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音快要蓋過絲竹管弦。
傳言中蘇家小妹醜得離譜是衆所周知的事,這般直截了當的戳出來,倒讓本就尴尬的蘇銳面子上更有些挂不住。
而這時蘇月卻不卑不亢的高聲答道:“小女子正是傳言中那個貌醜無鹽的蘇家幺女,蘇月。”
寧王摸着下巴,看着蘇月的眼神裏盡是探究,說:“看來傳言有誤啊。”
蘇月:“所謂謠言止于智者,難道寧王也信那些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無稽之談?”
寧王沒想着蘇月會這麽直接的怼自己,笑着打圓場:“哈哈哈,看來蘇家小妹,不僅人長得好看,嘴巴也厲害嘛。”
蘇月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蘇銳往後拉一把,使了個讓她閉嘴的眼色,自己回寧王的話,道:“小妹在家中被家母溺愛慣了,又是個沒心沒肺的,說話一向不經過大腦,沖撞了寧王殿下,還望殿下切勿計較。”
這個寧王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乃是一屆閑散王爺。年歲不大,與皇帝相差十來歲。年幼時因是最小的皇子頗得先帝寵愛,如今長大了,也有皇帝親哥照應,從小至大恩寵不斷,志趣不在高遠,更不喜讀書政務,偏愛鬥雞走狗,游戲人間。
寧王性子好相與,何況蘇月又長得這麽好看。他擺擺手,笑嘻嘻的說:“好說,好說。”
沒人注意到不遠處亭子。
亭子裏的燈火并不明亮,橘黃色的光照耀着一人輪廓分明的臉,他凜冽的劍眉下有一顆不易察覺的小痣。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汪深深淺淺的墨灑落在地上,斑斑駁駁。
亭子雖隐蔽,但視野開闊。那人将宴會上的事盡收眼底,嘴角扯出一抹邪魅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會心一笑,笑至眼底。他心裏想,原來不是自己一人在她那裏讨不到好的,是所有人都在她那裏讨不到好。
宴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蘇月身上。
蘇月此次目的本是澄清謠言,雖早有心裏準備,可當這件事真切的發生,自己成為萬衆舉目的焦點時,還是有些慌亂無措。
正當她思忖着如何轉移衆人的注意力,一個尖銳而嬌媚的聲音從宴會的另一頭響起:“我倒要看看是誰膽子這麽大,敢跟我們寧王殿下這麽說話呀!”
寧王雖在朝堂上不幹正事,但憑着皇上的寵愛,聲望還是有的。不管他如何混賬,文武百官皆不敢對他放肆,所以蘇銳剛才才會對他如此恭敬。
這聲音的主人明明是在指責蘇月。她心裏不免咯噔一下,尋着聲兒朝宴會的那一頭看去。
那是一個身穿大紅色衣服的女子,踩着蓮步,風情萬種的走來。她的臉龐若三月牡丹,嬌柔而妩媚;柳葉似的眉,在眉尾處筆鋒上走,俏皮可愛;眼是細長的丹鳳眼,有神而含情;鼻梁高而挺,如異域美人;整張臉的點睛之筆當數那張不大不小恰到好處的唇,着了鮮紅的口脂,櫻桃般嬌豔欲滴。
這般與衆不同的張揚美,教人一眼便難忘,如若她不是金玉城第一美人,倒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合适這個頭銜的人。
蘇月一眼便猜出這個人就是她的芒刺,劉雯君,頓時心冷如墜冰窖。
媽呀,十多年前就跟她杠上了,十多年後的第一次赴會又跟她杠上,真不知道結的哪門子的狗屎緣分。
蘇月心亂如麻之際,劉雯君已經行至她的跟前,挑着右邊眉毛看了一陣子蘇月,問:“你就是那個蘇月?”
趾高氣揚的語氣讓蘇月十分不爽,心裏燒起的怒火焚盡了慌亂,反問:“你就是那個劉雯君?”
