個勁的叫喚,叫着叫着,便看她腳步虛浮,身子歪歪扭扭站不穩當。
蘇銳第一反應就覺得她是裝的。多半想要诓他上當,讓他在松懈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致命一擊。
蘇月搖搖欲墜,仿佛随時都可能摔倒在地。
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看着她蹒跚的樣子蘇銳有點心軟。
蘇月去蓬溪溝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遭了不少的罪,她身體再怎麽康健也始終是個女兒身。她剛才還有一口怨氣支撐着要揍他,現在落了下風,思之沒法扳回一城,便再難堅持下去。
眼看着蘇月就要摔到地上去,蘇銳再管不得她是不是使詐,忙不疊上前接住她。
作為哥哥,打打罵罵皆是玩鬧,心疼和寵愛才無法言表。
可誰又能料到,蘇銳剛接住她,蘇月捂着腦袋的手立馬反抓住蘇銳的胳膊,一臉的虛弱瞬間化作一抹邪魅的笑,張嘴露出森森白牙,不由分說,咬上蘇銳小臂。
蘇銳吃痛,“嘶”的抽一口氣。
阿水見狀,心下一驚,險些從地上跳起來,又強制自己鎮定下來。他們兄妹倆打架,蘇銳中招受傷早就是司空見慣的事。
蘇月咬蘇銳咬得緊,蘇銳不敢抽手,只恨恨的指責:“你果然使詐!”
蘇月咬着蘇銳的肉,得意洋洋。她不能松口,用甕聲甕氣的說話示威:“兵不厭詐!”
蘇銳從音調大抵判斷出蘇月說什麽了,心裏拔涼拔涼的。
他有幾分生氣,卻并不惱怒。
蘇銳好歹是戰場上威風凜凜的蘇小将軍,出生入死,與賊人鬥智鬥勇,哪裏落過下風?要不是打心眼裏關心蘇月,怎麽會上她的當。可這死丫頭居然利用他的關心。
簡直可恨!
讓蘇銳求饒是不可能的,讓蘇月松口也是不可能。
二人僵持之際,看戲的阿水從地上起來。苦口婆心的勸說一番,不頂用,兩個都不聽。
蘇月看着蘇銳那副你想要就咬,好似咬的不是他的肉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嘴上加重力道,又暗自憂心真把他咬出血了。
阿水幹着急了一陣,勸說不管用,便想着動之以情,女孩子多愁傷感容易說動,對蘇月說:“小姐,公子看似對你又兇又惡,其實是很關心你的。你離家出走,他派人跟着你,日日詢問你的行蹤。得知你以身涉險蓬溪溝,若不是王澤攔着,他差點也要跟着去救你。你去蓬溪溝兩天,他就在這裏等了你兩天,整整兩天沒合過眼。這樣的哥哥,阿水也想有,可是阿水沒這麽大的福分。”
阿水向來不善言辭,蠻橫的話信手拈來,花裏胡哨的話倒是半點不知。所以,這番勸說從她嘴裏說出來就像她這個人一樣,硬生生的。
雖然生硬牽強,但聽着甚是情真意切,蘇月稍許疑慮,卻是真的聽進去了。
一旦動了恻隐之心,不自覺就松了口
蘇銳見機把胳膊抽了出來,嫌惡的擦幹蘇月的口水,原本光潔的手臂摸上去多了兩排咯手牙印。
“這丫頭是屬狗的嗎?”蘇銳在心裏暗暗咒罵,再不敢出言逗弄于她。
蘇月問:“你當真在這裏等了我兩天?”
蘇銳高傲的一仰頭,睥睨的道:“不曾。”
蘇月:“切……”
蘇月當然知道蘇銳的“不曾”是假話。他就是那種明明自己很關心還非要裝作不關心的那種人。可是他卻不知道鬓發上的露珠早就把他出賣了個幹淨。
兩人相顧無言,幹巴巴的站了一陣。
太陽從雲層裏鑽出來,光線照射在蘇銳的頭發上,熠熠生輝。
蘇月覺得今天這個哥哥看起來格外順眼。其實她一直知道蘇銳待他極好,可有時候就是想鬧鬧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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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月回到破廟之時,林深也被王澤背回了林府。
請了大夫,灌了湯藥,一直到下午才悠悠轉醒。
王澤一直守在林深床邊,寸步不離。有些話,他必須要在林深醒來的第一時間問個明白。
所以林深皺着眉頭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王澤。
“吳不知呢?”林深問,他還沒注意到王澤不善的臉色。
“死了。”王澤脫口而出。
林深驚得瞳孔驟然縮小。
“什麽!到底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他一邊說,一邊掀開被子要下床。
王澤見他的舉動臉色更是陰沉,按住林深,“你就如此心心念念那小子,一點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嗎?”
