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偏瘦,沖進雨裏,不一會就沒了身影。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哪裏是雨一時半會停不了,是這“娘炮”拿吳不知沒有辦法,倒不如眼不見為淨。
不過四人突然走了一個,餘下三人倒顯出幾分尴尬。
吳不知咳嗽兩聲,身板挺得筆直。
華袍公子就坐在離他一人遠的距離,他想着找什麽話題聊聊,總比這樣幹坐着強吧。
可是聊什麽呢?
家住哪裏,今年貴庚,可否娶妻,娶了幾房……呵呵呵,兩個大男人談論這些?搞得像談婚論嫁一樣。可是除了這些,又閑扯些什麽?
吳不知常年在金玉城街頭混,不擅長正經八百的跟陌生人親近,偏偏這華袍公子又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不禁讓人生出只可遠觀不能亵玩焉的敬意。
吳不知端端正正的坐着,表情也端端正正。
既然不曉得要說些什麽套近乎,那就幹脆不說。
他默數着從房檐滴落的雨滴,從一往下數,數着數着數亂了,又從頭開始,如此反複。
三人坐在亭子裏,只聽見下雨的聲音。
不知是天變冷了,還是周遭的氣氛太怪異,坐了一會兒,吳不知竟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雨滴反複數了好幾次,沒勁,反正又數不清楚,他的心裏開始躁動。
吳不知想起小的時候,家裏給他請了教書先生,先生授課枯燥乏味,他總覺得上課的時間過得特別慢,現在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可是為什麽呢?明明身邊坐着一個賞心悅目的公子,不管是樣貌衣着談吐,都是數一數二的,為什麽跟他相處,就像聽先生授課一樣難受呢。
吳不知背挺得有些僵,快要堅持不住了。一陣陣馬蹄聲傳來,還有車輪壓在泥濘上的聲音。
想然是“娘炮”大哥趕着馬車來了,吳不知松了口氣。
如果“娘炮”晚來一步,他恐怕要帶着阿水淋雨跑了。跟這個模樣端莊,禮數周全的公子處一塊實在難受,吳不知寧可淋雨也不想這樣難受。
聲音朝他們這個方向越來越響亮清晰,“娘炮”剛到半月亭就跳下馬車,進到亭子裏來,朝着華袍公子拱了拱手,恭敬的道:“公子久等了,小的在附近轉了一周,只找到這麽一輛馬車,有些破舊,公子且先将就着,到了府上就好了。”或許是馬不停蹄的趕回來的緣故,他尖銳的聲音因為急促的呼吸有些輕顫。
“不妨事。”華袍公子說。
他身穿月白色的廣袖長袍,吳不知雖不識得衣服的料子,但僅從繡花和光澤感來看,這衣服必定價值不菲。
然而那輛馬車卻用最廉價的松木拼湊而成,連個雕花都沒有,雨水的沖刷讓它看起來新了一點,可是跟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華袍公子放在一起,還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他恐怕是從小到大都沒有乘過這般粗劣的馬車吧。”吳不知想。可是華袍公子自己竟然一點都不在意,語氣清清淡淡,聽不出半點勉強。
“走吧。”華袍公子說。
他的樣子看起來斯斯文文,但翻身上馬的動作幹淨利落,似乎身手還不錯。
“娘炮”緊跟其後,坐外面駕車,拉動缰繩正準備驅馬前行,馬車裏傳出了聲,只聽見華袍公子清清淡淡的聲音再次響起,“等等,”他說。
他撩開青灰色的布簾子,探出腦袋,臉上是一個和煦又友善的笑,對吳不知和阿水道:“快晌午了,這雨不見得會停,一塊走吧。”
“嘿嘿,”吳不知幹笑兩聲,急忙擺手,“你們先走吧,我們自己看着辦,不麻煩你們了。”
要是跟他們一塊走,豈不是又要跟這公子處在一起,馬車又小又擠,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裏壓抑着,光是想想都覺得難受。
“公子,咱們還是先走吧。”“娘炮”說。他才吃了吳不知的虧,自然不想送他一程。
華袍公子并不理會,臉上還是那副和煦而友善的笑意,道:“剛剛聽你咳嗽了,怕是淋了雨受了涼,還是讓我們送你一程,早些回家熬碗姜湯喝吧。”
一提到咳嗽,吳不知差點一口水卡在喉嚨裏被嗆到。他哪是淋雨受涼咳嗽,他是覺得氣氛太尴尬,裝模作樣咳兩聲緩解一下。
唉……這人真是……讓人有點無語。不過他真誠邀請,多少有些盛情難卻。
吳不知絞盡腦汁的想着以什麽樣的借口委婉拒絕,阿水卻在背後輕推他一把,湊到吳不知耳邊小聲說:“公子,晌午了,該回家吃飯了。”
吳不知回頭憤憤的瞪阿水一眼,心裏罵:“吃吃吃,就知道吃,腦子裏除了吃飯和打架還能不能裝點別的!”