劉雯君被衆星捧月慣了,少有蘇月這樣跟她說話的人,臉上明顯不悅。
衆人也沒料到這蘇月的無理竟是這麽的無理。劉雯君怎麽說也是被冠上第一美人稱號久矣,而這蘇月雖長相不俗,可卻是第一回正式在大衆面前露面,也敢這麽嚣張的?
劉雯君被蘇月冷不丁一問,倒不曉得怎麽回她話,兩人就這麽劍拔弩張的處了會兒。
蘇銳見形勢不對,又将蘇月往後拉了拉。可這回卻拉不動蘇月了,反倒被她甩開了手。
這女人之間的事情啊,不可歸為退一步海闊天空這類的,也沒有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一說的。但女人之間的事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她說話太嚣張,我看不慣她給我嘚瑟,我讨厭她的這副嘴臉。但這種不上臺面的事之争對于女人卻尤為重要,關乎臉面,後退半寸都要被對方踩在腳底下。
寧王殿下估計是打圓場打慣了的人,此時又出來打圓場,帶上一副老好人頗為慈祥的笑,道:“嘿嘿嘿嘿,蘇家女兒生得冷豔,劉家女兒生得嬌媚,這是兩種不能用來比較的美,不過個個都是絕色。本王覺得今年的中秋宴會甚是養眼,甚是養眼啊。”
寧王一出馬,總少不了擁戴者。一幹人等又跟着附和。
劉雯君見這蘇月不是個軟柿子,捏着咯手,自己在她那兒讨不到好,長袖一甩,轉身回自己的位置。
可蘇月卻不想作罷。這火已經引起來了,哪是你想澆熄就澆熄的?
于是蘇月對着劉雯君的背影大聲道:“你閉門不出吧,人說你醜陋不堪,不敢見人;你一出來吧,人說你搶占風頭。我蘇月長什麽樣,幾斤幾兩,自己心裏最清楚,不消旁人說三道四,有些名頭更不屑争,”她的目光又轉向衆位大臣,“敵國屢犯邊境,街頭幼兒流離,老者無人供養,天災人禍不斷……各位把心思放在蘇月身上,蘇月真是慚愧無比,有些事情更是需要各位大人多操心才是。”
一席話,說得衆人老臉發紅,無人應聲。
劉雯君還沒走到自己的位置,現在背對着蘇月停在原地,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雙手恨恨的握拳。
末了,蘇月又陡然轉了臉色,笑意動人,舉了酒杯,開口:“蘇月随便唠叨幾句,諸位大人莫要嫌棄蘇月聒噪,蘇月在這裏祝願各位大人中秋佳節愉悅。”
雖說得衆人不好意思,但人家打你一巴掌又給個甜棗,何況寧王殿下帶頭舉起酒杯,一幹人也烏烏拉拉的舉杯共飲。
劉雯君暗松口氣,強撐着笑臉,這才繼續朝自己位置走。
☆、拱翻了案幾
站在不遠處亭子裏昏黃光線下的那人,聽聞蘇月這番話,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這個鬼丫頭,以前就知道她這張嘴不簡單,沒到在一幫王公大臣面前竟也這麽膽大妄為的。這幫老匹夫個個年歲長她兩倍不止,還被唬得一愣一愣。
最頭疼的是寧王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年紀不大輩分卻高,一向膚淺得很,看臉下菜碟,遇到皮相耐看的,姓甚名誰都忘個幹淨。
亭子裏那人又笑又埋怨,其實對宴會上那個時而語笑嫣然,時而怒目而視,時而傻裏傻氣的蘇月沒有半點怨怪,反而打心眼裏喜歡她的靈動聰慧。
有怨怪的是劉雯君。
她從小就知道這個蘇家幺女蘇月跟她八字不合。幼時她長得胖,又因眼睛是細長的丹鳳眼,面相不讨喜。
那年中秋,她第一次跟随父親進宮參加宴會,開心的穿了最喜歡的衣服,戴上最華貴的首飾。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覺得雖算不上最好看的,但不至于在一衆官家小姐中顯得太差勁。
可是,那年的蘇月是那麽的機巧動人啊,每一個與之相較的女孩都顯得黯然失色。
六歲劉雯君,第一次真切的體會到什麽叫做雲泥之別。
雖然所有人注意到的都是蘇月,但這并不是劉雯君讨厭她的原因。
劉丞相和蘇将軍一個文臣一個武将,官職相當,位置便是排在一起的,蘇月和劉雯君自然也坐到一塊。
有後宮娘娘眼中只看得到将軍之女,不識得丞相千金。
為了能跟小蘇月說上幾句話,娘娘們沒話找話的談起蘇月旁邊的小女孩,說她的小婢女長得真是一臉福相。
婢女啊!!!!