“他到底怎麽了?”林深吼。
林深狀似癫狂,王澤輕蔑一笑,“活蹦亂跳好得很,也不枉你淋雨給他捕魚了。”
雖然言辭間帶有奚落,但好歹是正面回答,得知吳不知平安,林深的情緒這才穩定下來,喃喃道:“他無事就好,無事就好……”
林深這個樣子,有些話不用挑明了再問,王澤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起身背對林深,悲哀至極,幽幽的說:“我從未想到這六年會将你變成這個樣子。每次我都只看到你沖鋒陷陣首當其沖,卻看不到你背後難耐的煎熬。如果早知道有今日,我寧可你一直呆在金玉城,就算永遠庸庸碌碌無所建樹,也總比……總比……”
這番話說得倒是感人肺腑,可林深聽得稀裏糊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問王澤:“也總比什麽?”
王澤轉過身來,卻是淚流滿面。
林深手足無措,聽見他聲嘶力竭的吼:“也總比落得個斷袖強!”
王澤的聲音傳得老遠,驚飛了窗外樹梢上站立的麻雀。
林深靜默回味他話裏的意思,沒回味出頭緒,問:“什麽斷袖?”
王澤臉上明顯一僵,他沒料到林深會給他裝糊塗,緩過神來淚珠子滾得更加厲害,道:“我知道吳不知那小子長得白嫩可人,但是你也不能喜歡他呀,他是個男人!”
在戰場上,王澤就算身中數刀也未曾落過淚,今兒個是怎麽了,要把前半生沒流的眼淚通通流個幹淨嗎?不過林深看着王澤一張哭臉,倒沒覺得什麽,只是他的苦哭相實在難看,不得已拿袖子給他擦擦淚,輕聲安慰:“你別哭了,傳出去了得多難聽。”
“公子知道男兒落淚傳出去了難聽,那公子為何不明白男人喜歡男人傳出去了更難聽。”王澤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說。
“我當然知道斷袖不是個好名聲,可是你今日說給我聽是什麽意思?”林深不明所以。
王澤長呼出一口氣,心下一橫,說:“公子你不能當個斷袖啊!所以你不能喜歡吳不知啊!”
繞了老半天,林深總算知道王澤想表達的意思了。
王澤眼裏的吳不知跟林深眼裏的吳不知不一樣,以至于兩個人的想法一直沒落到一個點上。
可當王澤自以為撕開了林深的遮羞布,正等待着他排山倒海般的憤怒,沒成想,迎來的卻是他無法遏制的哈哈大笑。
林深拍拍王澤的肩,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搖搖頭,道:“真不知道你腦子裏裝的是什麽?還把我當作斷袖。”
“你……你不是跟吳不知……”王澤驚訝得說不清楚話,“我那天看見你們相擁而眠,兩個男人……”
“你呀!”林深感嘆一句,“要知道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也不一定為虛。有些事情我不便跟你多說,過不了多久你自然就會明白的。”
林深一向是個敢作敢當的人,既然他說自己不是斷袖就自然不是斷袖。
王澤松了口氣,拉起袖子擦去一臉的鼻涕眼淚,心想,今日這出老淚縱橫的戲可算白演了。
而林深躺在床上,頭枕着手臂,翹着二郎腿。
窗外飄進來的桂花香浸人心脾,他沒功夫再理會王澤,腦海裏心底裏盡是那天懷抱裏的溫柔。
☆、老爹和哥哥都在
蘇月回了将軍府,沒來得及換身衣服吃口飯,就被蘇銳推搡着去拜見父母親。
她別別扭扭不想去。
一來,覺得挺沒面子的,這場自導自演的離家,一直都是她在演獨角戲;二來,父親對子女向來嚴厲,自己一聲不吭的出走,雖在他意料之中,但此舉始終不孝不妥,依照父親的脾氣,定是要将蘇月吊上三天再毒打一頓。
這明面上說的是拜見,實際就是上趕着受罰。
蘇月穿過回廊去往前廳,下人們一邊幹着活,一邊用同情的目光瞟她。
她更是不想去了,可蘇銳押着她就跟押犯人一樣,難以掙脫。
她停住不走了,扭頭幽怨的看蘇銳,癟着嘴,眼神裏的乞求再明顯不過。
蘇銳當沒看見,朝前揚揚下巴,透露出來的意思是:快點走,磨蹭也沒有用!