阿水這一推,讓吳不知不自覺上前一步,華袍公子以為他同意共乘一車,朝吳不知伸出一只手,準備拉他上來。
他的手指白皙修長,骨節明晰,看着是一雙讀書人的手卻不乏蒼勁有力,好像不管是執筆還是仗劍,都不甚适合,怎麽看怎麽養眼。
一個溫文爾雅的如玉公子,一套天衣無縫的婉轉托詞,風嘯馬嘶,蒼茫大地,淅淅瀝瀝。
吳不知鬼使神差的将手搭上那雙素手,稍稍借力,攀上馬車。
阿水和“娘炮”坐在外面打馬駕車,車內僅留下吳不知和華袍公子二人。
上了馬車坐下,吳不知習慣性的抖抖衣服上的水,觸碰到衣服,本來就是濕的哪用得着抖水?
手指上似乎還留有華袍公子指尖的餘溫,吳不知無意識的搓了搓,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後知後覺想起來過來,他到底哪根筋搭錯了,上了這輛馬車,自己坑自己一把。
正苦惱着,一擡頭,華袍公子坐在對面,他古水般的眼睛,平靜無波,似笑非笑。
正巧他也看着他,四目相對。
吳不知對華袍公子有着本能的排斥,眼神剛一交觸,又低下頭。
他懊惱的想,同樣是淋雨,華袍公子也濕了衣衫,頭發上也沾了水,卻神色自若,泰然處之,看不出半分淋雨人的狼狽和慌張。明明都是人,為何差別這麽大呢。
“你不必如此緊張的,”華袍公子和煦一笑,“放輕松點,用不着拘謹。”
吳不知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神閃躲,說:“我不是拘謹,更不是緊張,我,我只是……”說了一半又不知道怎麽表達。
他平時雖張牙舞爪放蕩不羁,但也懂規矩知禮數。跟禮貌周到的人相處,自然要以禮待之,可他并不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總覺得說話做事得帶着一張假面,束手束腳的,讓他覺得特別累。
“只是什麽?”華袍公子問。
吳不知自然不能說跟他相處很累,想着怎麽圓過去,卻脫口而出:“只是有點餓。”
以為華袍公子會笑話他,誰知他認真的點了點頭,“是該餓了,要去吃點東西嗎?前面就是醉霄樓了,最近換了新廚子,手藝還不錯。”
醉霄樓可是金玉城裏最好的酒樓。吳不知當然想去,可是……若要跟眼前這個人一起去,他怕是吃口飯都得噎着。
于是他強撐着呵呵笑了兩聲,拒絕道:“還是算了吧,衣服濕得厲害,穿久了定是要不得,我還是先回家換身衣服。”
“也是,”華袍公子說,“你家住何處,我先送你回去。”
吳不知未答,挑開簾子一看,雨下得又小了些,他高聲喊了聲停車,轉頭對華袍公子客氣道:“我家就住在前面那條巷子裏,巷子太窄,馬車進不去,我就在這兒先下了,謝謝公子好意。”
沒等華袍公子說話,吳不知一溜煙跳下馬車,阿水着急的喚了聲公子,就被他拽了下來。
“娘炮”瞅了瞅四周,似笑非笑問:“你家就住這兒啊?”