想她劉雯君怎麽說也是一國丞相之女,竟然一眼就被認作下等之人。這對幼小的劉雯君來說,可謂是毀滅性的打擊。
自那以後劉雯君格外在意自己的容貌,也正是因為如此,經過十多年的沉澱,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讓她獲得金玉城第一美人的稱號。
雖然不知道為何蘇月之後再不在皇家宴會上露面,也不再與官家子弟來往,但聽到蘇家幺女相貌醜陋的傳言,劉雯君的心裏說不上歡喜,但總算平衡了一些。她覺得上天其實也是公平的,小時候好看長大了就不好看了,小時候不好看的長大了反而好看。
可是十多年後的今日,蘇月的突然出現,等同于給了劉雯君響亮的一耳光。
世間哪有什麽公平可言,上天對人命運的安排從來都是随心所欲。
多年不見,她是清冷月光,自己是雍容牡丹;她是谪仙般的人物,而自己是凡塵俗物。
天上雲和地上泥依舊是有差別的。
蘇月托盤裏的葡萄已經吃了小半,皇上和皇後還未出現,只陸續又來了些皇子和大臣。等得有些無聊,她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蘇銳,小聲的問:“咱們是不是來得早了些,等了這麽長時間,宴會還沒開始,我都快坐不住了。”
蘇銳最是了解蘇月,宴會上有吃有喝有看,哪會剛來就坐不住的。他将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笑着道:“誰叫你不收斂點,偏偏一來就跟劉雯君杠上,現在倒好了,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所有人都探究的盯着你看,你那性子還能淡然處之倒還怪了。不過這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事,自己得受着。”
“什麽叫我惹出來的事?”蘇銳這話說得蘇月不愛聽了,生氣的把手裏剝好的葡萄扔桌上,側過身子對他說:“說得好像是我惹是生非,硬要出頭似的,要是劉雯君言辭有禮,我也不至于反擊,再說了……”
“十三皇子到——”一聲尖銳高亢的唱報,打斷蘇月的話,她皺了皺眉,心裏不快的抱怨一句:“該死的太監……”
管他十三皇子十五皇子的,到不到與她有何幹系,看都懶得看一眼,又繼續對蘇銳說:“再說了,我一來就安安靜靜的吃葡萄,到底是哪個豬把我從位置上拽起來見那什麽寧王的!?”
是蘇銳拽蘇月起來的,他無話可說。但人家寧王都問話了,也不能将他晾在那裏吧。
好心沒好報,蘇銳體會得可不是一回兩回。可誰讓他是哥哥,妹妹說他是個豬能有什麽辦法。
他心裏不快,嘟嘟囔囔罵一句:“要是我是個豬,你還不是個豬……”
蘇月:“你說什麽?”