如此不通人情的哥哥,有之,是命!
蘇月白他一眼,繼續拖沓着步子。
本是一臉生無可戀的認錯領罰,沒想到,等來的不是重責,卻是老父語重心長的教誨。
蘇将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他常年在外駐守邊疆,疏于對蘇月的管教,導致她養成這麽個關不住的野性子,這是他的責任。其實他對蘇月女扮男裝出去瞎混的事情了如指掌,也知道她不學無術,琴棋書畫一竅不通,但不管她多麽糟糕,都是蘇将軍的掌上明珠。平日裏,蘇将軍不茍言笑,對子女要求甚是嚴厲,不過都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如今寶貝女兒聲名狼藉,還要落得個與傻子相配的下場,蘇将軍難受至極,無論如何也要竭盡全力,為愛女一搏。
一屋子人嗚嗚哇哇哭了一陣,蘇月也淚眼婆娑。
末了,她擦了眼淚擡頭問:“阿爹,你要怎的為我全力一搏?”
蘇将軍正色道:“過不了幾天就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皇上宴請文武百官,你只消随我一道去,在宴會上露一面,這貌醜的傳言自然不攻就破。”
蘇月面色發難,問:“當真要如此?”
蘇銳插話進來,說:“當真要如此,這是最省事的法子。你莫不是怕了?”
蘇月:“怕倒不至于,只是……”
只是中秋之夜的皇家宴會早在十多年前就給蘇月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那時蘇月六歲,随同父親和哥哥參加一年一度的中秋夜宴。
年幼的的她雙眸澄澈,五官小巧,看上去十分機靈可人,再加上在宴會上舉止大方,為皇上唱了一首童謠助興,便得了皇上、嫔妃以及在座的文武百官的贊賞。
當時在場的還有一個叫劉雯君的女孩兒,是當今丞相的獨女。幼時的劉雯君生得一張滿是福氣的臉,胖胖的小手小腳看上去笨拙遲鈍,雖然不乏可愛,但與活潑機靈的蘇月相比,自然光環盡失。
蘇月大受誇贊,劉雯君卻在席下黯然失色,後者心裏難免失落計較。
劉雯君雖然讨不到大人喜歡,卻在一衆小孩中頗有人氣。
她長得胖,愛吃,上哪都帶着些小零嘴。這些個吃食自然引得小孩的注意。而劉雯君年紀雖小,卻從不吝啬這些個吃食,一旦自己有的,身邊的小夥伴也是少不了。
如此這般,她自然而然就在小孩子中一呼百應。
劉雯君不喜歡蘇月,以致于所有的那個年紀的官宦子女都不喜歡蘇月了。
那個中秋夜,雖得了皇上的贊賞,但蘇月也是第一次嘗到了孤立。
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蹲在湖邊,看天上圓滿明亮的月亮,風吹得心裏拔涼拔涼的。
後不知怎的,似乎是起身的時候腳麻了,又好像有人從背後推了她一把,蘇月“噗通”一聲掉進了秋夜裏又冰又涼的湖水中。她在水中撲騰着呼救,聽見劉雯君和一衆小孩的嬉笑聲,格外刺耳。
蘇月回家大病了一場,自那以後再不與官宦子女來往,而每次宮中宴會也以身體欠安婉拒。
十多年過去了,劉雯君褪去幼時臃腫的皮囊,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有金玉城第一美女的稱號。
而蘇月早就淡出了世人的眼線。
有時也有人想起當年那個長相機靈,頗得大人歡心的丫頭,問起她的近況,衆人皆搖頭不知。
大概是體弱多病,不便出門,有些人猜測。
有些人也猜測,是時過境遷,相貌醜陋,遠不及當年的皮相,所以閉門不出。
謠言的傳播有它的規律,越離譜的越有人信以為真,越惡毒的越廣為流傳。
“蘇家幺女,貌醜無鹽”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當蘇月聽見并開始在意的時候,它早就以不可控的速度傳遍了整個莊宣王朝。
蘇将軍也看出蘇月的顧慮,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舞,道:“別擔心,阿爹和哥哥都陪着你。你不用展示什麽才華,咱們月兒這麽漂亮,就在那兒坐着就夠了。”
蘇月點點頭,瞅一眼蘇銳,他雙手抱胸,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蘇月也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心裏默默的想:“蘇月,不能慫,要慫也不能在蘇銳面前慫!”