“是是是,寒舍簡陋,就不請‘娘炮’大哥進去坐坐了,‘娘炮’大哥走好,‘娘炮’大哥不送。”吳不知說。
“好……“一連幾個“娘炮大哥”讓“娘炮”極不舒服,狠抽馬屁股一下,一刻都不願多做停留。
待馬車走遠了,吳不知得空環顧一眼四周,心涼了半截……
他剛剛只注意到雨勢,根本沒留意這是什麽地界。
挑什麽地兒下車不好,偏偏挑中“春天裏”,這可是一整條街的青樓啊,不管從哪一條巷子進去都是青樓啊。
他還說他家住這,難道長居青樓不成?
怪不得剛剛華袍公子看他的眼神那麽奇怪,吳不知恨不得一頭撞牆上,血濺當場,一了百了算了。
☆、天都認為他是條狗
吳不知癟癟着嘴,可憐巴巴看阿水一眼。
又丢臉了,再這麽丢下去,他用不着在金玉城這片地方混,卷鋪蓋滾蛋吧。
阿水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勸慰。
其實阿水不想勸他的,吳不知腦子進水幹過比這糗一百倍的事,可誰教他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雖然知道吳不知不會往心裏去,但阿水還是習慣性的勸他兩句,道:“算了算了,反正他們又不認識你。”
吳不知翻個白眼,這叫什麽話,不認識就臉都可以不要嗎?金玉城就這麽大點,萬一下次遇見了,老臉往哪擱?
吳不知走在毛毛細雨裏,阿水跟在他後面。
不過一會兒,他就想通了,再氣又有什麽用,反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大不了下次注意點,躲着那華袍公子就得了。
又想到今天還沒有等到林深,不禁惆悵起來,這小子到底死哪裏去了嘛。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幹什麽,有沒有淋雨,吃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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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吳不知守株待兔這麽些天沒有等到林深,是因為林深根本沒在金玉城。他此時在距離金玉城十萬八千裏的霸縣。
霸縣是莊宣王朝的一個邊陲小城,三面環山,貧瘠匮乏,實打實的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林深來此辦事,實屬無奈。
路途遙遠,為方便趕路,林深只帶了随從方澤一人。方澤跟随他多年,征戰沙場,幾度出生入死,二人關系遠勝過主仆,平日裏相處也不愛講究那些虛禮。
剛踏入霸縣地界,林深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頗為郁悶,罵罵咧咧:“嘿,老子也沒受風寒,打什麽噴嚏,哪家的小姑娘想老子了?”