蘇銳立馬讨好的嘿嘿笑,遞顆葡萄給她,急忙道:“沒什麽,沒什麽,你吃葡萄,你吃葡萄。”
蘇月接過葡萄,一臉的量你也不敢說的什麽的表情。
她滿意的轉過身來,繼續端正坐好。
一擡頭,斜前方空着的兩個位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了一人。那人着一件墨藍色的衣衫,意氣風發,跟旁邊的官員談笑風生。雖然他整個人的神态甚至氣度跟平日裏看到的不一樣,但是蘇月一連看了好幾眼,确定那就是林深無疑。
怪不得平常聊到八卦,林土豪總是說想知道什麽宮廷秘辛盡管問他,蘇月一直當他吹牛。原來他家當真有錢到與皇室也有聯系,甚至在這種重要節日慶典也被奉為上賓。
那林深家得有錢到哪種程度啊?
蘇月回想着過去有沒有苛待過林深,想着想着,真覺得往事不堪回首。那不叫有沒有苛待,那叫一直都不曾善待。
蘇月正暗自惱恨自己,林深朝她這邊看過來了,她吓一跳,顧不得有臉沒臉,急急忙忙往桌底下鑽。
我的天吶!要是被林深看到可就遭了。
蘇月如今女裝在身,若被林深逮到現行難免讓他覺得待人不誠。其實蘇月男裝出行不過是覺得方便,隐瞞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不想自己在做某些事的時候遭人口舌。
更何況,現在的林深,她可是半點都惹不起,還是等過了今天,找個機會跟他說清楚吧。
蘇銳見蘇月鑽桌底也是吓了一跳,第一反應是将她揪上來,別丢人。後來細想,她不會無緣無故藏起來,顯然是遇見了什麽不能見的人。今天本是來帶她來露個臉,現在臉也露了,目的七七八八達到了,她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吧。
于是蘇銳将桌布放下來,将蘇月藏好。
蘇月心驚膽戰,鑽桌底讓她老臉無處安放。
她将另一頭的桌布掀起一條縫隙,臉貼着地面偷偷看宴會上的情形。
一切如常。
估計是剛才十三皇子的到來,轉移了衆人對她的注意。林深沒看到她,也應該沒什麽人看到她鑽桌底。
蘇月暗自松了口氣,心裏默默祈願:上天憐憫,讓她一直在桌下待到宴會結束萬事大吉吧。
可她沒有注意到是,劉雯君一直緊緊攥着的拳和林深嘴角噙着的笑。
後來大概是皇帝皇後到了,百官跪拜齊呼萬歲,絲竹管弦不絕于耳。
蘇月藏在桌下不免郁悶,覺着好不容易進宮一場,除了吃些葡萄,啥都沒撈到。
佳釀之味、佳肴之味混雜女子的脂粉香,香氣仿若一雙無形的大手包裹着蘇月,揉捏着她,她多想掀開布簾,坐上桌去也嘗嘗宮廷的菜肴,可是……
被香氣和欲望挑撥得欲哭無淚之際,蘇銳戳了戳她。蘇月扭頭,狹窄空間裏難以回身,借着從透過布簾的光,她看見蘇銳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上拿着一只雞翅膀。
哇——
感動之意無以言表,蘇月差點老淚縱橫。就知道蘇銳這個混小子嘴巴壞了點,但是心裏還是向着她的。
蘇月三五下啃完翅膀,就聽聞一陣掌聲。
……
掌聲歇了,劉雯君那嬌媚的聲音說:“臣女雕蟲小技,污了皇上聖眼,還望皇上恕罪。”
蘇月不用看都猜得出她那副假惺惺的表情,嘴上說着恕罪,臉上何曾有半點有罪之意。這種場面惺惺作态得讓人惡心。