見完父親母親,蘇月終于能回自己的院子洗個澡換身衣服了。
她一路上蹦跳着輕哼着歌,享受着下人們由同情轉為驚詫的目光。
其實她也沒想到見一趟蘇老爹,居然還能豎着進去,豎着出來的。大概是人的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能和和氣氣的解決就和和氣氣的解決,動武傷肝傷腎的。況且子女年歲也長了,這麽大的人了多少得給人留點面子。
越走近蘇月的院子,桂花的香氣就越濃烈。
秋天不是蘇月最喜歡的一個季節,但是這個季節的桂花卻是她最喜歡的。
蘇月對桂花的喜歡,與平常的喜歡不一樣,更多的是一種執念。
有一年的秋天,蘇月跟阿水女扮男裝混在金玉城裏,一人身着白衣一人身穿黛色,一人搖着折扇一人佩戴長劍,個子雖比成年男子稍低些,依舊惹得街上妙齡女子頻頻側目。更有甚者還直接走到他們跟前裝暈,間接撲個滿懷。
蘇月和阿水為避開那些女子,行到一處偏僻的小巷,巷子平平無奇,卻有一股濃而不膩的香氣。
那時蘇月還不識得桂花,只覺得那香氣太他娘的好聞了。
嗅了好久,她才嗅到那香氣的源頭。确定香氣就在那堵高牆之後,她讓阿水放風,自己偷偷翻牆進去偷花。
誰知,蘇月的運氣也忒不好了點,那家的主人就在家中,正撞見她翻自家的牆。結果……蘇月被主人家拿着掃把攆了好幾條街。
偷花不成差點被打開花。這事兒便成了蘇月的心結,一直被記着,壓在心底。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那米粒般細碎的金黃色小花朵,是一種叫做桂花的花木,蘇月就在自己的院子裏種了一院子的桂花樹。
一到秋天,桂花陸陸續續的開,蘇月的院子就會香整個秋。
桂花開得最熱鬧的那幾天,便是中秋。
這天看着這麽遠,不過幾個天黑天亮,一聲不響,說到就到了。
今年的中秋沒有下雨,伴着夕陽餘晖,蘇月與家人一同前往宮中赴宴。
她坐在馬車裏,從被風掀起來又落下去的布簾看見金玉城裏張燈結彩,來往行人絡繹不絕。
雖然父親和哥哥都在,但她的心裏還是十分忐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天子之意不可揣摩,如果事情順利自然是好,可萬一皇上不高興,即使她的容貌與傳言不同,為了家國利益,一道聖旨定下她與王家兒子的婚事,她又當如何?
是抗旨不遵,賭上全族的性命嗎?還是委身下嫁,一輩子就算了。
還沒把事情理出個頭緒,馬車就已颠颠簸簸路過宮門。
蘇銳和蘇月同乘一輛馬車,見她眉頭深鎖,愁思甚重,忍不住手癢,往她腦門處彈一個爆栗。
蘇月被打個正着,捂着額頭,龇牙咧嘴的瞪着蘇銳,只瞪着不動手不解氣,又一拳給他垂背上。
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
蘇銳被打,還傻了吧唧的呵呵笑起來,說:“你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像頭豬一樣,還是兇起來正常一點。不過,你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要是今天想迷暈在場所有賓客,就要笑起來,把那個劉什麽,流氓君比下去!”