方澤笑,“怕就怕不是姑娘想你,是狗打噴嚏,天要下雨。”
話音剛落,突然狂風大作,黑壓壓的雲層頓時掩蓋整個天空。
不得不說方澤烏鴉嘴,竟然一語成谶,
老天也忒不給林深面子,這雨要是下成了,那豈不是天都認為他是條狗。
林深面子上非常過意不去,硬裝得滿不在乎,說:“放心放心,下不成,這雨鐵定下不成。”
他嘴上說雨下不成,心裏卻沒底,打馬馳騁,加快了速度,要在大雨來臨前趕到遠處的茶肆。
風鼓起二人的衣袍,在蒼蒼茫茫的荒野上,一黑一白上下翻飛,轟隆隆的雷聲伴伴随着閃電,場面詭異得像黑白無常游蕩世間。
林深專心趕路。方澤時不時瞟他一眼,面子上正正經經,心裏卻樂開了花。林深真是打了個好噴嚏啊,如今吃癟話都不敢多說,乖得像個兔子。
二人剛趕到茶肆,雨就下起來了。
傾盆大雨打在草屋上劈啪作響,整個小屋在風雨裏飄搖不定,仿佛随時都可能垮掉。
林深管店家要了碗苦葉茶,粗糙的茶碗裏是褐色的茶水,他漫不經心的呷了口茶,苦得眯眼擺頭。這茶水怕是泡了半日了,苦味才會如此之濃烈。
等苦味好不容易在口腔裏淡下去,林深再是不敢沾那茶水。
從房檐沖下來的拇指寬的水柱,落到地上濺濕了他的衣服,林深向裏挪了諾。他想起破廟裏的孩子,雖然他現在還生吳不知的氣,但是這是他二人間的恩怨,與孩子們無關。
“不知道金玉城是不是也下了雨,不知道破廟的屋頂會漏雨嗎?”林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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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不知一路想着林深,不知不覺竟淋着雨走到家門口。
他本打算從後門偷溜回去,誰知道,剛到大門口,阿娘就從屋裏鑽了出來,揪着吳不知的耳朵大聲罵道:“小兔崽子還知道回來啊,下這麽大雨上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娘擔心得……诶,你怎麽淋這麽濕?”
阿娘後知後覺吳不知的衣裳是濕的,順着他的肩膀往下摸,發現他整個人濕得像剛從河裏撈起來。
“我……咳咳咳……不是怕你擔心,着急趕回來嗎,咳咳咳,才淋了雨,咳咳咳……”吳不知咳嗽得死去活來,連話都說不清楚。
阿娘看他實在嚴重,再不忍心念叨,“淋成這樣鐵定是受了涼,快別說話了,回屋躺着去,我吩咐廚房熬碗姜湯,”走兩步又回過頭來,沖阿水道:“阿水待會你也喝兩碗,一個兩個都濕成這樣。”
“好的,夫人。”阿水恭恭敬敬應道。
吳不知沖着阿娘的背影吐了吐舌頭,回房換衣服。
剛換好,阿水就端碗姜湯進來了,毫不客氣的擱在桌上,道:“喝了吧,小心真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嘿嘿,”吳不知幹笑兩聲,“就知道瞞不過你。”他的小身板看着瘦不拉幾,可體質向來不錯,剛剛咳嗽得話都說不清楚,不過就是裝的。
每次偷溜出門被母親逮到,就會被念叨一通,跟和尚念經一樣,非要念得她自己口幹舌燥才得以消停,十分煩躁。吳不知假模假樣咳嗽兩聲,母親心疼了,瞬間化劣勢為優勢。
吳不知端起桌上的姜湯聞了聞,姜的味道濃烈刺鼻,他瞅阿水一眼,見阿水直勾勾的盯着碗裏的藥,似有不見他喝完不罷休之勢。
吳不知知道,阿水一旦較起真來,他怎麽撒潑都不管用,沒辦法,憋着氣硬灌自己喝了一口,姜湯剛剛進口就被他吐了出來,眉毛鼻子皺成一堆,“誰熬的啊,放了多少姜啊,這麽辣,誰下得去口啊!”
阿水看着吳不知的樣子扯着嘴冷笑,道:“夫人熬的。”
“我娘熬的!”吳不知驚訝,難怪這味道不敢恭維,又問阿水,“你喝沒?”