“诶,雯君過謙了,”聽着這渾厚的聲音,想必定是皇上,只聽得他說:“雯君舞技天下無雙,哪有污了朕的眼之說。我看吶,這金玉城第一美女、才女的名頭都當歸于你才對。”
劉雯君:“皇上贊譽臣女受之着實有愧。今日宴會之上見得久病不出的蘇将軍之女蘇月,那長相才叫一個絕色。雯君覺得那樣好看的妹妹,舞技定然不在臣女之下。若蘇月妹妹願意獻舞一曲,那真真是這月圓之夜裏最美好的事情了。”
蘇月趴在桌子底下,氣得發抖。她只想安安靜靜的待在角落,為何這劉雯君就是不要她如意,事事要将她推至風口浪尖,她真是恨不得沖出去掐死她。
既然跟皇上提及了蘇月,照理說,此時她該上前回話了。
久不見動靜,大臣們開始議論。
時間若流水,每過去一陣,蘇月心裏沉下去毅些,宴會上的氣氛愈加凝重。
她總不能大庭廣衆之下從桌底下爬出去回話吧,這成何體統啊。
一面氣惱,一面驚慌。
還沒想好怎麽辦,那個渾厚而威嚴的聲音又響起來,問:“蘇月現在何處?為何不上前回話,可是不願獻舞于朕。”愠怒中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蘇月額上冷汗直冒,神經緊繃,早如驚弓之鳥,聽聞皇帝震怒,更是六神無主,吓得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倏的一下站起身來……
這一站,竟把上面的案幾也拱了起來,一時間杯子盤子散落一地。
寂靜的宴會上,只聽得“噼裏啪啦”破碎的聲音,異常刺耳。
蘇月無措的看看周圍,又看看地上,聽見心裏也有東西破碎了。
衆人瞠目結舌,緩過神來,猛的哄堂大笑。
☆、什麽都不會
不過一會兒,一群侍衛們舉着佩刀,嘴裏嚷嚷着護駕,呼啦呼啦趕過來。
蘇月還看着地上的殘瓦碎片發着窘,沒反應過來怎麽一回事,就被這群人圍困在中間。
寒光凜凜的長劍,即使在橘色燈火的照耀下,也顯不出溫柔。
就像這座巍峨的宮殿,明明用最絢麗莊重的顏色點綴,還是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距離感。
幾十把長刀對着蘇月,她神色呆愣,刀劍無眼,她站在中間亦不敢輕舉妄動。
看了陣地上的殘片,一擡眼就撞進林深眼睛裏。
四目相對……有一種突然被人撕掉外衣的感覺。
蘇月心裏糟糕極了,過去的十多年裏從沒有比此刻更加糟糕的。
林深這下鐵定認出她了,之後該怎麽跟他解釋啊?
如此陣仗,最為緊張忐忑的反而蘇銳。
帝王神色愠怒,他暗覺不妙,立即雙膝跪地,俯首對皇帝道:“皇上明鑒,此女乃是微臣親妹,并不是什麽刺客,因初次進宮不懂規矩,驚擾了聖駕,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這個位置乃是天底下最為尊貴,權勢最大的位置,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蘇月搞出這麽大動作,着實吓到了皇帝,驚吓之後,便是愠怒。
皇帝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蘇月。
會場上死寂一片,絲竹管弦也止了。誰都不敢說話,生怕一個不小心腦袋就搬家。
不知道皇帝看着蘇月想了些什麽,看了一會兒,問:“你就是剛才雯君提及的蘇将軍之女,蘇月?”
