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6
如果說,原本顧绛還覺得關于《大悲賦》換花白鳳安全的交易,通過教主夫人是可以做到的,那聽花白鳳講述過她父親的為人後,顧绛就不覺得這一切能瞞過這位老教主了。
一個将權力視為自己畢生追求的人,怎麽會連鎮教神功都輕易失竊呢?
老教主一路從雪地中走來沒有留下任何腳印,這份功力可謂驚世駭俗,他站在那兒就像是一座山,一座高聳入雲、巍峨神聖的山,再大的風雪也無法動搖他分毫。
他仿佛已經和這片天地融為一體,又自成一格。
顧绛雖然知道了魔教帶有一定的宗教性質,但他還是先入為主的将日月教的運行方式代入了魔教中,可事實上,魔教和日月教相差甚遠,日月教說到底還是一個門派,它更像是在收容不被正道接納的異類,而魔教是存在真實信仰的。
蒼莽群山連接大漠草原,這裏有無數人帶着自己的部族一起,護衛着神聖的天山,也就是中原人口中的“魔山”,魔教因其血腥詭異的理念和行事方式,一直被認為是邪魔外道,但對魔教中人來說,他們追求信仰着的是一條愚人不能理解的大道,最終抵達“輪回不滅”的境界。
可魔教中人絕大多數,也就停留在“魔”而已。
難怪這位老教主會敗給白天羽一招。白天羽手持魔刀,所用的卻是《神刀訣》,他已經達到了以“神”馭“魔”的高度,那時心中只有“魔”的老教主,怕是的确在武學境界上略輸白天羽一籌。
而在輸給白天羽之後的近二十年裏,他已經超越了過往的自己,補足了境界上的缺陷。
顧绛看着這位生平僅見的高手,忽然想起了一門他雖未看過原著,卻很出名的高武絕學,同樣也是出自魔門的《道心種魔大法》,兩者似乎有相通的地方。
但更重要的是,他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旁人看不見的白玉镯,這或許就是一種力量的聚現,讓他在生時死,又在死中生,一次次穿越,從一開始就已經達到了魔教所追求的“輪回不滅”。
這麽一看,魔教的追求竟然不是虛無缥缈的,因為他就是這種理念的結果。
老教主在看顧绛,顧绛也在看着老教主,這一老一少明明樣貌氣質截然不同,此刻卻隐隐互為映照。
老者的聲音滄桑無情,在風聲中回蕩:“你不必去見別人了,天山上已經沒有你要見的人。”
少年笑了起來,他的聲音輕緩,卻也不會被風聲遮蓋:“看來,你要死了。”
老教主點了下頭,他似乎什麽都不在意,連自己的生死也無所謂:“本座的夫人已經先一步投入天地輪回中,為了成全她,本座也殺了所有暗算她的人,雖然她是故意的,但她畢竟跟了本座這麽多年,到了這個時候,本座也不介意完成她最後的希望。”
顧绛微微側頭看着他:“你将那七個天王都殺了嗎?”