“喝了。”阿水可是當着夫人的面面不改色喝掉了兩大碗。
吳不知讪讪,阿水都喝了,這次恐怕在劫難逃,但還是想盡力逃一逃,“我其實挺好的,真的,不發熱不咳嗽,就不用浪費姜湯了。”
阿水不答,唇角勾起一抹邪惡的微笑,趁着吳不知不注意猛的上前一步,一手端碗,一手捏他的鼻子,生生将一碗姜湯灌進他嘴裏。
“咳咳咳,阿水你……”吳不知硬被灌了一碗不知放了多少姜的姜湯,又辣又嗆,撫着胸口想嘔嘔不出來,一臉的恐懼和委屈。
阿水把空碗放桌上,插着腰,嘆口氣,有些無辜道:“我也不想灌你的,但是夫人吩咐了,必須親眼見你把姜湯喝完。”
吳不知辣得面頰發紅,氣得渾身發抖。這個死阿水,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你你,你明明是自己被我娘逼着喝了遭了罪,就想讓我也遭回罪。”吳不知指着阿水,聲淚俱下的控訴。
阿水挑挑眉,不可置否。
隔了會兒又說:“你自己說的朋友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你連一起喝姜湯都不肯,那日後當真大難臨頭,鐵定自己逃之夭夭。”
“大難臨頭能跟喝姜湯比嗎?”吳不知反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那手藝,她做的飯耗子都吃不下。”
阿水忍不住笑了兩聲,吳不知埋汰夫人的手藝,是絕對沒有誇大的,不過瞬間又嚴肅起來,說:“夫人做飯的手藝是欠缺了點,但是夫人關心你的心卻是滿滿當當。剛剛夫人不僅吩咐看着你喝完姜湯,還說……”阿水有意停頓了下。
“她還說什麽了?”吳不知站起身。他急切又專注的看着阿水,這種眼神讓阿水格外受用。要知道,夫人一句話,事關生死存亡,此時的等待就像等待着判決書。
“我娘還說什麽了?”吳不知着急。
“夫人還說,嗯……說在确定你沒染上風寒之前,不能讓你出門半步。”
“啊?”吳不知不敢相信,阿水沖他認真的點點頭,可吳不知還是不相信,笑得谄媚:“阿水你可別逗我了,我娘知道我的性子,在家呆半天我都無聊得要死不活,我娘可是我親娘,不會置我于死地的。”
“你還知道夫人是你親娘啊,就你今天那副落湯雞的樣子,還咳得半死不活,你覺得夫人放心得下嗎?反正段時間就乖乖待着吧。”阿水說。
吳不知癟嘴,竟然是演戲演過頭了,引得母上大人操心,真是罪過。思索着這幾日如何是好,就算他能耐着性子在家修養幾天,可是他放心不下破廟裏的孩子啊。見阿水抱胸站跟前,吳不知倏而一笑,兩眼放光。
阿水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沒好事,連連後退,“你看着我幹嘛,我哪有這麽好看的,別看着我了……”
“阿水,”吳不知叫她叫得甜,天真的眨了眨眼睛,“阿水,我們是好朋友嗎?”他問。
反正吳不知是不是老老實實呆在家,完全取決于阿水,只要阿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行了,他阿娘又不可能時時刻刻守着他。
阿水不敢答話,臉色跟吃了蒼蠅一樣。
“阿水……”吳不知笑得賤兮兮的,将一只手搭在阿水肩上,一臉你知道該怎麽辦的表情。
阿水被他弄得渾身雞皮疙瘩,嫌惡的抖開了吳不知的手,吼了聲:“不是了,我們不是朋友了。”
說完,竟一溜煙的跑了。
☆、猴子冬瓜
吳不知從母上大人的魔掌中逃離出來是在七天後。
那天淋了雨,他剛開始倒屁事沒有,活蹦亂跳的,入夜後突然發了高熱,病症來勢兇猛,連夜請了大夫開了藥,整個府裏搞得雞飛狗跳。
阿水更是在他床邊寸步不離,眼睛都不敢閉,硬生生換了一宿的冷帕子。
好不容易等到高熱退了,吳不知整個人卻提不起精神,蔫了好幾天。
現如今大好,他哪裏還能在府裏閑得住,趁着母親不注意,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
他還生阿水的氣,故意沒叫他。
阿水黑着臉,雙手抱着胸,自己屁颠屁颠跟上去。