皇帝面上不見喜色,聲音倒聽不出怒氣,可這樣不喜不怒的更是讓人心慌。
所謂帝王之怒,伏屍百萬。
蘇月自己倒沒什麽,可這件事情可大可小,萬一牽扯到家人,後果不堪設想。
權威面前,不服軟不行。于是她恭恭敬敬的跪下來,道:“啓……啓禀皇上,小女确是蘇将軍之女,蘇月。小……小女貪玩,入場不久就看見地上有一只蟋蟀,一時忘了場合,就……就鑽到桌下找蟋蟀去了。剛……剛才皇上突,突然問起小女,小女一……一着急,這才拱翻了案幾,驚擾到了皇上,請皇上責罰。”
原來是貪玩啊!在座大臣松了口氣。
這時蘇将軍也趁機出列為蘇月辯解:“微臣就這麽一個女兒,自小體弱,又被她母親嬌慣壞了,才養成了這麽個莽撞的性子,請皇上恕罪。”
蘇将軍這一黨的人,也三三兩兩站出來為蘇月說情。
不過誤會一場,事情緣由已解釋清楚,此事應該就翻篇了啊。可皇上依舊盯着蘇月不說話,他如鷹般銳利的眼神似要把蘇月裏裏外外看個明白。
看了半晌,突然捋着胡須哈哈笑起來,道:“蘇愛卿的女兒真是有趣得很,看起來冷冷清清不食人間煙火,倒是個小孩子心性。即是小孩子朕怎麽又會同她一般計較。”
皇上笑起來,一衆臣子附和着笑起來。
君王展顏,蘇銳這才将一口氣完全松下去。別看他平時老是欺負蘇月,一張嘴巴又賤嗖嗖的,可卻是一家人中最疼愛她的人。
“不過……”皇上又道,蘇家人松了的一口氣又提到嗓子眼,靜靜等着皇上的下文。
“既然犯了錯就該是要罰的,朕就罰你為朕獻舞一支可好?”皇帝道。
跳舞啊!這堪比要蘇月的老命啊!
其實,十多年的中秋之後,蘇月再沒碰過女孩子的玩意,琴棋書畫一樣不會,更不要說跳舞。
欺君乃是殺頭的大罪,雖然剛剛蘇月說自己鑽桌底下找蟋蟀就已經犯了罪,但獻舞這事是要拿真本事說話的,她只能承認自己不會跳舞。
不會跳舞?一衆人等又議論起來。
一個官家小姐,更何況還是将軍之女,不會跳舞,簡直天方夜譚。
皇上:“你當真不會跳舞?”
蘇月:“小女幼時學舞摔斷過腿,自那以後再沒有跳過舞。”
蘇銳又松口氣。
不得不感嘆蘇月這腦子着實轉得比一般人要快,就連自個兒扯慌也不如她這般信手拈來。
可帝王總歸是帝王,歷代哪位是沒有顆玲珑心肝的?
于是皇帝又問:“那樂器呢?總不會又摔斷了手吧?”
蘇月當然不能說自己摔斷了手,世間哪有這樣巧的事,這樣說了不就明擺着找借口,不想給皇上演奏嗎?
皇上臉上已見愠怒,他将這情緒浮于臉上,并不隐藏,旨在提醒蘇月。自古以來,這世間認定的法則就是皇帝是這人世的天,伺候皇帝是天大的榮幸,她蘇月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不是找死是什麽?
蘇月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可是她并不是不願意表演,而是真的什麽都不會啊,但是大家又認定她一個将軍女不可能不會。
所謂的真實,不過是人們習慣性的去相信一些自己想相信的東西。
蘇月又給皇上磕了個頭,虔誠無比的道:“請皇上恕罪,蘇月并不是不想給皇上演奏,可蘇月是真的不會。蘇月自小五音不全,怕污了皇上聖耳,所,所以……”
“大膽……”蘇月話還沒說完,皇上一掌拍向身前的案幾,酒杯震落在地,“啪”的一下灑了一地的酒,杯子咕嚕嚕的滾下臺階。
一衆官員吓得齊刷刷的往地下跪,大氣不敢出。
唯有一人坐在桌前氣定神閑的喝酒。他将杯子裏的佳釀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撿起從臺階上滾下來的酒杯,對皇上道:“父皇何必動氣呢,這丫頭确實什麽都不會,您為難一個小姑娘,不是讓文武百官看笑話嗎?”
蘇月将頭稍稍擡起來一點,想看看何人替她辯解。皇上已然在氣頭上,竟還敢這樣跟皇上講話的。
可……那不是林深嗎?那,他又為何稱皇上為父皇?
