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5

關東的烈酒和江南完全不同,它入口并不綿柔,而是像淬過冰一樣清冽,流淌過咽喉,最終在肺腑中燒起一團火,足以讓人暖身,扛過寒冷的天氣。

公子羽有洛陽王家和財神朱家留下的部分財産做基礎,加上本人的經營,單論財力已經富甲一方,他拿出的酒自然是陳年好酒。

喝到興起時,顧绛起身,自己動手削下幹枯的梅樹枝幹點起火來,在雪地中架起火堆,讓人送來肉食,烤着吃,他處理烤肉的手藝娴熟,很快就把腌好串好的肉放在了火上烤。

這點倒是和任盈盈完全不同,任盈盈的烹饪手藝只能說十分有限,剛開始學的時候她做什麽都總失敗,還是顧绛要求她至少能糊弄住她自己的嘴才行,行走江湖總有不便的時候,要是身邊沒有會洗衣做飯的人,難道你就耗着嗎?在這種思想下,任盈盈才艱難學會了做飯的方法。

而顧绛在她學的時候聽了一些,就能夠做出相當美味的飯菜了,在他看來這明明都是很簡單的事情,習武之人難道還會有刀工的問題嗎?然後無非就是加調味,控制火候,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向聰明的盈盈就是學得很慢。

剛剛還揮手萬壑松動、贊美梅花高潔的琴藝大家,現在就砍了梅樹枯枝來燒火烤肉,直接坐在石頭上飲酒,琴都被放到一邊去了。

真是別有一種焚琴煮鶴的美感。

所以丁靈琳做這些時十分歡樂,葉開都沒幫上什麽忙,就看着這兩個姑娘,額,至少是外貌上的兩個姑娘收拾好了這場雪地燒烤。

雖然顧绛已經說了,烈酒容易醉人,丁靈琳還是湊熱鬧一樣喝了幾口,馬上就面色通紅,神思昏沉了,好在她醉了也不鬧人,只是伏在葉開的腿上,愣愣地看着火堆。

顧绛和葉開兩個人功力深厚,當然不怕喝醉,兩個人就着烤兔子,一邊閑聊,一邊慢悠悠地喝着,倒也十分融洽。

丁靈琳突然開口道:“我爹爹要我回去了。”

葉開并不意外,笑着應道:“你在外面跑了這麽久,是該回去了。”

丁靈琳醉意上頭,根本沒聽進葉開的話,繼續自言自語道:“我姑姑死了,爹爹讓我一定要回去。原來是我姑姑和人家一起殺了葉開的父親、叔叔全家人。”

葉開沒有說話,只又灌了一口酒。

丁靈琳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他不會遷怒我,他甚至沒有怪我姑姑,還覺得她是個可憐人,但我沒臉繼續纏着他了。”

“我好不甘心啊。”

葉開伸手撫摸着她的長發,火光映着他眼底明滅,輕笑了一聲:“你說,我一個連家都沒有的浪子,她身為武林世家的小姐,跟着我奔波受苦有什麽好的?”

他其實并不願意被感情占據,浪跡天涯的人無處停泊,他早就習慣了孤身游走天下,因為不會停留,所以用情也淺,可一個人若是心裏有了牽挂,他就算随風千裏,也不過是一個風筝,線始終握在另一個的手裏。

但感情這種東西,總是随着時間一點點加深的,不由人自主。

顧绛頂着任盈盈的臉,對這個大小姐喜歡浪子的問題,感到有些微妙:“你不是喜歡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嗎?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就是了。”

葉開沉默半晌,還是嘆了口氣,把人往自己身邊攏了攏,小心地擦掉她臉上淚痕:“哭什麽?你姑姑的事,和你有什麽關系?”

顧绛好險沒沖他翻個白眼,要這麽說,馬空群的事還和馬芳鈴沒關系呢,喜歡人家就是喜歡人家,哪來那麽多拐彎抹角的說法。

丁靈琳不愧是顧绛的“知己”,醉得迷迷糊糊的居然還反駁了一句:“可他就沒理馬芳鈴了!”

葉開噎了一下,沒好氣地說道:“不是你生氣吃醋,說不讓我理會馬芳鈴嗎?怎麽我沒理她,你又不高興了?”

丁靈琳哼了一聲:“你別糊弄我,我知道葉開救小虎子,是可憐他,葉開也覺得馬芳鈴可憐,但他不會喜歡她了,這很正常,如果換做是我,葉開的父親殺了我的父親哥哥姐姐,那我哪怕再喜歡他,也沒辦法和他在一起了。”

顧绛嗤笑了一聲:“你姑姑已經死了,自殺的。再說,葉開和你家的恩怨根本沒法算,你爹當初根本不知道丁白雲做的事,後來還養大了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他要怎麽算?讓他和自己親兄弟算嗎?”