“真是個記仇的小氣鬼,屁大點事記了七天,給你換了一宿的冷帕子還不夠補償的嗎?”阿水心裏憋屈,卻敢怒不敢言,又怕他出什麽事,只好默默的跟上去當吳不知的小尾巴。
病了七天了,吳不知七天沒有看過破廟裏的孩子,之前他隔三差五有事沒事都要過去一趟,現在整整七天不見他人影,不知道孩子們這些天怎麽過來的,有沒有想他。
所以恢複自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看他們,要看一眼吳不知才會心安。
吳不知生病這幾天,淅淅瀝瀝的雨斷斷續續的下着。連綿的雨給金玉城帶來濕潤而涼爽的空氣,距離立秋的日子越來越近。天氣不怎麽好,他被禁足在家的這幾日子也算不上損失。
去往破廟的路上,吳不知走在前面,阿水跟在後面,二人各走各的,誰都不理誰。
青石板的路面一旦淋濕就十分濕滑,再加上人和牲畜的來往踩踏,使得路上全是不堪的泥濘。
吳不知走得格外小心,如果這種賭氣的關鍵時刻在阿水面前摔個大馬趴,那就實太尴尬了。
可事情的發展總是朝着預期的反方向進行,往往怕什麽來什麽。
不過,吳不知還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大馬趴倒沒有摔成,腳上一滑……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後仰去,眼看着大馬趴就要摔成後仰翻,阿水三步并成兩步上前,攬着吳不知的腰向上一撈,輕輕松松穩住他。
兩個都是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少年俏公子,當街攔腰橫抱,不明事理的路人頻頻看過來。
吳不知有些臉紅,幹笑兩聲,撐着阿水的手臂站起來,有些窘迫,道:“謝,謝謝啊。”
衆人明白過來,眼神裏還是滿滿的探究,美男當街救美男,救出點情緒也未可知。
不過吳不知臉紅倒不是覺得阿水抱他有什麽問題,他覺得阿水救他才有問題。明明還生着阿水的氣呢,要是他任他摔泥地上或者沒及時抓住才好呢,這樣才有理由繼續生氣啊。
兩人站在原地,緩了會兒神。
阿水戳戳吳不知,道:“你,你還生氣嗎?”他拉下臉已屬不易,又不會掩飾,語氣僵硬又別扭。
“原來救他是有目的的啊。”吳不知想,心裏的好感一下子打消了,“想要乘機和好啊,沒那麽容易!”便氣鼓鼓的對阿水說:“你以為呢?”他故意別過臉去不看阿水,裝得很氣憤的樣子。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阿水急了。
“我哪裏不講道理了?”吳不知說。
“第一,灌你姜湯是因為那姜湯即使再難喝也能驅驅寒,況且還是夫人親手熬的;第二,把你關家裏這幾天不是我不放你出來,即使我有意放水,你也沒那個力氣出門啊。你鬧這麽長時間的別扭也該消停了吧。”
說完,阿水長籲一口氣,一股腦吐完這幾天的憋屈實在痛快。
吳不知知道阿水說的在理,可是他就是覺得阿水對不住他,就是想讓阿水在他這裏吃癟,可是又不想承認自己沒事找事,只好硬着頭皮指責:“你你你,你是在說我無理取鬧!”
“你莫要給我安這麽個罪名,我可沒這麽說。”阿水也氣鼓鼓的。
看着阿水氣惱的樣子,吳不知覺得自己應該高興的,畢竟目的達到了,不知為什麽,他竟高興不起來,又拉不下臉和好,只能自顧自的往前走。
阿水默默的跟在後面,二人誰都不理誰,再不說話。
一路上踩着泥濘,終于要到破廟了。猴子和冬瓜遠遠的就看到了吳不知和阿水,沖着他們揮手大喊:“公子——我們來接你。”
猴子和冬瓜一路小跑過來。猴子長得高,跑起步來身體不自覺的往前傾;冬瓜圓圓滾滾,每動一下身上的肥肉就跟着顫抖。
早上才下過雨,鄉間的泥巴小路又濕又滑。他倆的體型都不适合在這種泥濘的羊腸小道上奔跑。讓他們別來接了吧,吳不知又不想澆滅他們的熱情。
眼看着四人要彙合了,猴子一腳踩到田埂邊上,泥巴軟軟塌塌,腳一扭,身體不受控制的往一邊栽去,冬瓜伸手拉他,腳下跟着一滑,也向前栽去。
兩人居然一起滾到田裏面去了。哇,那得滾多少泥巴到身上啊!