他不是自诩林土豪的嗎?難不成……難不成他是皇子?
如果他是皇子的話,那麽一切的一切,解釋起來就順理成章了。為何他出手闊綽?為何他熟知宮廷之事?為何他出現在中秋宴會之上?
即然他也隐藏了身份,那麽蘇月就沒什麽對不起他的了。
心頭一震波動,蘇月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她将頭低下來,靜靜的等待着處罰。
但不知為何,一看到林深替他求情,蘇月就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了。
皇上大聲責問:“你怎麽知道她什麽都不會?這不是朕在為難她,是她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為難朕!”
确實,天家威嚴不可侵犯。世間哪有人膽大妄為到皇帝的要求都敢拒絕的,蘇月此舉,在旁人看來就是在挑戰皇帝的威儀。
沒想到,林深卻哈哈笑了兩聲。看來他不着急啊,蘇月就更加放心了。
只聽得他說:“父皇明鑒,這個女子确實不會舞蹈樂器。她乃将門之女,您讓她耍幾套三腳貓功夫倒是不在話下,那些嬌柔女子的才藝,她是怎麽學都學不會的。”
皇上狐疑:“你如何知道?”
皇上如此問話,蘇月暗道不妙,難不成林深真要将她女扮男裝,在金玉城裏偷雞厮混賣平安福的事情捅出來!這樣的話,不用擔心她以後怎麽混得下去,她爹就得先抽死她。
絕對不能讓林深捅出這些事來!
與其被皇帝責罰,也總比被老爹抽死強。不管了,蘇月眼睛一閉,大聲搶着答:“小女是無意間結識殿下的,因與殿下投緣,相處一久,殿下便多多少少知道些小女的事情。不過小女确實只會些上不得臺面的三腳貓功夫,若是在中秋宴會上耍拳定然不雅,還會壞了皇上興致。小女才疏學淺罪該萬死,不過還請皇上給小女一次機會,小女回去定然勤學苦練,腳斷過但手沒斷過,下次,下次一定為皇上彈奏一曲。”
蘇月這番說辭誠誠懇懇,可謂了顧全了皇帝的顏面。
畢竟中秋佳節,皇上也不打算追究了。可誰料到,林深又開了口,他一開口蘇月就覺得他不安好心。
他對皇上道:“父皇召回兒臣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兒臣整日裏除了上朝甚是無聊,所以也時不時去金玉城裏……體察民情。一日,蘇小姐在街上被賊人偷了錢袋,正巧兒臣碰見,便為她尋了回來,這才認識的。”
蘇月:“……”原來這小子只是為了在皇帝面前彰顯一番他的功勞,勤政愛民又見義勇為的。害得她白擔心一場。
皇帝感嘆:“竟有這般曲折的事。”
林深:“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嘛,這說來也是兒臣與蘇小姐之間的緣分……”
聽到這裏,蘇月翻個白眼,心裏想:“切,誰要跟你有緣分啊。要不是當時看你穿得顯貴,又是一副傻裏傻氣的樣子,才不會找上你買護身符的。”
不過與林深的相識,倒讓蘇月更加清楚的明白一個道理:人果然是不可貌相的。就像林深,一看就不是那種很有頭腦的人,但實際卻是滿肚子壞水。
“不瞞父皇,此次蘇小姐進宮,一半是蘇将軍的意思,另一半是兒臣自作主張邀請蘇小姐來的。本是邀她來共賞明月,共飲佳釀,卻沒成想鬧出這等事來,倒是兒臣怠慢了蘇小姐。”林深繼續說着。
他當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把錯處全攬自己身上,倒是給足了蘇月面子。
蘇月心裏好受些了,覺得林深頗有心計的想法也淡了。
可正當她對他的好感一點點回升,又聽到林深對皇帝提議說:“既然是兒臣犯下的錯,總該兒臣來彌補。所以兒臣想先帶蘇小姐離開一會兒,私下裏賠個不是。還請父皇準許。”
皇帝捋着虎須,滿眼淨是探究,臉上卻帶着慈善的笑,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你們自己處理,只要蘇月同意,朕倒是沒意見。”
蘇月低着頭,後脖子都低酸了,能先離開這個地兒也是好的,管林深安什麽心,于是硬邦邦的說:“殿下好意邀請蘇月,哪有有錯之理。雖不知殿下要帶蘇月去什麽地方,但蘇月願意同殿下前去。”
☆、你怎麽猜出來的
賠罪難道不是當着衆人的面才會顯得更有誠意嗎,為何還要私下?