老教主冷聲道:“難道要本座把教主的位置傳給那七個廢物嗎?他們連本座的夫人都不如。”
昔年百曉生排“兵器譜”時,雖然将女性高手和魔道之人都排除了,但百曉生自己也承認,魔教至少有七個人能排進兵器譜前二十,而這樣的七個人,在他們的教主眼裏卻是只知道争權奪利的廢物。
顧绛莫名地笑了一聲:“在你看來,我比所有人都适合?我可不是魔教中人。”
老教主對此頗為不屑:“你難道也會看重所謂的門派門牆嗎?你已經練成了《大悲賦》,你若不認同其中的理念,怎麽能練成?只要你認同,你就是我魔教中人。”
顧绛感嘆道:“所以這是一個陽謀,你覺得公子羽的資質十分不錯,而你又确實需要一個繼承者,所以通過尊夫人将《大悲賦》交易給公子羽,如果他能夠遵守契約照顧好你唯一的骨血,你也不介意将《大悲賦》交給他保管。”
老教主十分坦然:“畢竟本座死後若沒有一個足夠強的繼任者坐鎮全局,《大悲賦》多半會被那些蠢貨給分了,既然如此,還不如另找人保存。”
顧绛順着他的話說道:“如果這個人練不成上面的武功,那就是個單純的保管者,如果他練成了,那在你眼中,他就是魔教最好的繼承者。”
老教主冰藍色的眼睛動了動:“對本座來說,魔教已然不是一個教派,亦或者某個人的血脈,而是這本寶典中蘊含的武學思想。世間沒有長存的勢力,從王朝到家族,從部落到教派,就像這草原上的青草,一歲一枯榮,也像這山中的大雪,落下又融化,第二年還會再來,但只要《大悲賦》流傳下去,那魔教就一直在人的聚散中存在,這才是真正的‘輪回不滅’。”
顧绛開始佩服這位教主了:“所以不能練成《大悲賦》的人在你看來,都沒有資格繼承魔教。你殺了那七位天王,如果我來了,那就是幫我清除阻礙,如果我沒來,你也不在乎不能承繼《大悲賦》的魔教能否繼續興盛下去。”
老教主的臉上流露出了些許滿意的神色:“你來了,所以本座也來了。”
顧绛忽然道:“有人告訴我,你的權力欲望很強。很多人的權力欲望在于能夠獲得高高在上的地位,主宰別人的生死,他們就是喜歡高人一等,掌控一切的感覺,但你已足夠厲害,本就可以随手掌控教衆的生死,所以支撐你的權欲的,應該不是這些。”
老教主凝視着面前的少年公子,沒有再自稱“本座”,緩緩問道:“你覺得我是為什麽?”
顧绛長嘆了一聲:“金錢幫曾經煊赫江湖,哪怕上官金虹死了,世人依舊會記得他的金錢幫,記得他的理念——金錢可以通神役鬼,錢就是權;你在上官金虹之後,動了入關的念頭,是想要讓自己的聲名和魔教的信仰一起,流傳不滅。”
老教主放聲大笑起來,他笑時眼睛也是冷的,但他的歡喜,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是!那時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我要讓我的名字和魔教一起傳播到更多更遠的地方去!越多人知道,就有越多的人能理解追随我們,魔教也就越能延續下去!”
“武功是人的一部分,思想也是人的一部分,名聲也是,我少年時讀你們的書,很喜歡你們能夠跨越千年百年流傳的詩句,其中有一句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顧绛不由為之鼓掌道:“和閣下相比,魔教中那些争權奪利、互相厮殺的高手,确實廢物。”
“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教主笑完又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樣子,“那時的我還會想要聲名,想要延續血脈,但在見過那一刀之後,我體會到了生死之間的感受,發現那些都是虛的,人會被曲解,被遺忘,血脈會融合,會斷絕。”
“魔教不存在了又怎麽樣?我的名字無人知曉又怎麽樣?滄海會變成桑田,高山也會變成平原。”
“生命在輪回中不斷改變,生死才是切割萬物的利刃。”
“魔還在輪回中,唯有神魔才能超脫輪回,成就真正的不滅!”
“而神魔無名,神魔無相。”
顧绛仿佛找回了當初上學時的心情,在認真懇切地聽着前人向他講述自己的思想和知識,用以豐富自己的知識,開拓自己的思路。
這能創出《一式神刀》的老教主已經克服了自身的“魔性”,踏足了“神魔一體”的境界,雖然年老力衰,死期已至,依舊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他的武學修為足以被奉為宗師了。
可他至今連自己的姓名都沒有吐露。
顧绛低聲重複道:“神魔無名,神魔無相。”
老教主擡頭看了看天色:“好了,動手吧。我只剩下一刀,一刀過後,你在我氣絕前砍下我的頭,帶回教中,和諸位前任教主放在一處,算是兵解了。”
顧绛失笑道:“你可真會差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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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主抽出了腰間彎刀,刀上的血跡還未幹,是那七位天王和他們手下的血。
他的夫人是個聰明狠辣的人,她知道老教主死後,自己就是最接近權力核心的人,那些天王為了争教主之位,一定會齊心合力殺死她,既然難逃一死,那她幹脆就先下手為強!