吳不知和阿水瞠目結舌,只感覺空氣瞬間凝滞。
接着田裏面有東西蠕動了一下,兩個泥呼呼的人形坐起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吳不知和阿水皆是一驚,而後終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怎麽不把我拉住啊。”高瘦的泥人吼。
“你怎麽還把我拽進去了啊。”矮胖的泥人反駁。
兩人互相生了會兒氣,便掙紮着想從稀泥裏站起來。
猴子早起了身,冬瓜較為笨重,身手不夠靈活。猴子就站他跟前眼睜睜看着,也不伸手拉一把。
冬瓜跟條蟲子似的在泥裏蠕動,吳不知實在看不下去,想拉他一把,又夠不到他的手。
等到冬瓜自個兒好不容易從田裏蠕動起來,站邊上的猴子突然一腳踹他小腿上,冬瓜吃痛又坐到田裏去了,憤怒又疑惑的望向猴子。
“叫你平時少吃點少吃點你不聽,這次是摔田裏爬不起來,下次就是被狗追跑不動。”猴子罵他。
阿水聞言,噗呲一聲笑出來。
吳不知卻臉黑了,“被狗追”這三個字實在戳痛了他。
等到二人都爬上岸,衣服早是不能看了,糊了一層泥,連那臉也看不下去,除了兩只黑不溜秋的眼睛,沒有一處是幹淨的。
吳不知無奈的搖搖頭,心想:“怎麽就碰上了這兩個沒腦子的東西了呢?命運吶,就是這世間上最大的玩笑。”
“你倆趕緊收拾一下吧,要是被孩子們看見了,準得笑話死你們。”阿水提醒。
猴子和冬瓜這才想起自己渾身是泥,急急忙忙,你推我攘,湊到田邊去洗臉。
洗了一陣,猴子瞅冬瓜一眼,“哎呀,你洗半天臉洗哪兒去了,額頭上全是泥。”他一邊罵冬瓜,一邊又捧了水給他洗臉。
“嗯,你也是,下巴上還有。”冬瓜也幫猴子擦。
剛把人踹回田裏看笑話,現在又幫他洗臉擦泥巴。這兩個人也是好笑。
吳不知最是明白他倆的感情。
猴子看似老是欺負冬瓜,但他對冬瓜的照顧卻是無人能及的。在這種并不富足裏生活中,他們相濡以沫,互相都是對方唯一的依靠。
記得有一年冬天,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小,金玉城下了很大的雪。猴子身體不好,在冰天雪地裏挨了凍,感染了風寒,高熱不退,久不見起色,大夫也無能為力,是冬瓜一直不離不棄照顧着猴子,在病情最惡劣那幾天更是不眠不休陪着他,硬是把他從鬼門關搶回來了。
從此以後,冬瓜便成了猴子最親近的人。雖然他老是數落他,但誰要是欺負冬瓜,猴子準是第一個沖上去。
有一次,冬瓜在街上不小心撞了個富家公子,那公子是個欺行霸市的角色,仗着家裏有錢有勢為所欲為。冬瓜賠禮道歉,換來的是一頓羞辱,那公子羞辱完了還不肯罷休,甚至要冬瓜趴下給他當馬騎,繞城一周後才肯作罷。當真是欺人太甚,猴子當場就怒了,一拳給那禽獸公子揍去,打落他兩顆門牙,扯着嗓子沖衆人喊:“這死胖子看着是好欺負了點,但是,你們都別想打他的主意,要欺負也只能是我欺負。”
雖然往後的幾個月,兩人都在躲避富家公子的追捕,但猴子當真是英雄了一回。
☆、重金一定相當重了
猴子和冬瓜終于把臉上的稀泥洗幹淨,四人一起回廟裏。