“蘇林”二人此舉,難免引得旁人猜測。孤男寡女三更半夜……這二人之間沒點事情,誰信啊!
看着蘇月跟着“林深”離開的背影,蘇銳心裏突然有一種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感覺。
他不知道蘇月什麽時候跟皇子扯上關系的。但“林深”剛才那番幫她抓賊的說辭,蘇銳半個字都不信。
蘇月總嫌身上挂着錢袋礙事,所以她出門不愛帶錢袋。再說了她跟阿水形影不離,上個茅廁都出雙入對的,即使真被小偷偷了錢,哪又輪得到他英雄救美。
“林深”當衆編造這樣一個故事,明擺着告訴大家他與蘇月關系匪淺。但當着皇帝的面将他與蘇月捆綁在一起,蘇銳不免會想,這個“林深”到底打着怎樣的如意算盤?
自古以來,皇家是非最多,家事國事糅雜成一團。為了那個位置可以不擇手段不顧情誼罔顧人倫,那是至高無上的位置,也是用鮮血堆出來的位置。所以蘇銳作為哥哥來說,并不希望妹妹卷入無休無止的鬥争一生都不得安寧。
蘇月跟着“林深”去了不遠處的亭子。此處的靜谧與目之所及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宴會一點沒因為剛才的不愉快受到影響。
其實又哪裏會受到影響呢。
大多數官員都是控制面部表情的好手,哭笑之間收放自如。
燈火悄無聲息的把兩人一高一矮的影子拉得老長。二人靜靜的站着,心裏憋着太多話,一時之間沒個頭緒,倒不知道先說哪句。
一年一度的八月十五,天上的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刻。月的光輝灑落下來,照耀着花壇裏的菊花,風吹散花朵淡淡的香氣,說不清是風的味道還是花的味道。
“林深”瞧了一陣子花壇裏的菊花,大概把多少朵都數清楚了,氣氛冰冷得他再忍不下去,幹笑着打破平靜,說:“我剛才就站在這裏看你,原以為你對我算兇的了,沒想到你還有更兇的一面啊!哈哈……哈……”
蘇月對官員們的語氣雖然客氣,言辭卻是一針見血,殺人于無形。
“林深”還沒有幹笑完,剩幾個“哈”字卡喉嚨裏沒吐出來,蘇月猛的轉頭,微眯的眼神太犀利,盯着他仿佛在無聲的斥責:“不幫忙就算了,居然躲着看熱鬧,白瞎了跟你稱兄道弟這些時日。”
不過,“林深”這小子隔岸觀火倒不是蘇月此時最在意的事。她最在意的是眼前這個人跟她相處差不多三個月的人到底是誰,姓甚名誰?
如此想着便不自覺的問出了口。
“林深”臉上的笑意頓時像被按下暫停鍵,在聽到蘇月問“你是誰”三個字時,一瞬就靜止了,不過臉色還很柔和的。他抿着嘴唇,想着怎麽坦白才能把誤會和傷害降到最低。
好久,他動了動唇,聲音沒有平時有底氣,說:“其實我很早前就想告訴你的,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
蘇月沒耐心的打斷他,“你別跟我扯那麽多,我現在只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我叫李雲湛。”他說,聲音低沉,帶着他特有的男性的磁性。
很熟悉的名字,蘇月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