她的武功不是很高,在毒術上的鑽研占去了她太多精力,加上她在武學上并非絕世天才,當然不可能靠自己殺了那七個對她有心提防的絕頂高手,所以她幹脆故意中了幾位天王的暗算,奄奄一息地來到老教主面前。
他們相伴了四十多年,要在今日同死了。
教主夫人用美麗的眼睛看着丈夫,摘下面紗,對他露出了甜蜜的笑容,生命的最後,從未對丈夫俯首順從的教主夫人,終于展現出自己深藏的情思。
很多人在花白鳳叛教而逃後疑惑,大公主的父母都是世上最薄情的人,何以生出了這樣癡狂的女兒?花白鳳到底像誰呢?
可在教主夫人的眼中,她的女兒像極了她,所以她才會暗中幫助女兒達成所願。
她們都是會為強者的風度而折服的女人,花白鳳在天山腳下見到了逆着風雪而來的白衣刀客,二十年前,教主夫人也是在天池邊,見到了神情冷淡的男人,他的眼眸裏映着整個天池的水,結成了冰。
她是這樣愛着這個無情的男人,所以她用盡辦法嫁給他,還這樣愛護着他們的女兒,幫他在生命的最後去找一個或許會合心意的繼承人,她甚至給對方下了毒,這毒花白鳳也只能暫時緩解,要解毒,他必須回到天山來找她!
旁人都會以為她是為了花白鳳而下毒,只怕連花白鳳、公子羽和老教主自己都是這樣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為什麽。
既然找到一個繼承者是丈夫最後的願望,那她就絕不能讓他失望!
她骨子裏就是和花白鳳一樣瘋狂的人。
但她同時也清醒地知道,如果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感情,年輕時的教主只會把她放到可以利用的位置上,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成為他眼中一只清醒、劇毒、美麗且脆弱的蝴蝶,不同于天山上紛紛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成為這世上唯一能靠近他的人。
白蝶夫人死在了丈夫的懷中,她至死還在用自己的愛意為籌碼,讓老教主去為她殺了那些試圖要她命的人,她死前沒有說話,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連老教主都說不清,看着那雙眼睛裏歡喜無限的光輝黯淡下去,那一刻自己心中流過的是對她聰慧狠辣的贊嘆,還是為那隐忍多年後終于能展露的愛意有一念間的動容。
他依舊不愛她,但他願意為她殺掉那些人。
哪怕這樣會消耗他的精力,使他只有這最後一刀的機會,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氣勢也在不斷提升。
何況對他而言,這一刀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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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手中的彎刀只是随手取來的,它并不名貴,也不算多麽堅固,但它現在握在他的手裏,這把彎刀就成了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刀出之時,被重雲遮蔽的天幕仿佛都被刀光斬破!
它慢到每個人都能看清刀的痕跡,也快到根本沒有人能閃避。
刀上的熱血已涼,栖息在刀鋒上的魔性給人間帶來死亡和災禍,令人迷失在殺戮中。
刀劍本就是兇器!
可駕馭這把兇器的是人,而不是兇器的魔性來駕馭人。
淺藍色的眼睛與刀光輝映,此刻,握刀之人的所有精神、意念、生命都傾注其中,他就是刀中神。
顧绛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在逼近,他忘了白玉镯,忘了輪回重生,整個身心都被這一刀占據,他體會到了二十年前老教主在生死間的感受。
少年公子沒有躲閃這避無可避的一刀,而是抽出長劍,縱身而上。
清嘯聲中,澎湃的劍氣倒沖風雪,如長河浩蕩橫流,擊起滿地殘雪如沸!
一時間,風聲消失了。
天地間,唯有刀劍相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