羊腸小道上,猴子跟在冬瓜後面,亦步亦趨小心翼翼。他是摔怕了,腳底稍微打滑就立馬抓住冬瓜的肩膀,畢竟整張臉陷泥地裏的滋味不好受。
吳不知跟在他們後面,猴子每滑一次他就忍不住笑一次。要知道,猴子平時在冬瓜面前神氣得像只大公雞,如今這個慫樣當真不常見。
只有阿水默默跟在他們最後,板着一張臉,吳不知笑一次他的臉就黑一分。也不曉得這個別扭要鬧多久。
廟門前的空地坑坑窪窪,連夜下了幾天的雨,積水把泥坑填得滿滿當當。
男孩子光着腳丫互相踩着水玩,一個個濺濕了褲腿;女孩子更傾向于安靜點的游戲,在一旁玩泥巴過家家。
見他們四人回來,衆人都停了玩鬧,圍攏過來,哥哥哥哥的叫得親熱。
吳不知盯着他們濕了的褲腿,斂了笑意,神色嚴峻道:“趕緊進去把濕衣服換了,天兒涼了還玩水,生病了怎麽辦?”
“他們也就玩一會,不礙事的。”猴子解釋。
“就是,就是,只玩一會。”冬瓜跟着附和。
“你倆知道些什麽?”吳不知吼他們,眼睛瞪得如銅鈴,“小孩子的身體哪能跟大人比的。你們兩個也真是,讓你們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就是這樣給我看着的嗎?”別看吳不知平時嬉皮笑臉,什麽都能随便,什麽都能将就,但他在這些孩子身上傾注了太多的情感,也只有這些孩子才能讓他大動肝火。
孩子們挨了罵,低着頭,一聲不敢吭,灰溜溜的跑進屋子換衣裳。
只有門口那個小小的身影最惹人注目。她搬把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抱着膝蓋看着遠方。
“小丫看呢?這麽認真,吳哥哥都不理了。”吳不知走過去,摸摸她的頭。
“好幾天了,就在這兒坐着,問她也什麽都不說。”猴子解釋。
“那小丫能告訴吳哥哥嗎你在想什麽嗎?吳哥哥給小丫保密哦。”吳不知蹲在小丫跟前,哄着她。
小丫轉過頭,認認真真想了想:“拉鈎。”
吳不知:“好,誰說了誰是小狗。”
拉完勾,吳不知問:“現在可以告訴吳哥哥了嗎?”
“我在等人。”小丫神神秘秘的。
“等誰啊?”難道不是等我嗎?吳不知有些郁悶,小丫不是最喜歡他了嗎?除了他還能等誰,到底移情別戀哪個大哥哥。
“等林哥哥。”小丫說。
“哪個林哥哥?”
“就是上次給我們送好吃的林哥哥啊。”說這話時,小丫嘴角噙着笑,眼睛晶亮晶亮的發光。
“林哥哥?林深啊!”吳不知心裏咯噔一下,他單純善良的小丫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他的小丫居然開始念着別的男人了。
“林哥哥恐怕不會再來我們這個破地方了。”吳不知說得有些郁悶,誰能料到林深那小子這麽小氣記仇的呢。
小丫眼裏的星光暗淡下去,他有些不忍,準備開口解釋,小丫又忽然揚起頭,眼睛亮起來,說:“不會的,林哥哥不會不來的,他還得來拿食盒呢,這麽多食盒總得來拿吧。”
恐怕真的不會來拿了,這麽些天了,要來早來了。再說了,對于一次性出手一百兩銀票和一錠黃金的富家公子來說,這幾個食盒算得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