“流氓君”三個字剛從蘇銳嘴巴裏吐出來,蘇月終是忍不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糾正:“人家……哈哈哈,哪是叫什麽,流氓君,哈哈哈,人家是叫劉雯君。要是劉雯君,哈哈哈,知道你這樣叫她,非得剝了,剝了你的皮……”
蘇銳也忍不住笑,又很自大的說:“她想剝我的皮,還得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頓了頓,又說:“不過,你也別憂心了,萬事有老爹和我,家裏兩個頂梁柱都在,你還怕什麽。再說了,皇上想給王員外面子,難道就不顧及兩個蘇将軍的面子了嗎?”
蘇月眼睛瞟着窗外,看紅牆黛瓦從窗邊絡繹經過,狀似不放在心上般道:“我哪憂心了,我憂心什麽?”
其實她的心裏,早就因為蘇銳的話平靜下來。
☆、蘇家小妹
皇宮一向是個讓人謹小慎微的地方,有的時候為了保全自己,甚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就像十多年來的中秋晚宴,一如既往的大紅燈籠紅布綢,看着倒是喜慶,卻無半分新意。
這座被紅牆黛瓦築起的高牆圍困着的城樓,像風霜裏經年伫立的老者,死板固執又威嚴不可侵犯。
蘇月随蘇銳落座。
她本想随便找個不顯眼的角落,可皇家宴會一貫按照官職高低排位,家眷伴之左右。
蘇銳在朝中官職不算低,蘇月跟着他坐到了前面較為顯眼的位置。
剛落座,蘇月忍不住朝四周望了望。
他們來得不算早,座位已坐了一半有餘。
在座的人或許還是十年前的人,可早不是當年模樣,她一個認不出來。
其實茫茫人海中,蘇月不過只想找一個劉雯君罷了,畢竟她是多年來深紮于蘇月心的芒刺。但好些年頭不見,匆匆一眼,看不出究竟,再者,名滿金玉城的第一美人總該要掐着點壓軸登場。
沒坐一會兒,對面有位長相頗為俊俏的公子突然站起來道:“哪裏的白衣仙子,竟美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比下去了。”
蘇月與宴會上的人不熟,想來跟自己沒什麽關系,便自顧自的摘了托盤裏的一顆葡萄放嘴裏細細咀嚼。
蘇銳也站起身來,朝那人恭敬的作揖,頗為熱情的道:“這是小妹蘇月,此前身子不大好,一直将養于閨中,現如今病情好轉,帶出來見見世面,讓寧王殿下見笑了。”
蘇月不明白蘇銳為何突然提起自己,更不懂官官之間的寒暄斡旋,沒在意,自己吃自己的葡萄。
蘇銳面上的笑撐久了有些僵。
可蘇月還在吃葡萄,沒絲毫反應。
他微微偏頭,皺眉看她,拉拉她的衣服,小聲道:“你穿的白衣!”
宴會充斥着絲竹管弦,但蘇銳的話像在蘇月耳邊炸開,她剝葡萄皮的動作戛然而止,環顧周圍,唯有她一人身着白衣!!!
難不成這個叫寧王的,剛才誇贊的美過圓月的白衣仙子,是自己?!
蘇月不可置信,蘇銳已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提起來。
只見他笑容僵硬的挂在臉上,額上還急出了涔涔細汗,尴尬的對寧王說:“小妹不大懂規矩,還望寧王殿下切勿怪罪。”
蘇月急急丢掉手裏的葡萄,擠了滿臉的笑,道:“是是是,我不大懂得規矩,還望寧王勿怪,勿怪……”
聽聞這邊有動靜,滿座賓客望過來。
數不清的眼睛看着蘇月,她覺得渾身不自在。
寧王哈哈大笑幾聲:“這就是傳聞中的那個蘇家小妹?”
“蘇家幺女不是面目……閉門不出嗎?怎會是這麽個谪仙般的妙人兒?”一位上了些年紀的大臣一邊捋着白胡須,一邊問。
“是呀是呀,這恐怕不是那個蘇家女兒吧?”另一個靠得近些的大臣附和。
“說不定傳言有誤呢?”
“我看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并不簡單。”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