葉開愣住了,丁靈琳被酒精麻醉的大腦沒轉過來,只迷茫地看着說話的顧绛。

顧绛睨了這兩人一眼:“看什麽?當初白天羽去往關外,先遇見了丁白雲,兩人在一起兩月有餘,丁白雲有了身孕,這才和白天羽要求,讓他回去和離,給自己和孩子一個名份,白天羽不答應,兩人分開後,他出關阻擊魔教,這才又遇見了花白鳳。”

“丁白雲回去後,把這個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的年紀自然比你大,是你的親哥哥。”

火焰燒着枯木,發出斷裂的脆響,葉開沉默着,直到丁靈琳靠在他肩上睡着了,他也沒有再說話,只一杯杯地喝着酒,終于把自己灌醉了。

顧绛讓人把他們搬到屋子裏去睡,自己一個人坐在雪地裏吃完了剩下的東西,直到明月中天,照得滿地雪色映光,才拎起最後一壺酒,走出了梅花庵。

——————

把花白鳳的事交給沈三娘和葉開後,顧绛自覺已經完成了那位夫人的交代,便出了關,一路向魔山而去。

這次跟在他身邊的除了王書外,還多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是王書在邊城時認識的同齡人,文管事見他天資聰穎,秉性也不錯,習武的根骨上佳,就收下了這個孤兒,培養些日子,這次顧绛要輕裝簡行出關,王書就和顧绛提起了自己的小夥伴,問公子能不能也帶上他來趕車。

顧绛當然不至于讓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做馬夫,只是他很清楚王書這小孩看着斯文儒雅,其實骨子裏傲得很,能讓他一直惦記着玩到一塊兒的同齡人,甚至繞着彎想要向他家公子推薦,那這個孩子必然有出類拔萃的地方。

于是顧绛見到了一個瘦弱的男孩,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一些,他穿着一身青衣,像一根筆直的翠竹,雖然還很稚嫩,人也有些腼腆,但面對公子羽毫無賣乖讨巧之色,身為一個孤兒,明明早就知道依附強者可以保護自己,獲得更好的生活,可這孩子對顧绛身後的畫都比對他這個人更感興趣。

他沒有姓,也沒有名,別人都叫他小乞丐。

文管事覺得他既然無名無姓,那就以“吳”為姓,現在所有人都叫他“小吳”。

顧绛并不在意這些,反而問道:“你一直看這幅畫,在看什麽?”

小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畫裏的姐姐,我見過。”

這畫是顧绛留下管理梅花庵的人畫的,這位婆婆曾是雲夢仙子手下的白雲牧女,跟在王憐花身邊,尤擅書畫。王憐花出海前本已給了他手下這些女子錢財,讓她們去過自己的生活,但這些白雲牧女中依舊留下了不少人,因為真心愛慕王憐花,情願在洛陽終老。

在這個江湖裏,癡情的女子總比男子要多。

如今她們依舊願意為洛陽公子的弟子做事,顧绛便讓其中一位武功最好的來這兒照看梅花庵,和花白鳳做個伴。

她來給公子羽送酒,看見了三人在雪地中烤火飲酒的情形,就畫下了這幅畫,挂在這裏。

而小吳指的當然不會是畫中背對觀者的“任盈盈”,而是丁靈琳。

“她是個極好的人,會給我們這些孩子發東西,還教我們要學本事。”小吳望着丁靈琳的目光是溫暖感激的。

顧绛若有所思地問:“那你想學什麽本事?”

小吳看向這位王書口中“無所不能”的公子,他的年紀看起來也不大,穿着半舊的月白長袍,只用一根木簪束着長發,穿的還沒有萬馬堂那些場主光鮮,但他身上有一種氣場,一種與衆不同的氣場,加上他長得實在是好看,所以他穿什麽反而不重要了。

來自邊城的孩子年紀還小,他雖然天生聰慧,但生活的環境約束了他的見識,所以說不出這位公子特殊在哪裏,但他明白,別人如何,都與自己無關,他跟着王書來到這裏,為的是讓自己強大起來,有了本事才能保護自己,才能保住自己喜歡的東西。

所以,他的選擇當然是保護自己不會再被打、被搶的力量。

“我想學武。”

“可以。”

一旁的王書松了一口氣,笑着對小吳道:“既然以後咱們就一起跟在公子身邊了,你也得有個正經名字,公子你幫他起個名字吧。”

小吳只是一個邊城孤兒,如果公子羽給他一個名字,那就代表了一種認同和期許,可以讓他更好地在公子羽的勢力中立足。

顧绛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迎着兩個小孩期待的眼神,指了指身後的畫:“既然如此,你就以畫為名吧,希望你不要辜負今日的志向。”

青衣童子按照王書教他的那樣,雙手抱拳,欠身行了一禮:“謝過公子。”

後來性情狂放的吳畫先生喜着白衣,有時興致來了,會直接将外袍脫下,就在白布上繪畫,沒什麽人能想象得到,他少時其實一心習武,行事還有點一板一眼。

公子羽手下的五大高手都是自幼跟在他身邊,被他一手培養出來的,王書博聞廣記,掌管公子羽手下的情報,通曉天下;顧棋心思缜密,為公子羽籌措人事,從無差錯;俞琴坐鎮洛陽,吳畫游走邊關,只有蕭劍一直護衛在公子羽身側。

但現在,未來名震天下的王書、吳畫都還是十歲不到的孩子,跟在已經完成自己“十年江湖”第一步的公子羽身後,向着山海關外的魔山而去。

——————

邊城已經是十分蕭條荒涼的地方,出了山海關後,越往天山走,沿路就越是寒苦,又是漸漸入冬的時節,人跡也稀少起來。

一場雪後,當真有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氣象。

逐水草而生的游牧者早就遷徙離開了,這樣的天氣,不要說沒有皮毛的人,就是動物都凍死不少,吳畫這段時間學了一些內功,有了點內力在身,否則也要凍得不輕。

兩個小孩縮在馬車內的皮毛裏,連顧绛都冷得有些不想動彈,外面趕車的大漢卻精神十足,他修習陽性功法,在這樣的環境中運起內力,只覺得痛快,甚至還吼起了牧歌。

吳畫是真沒見過這場面:“林叔不覺得冷嗎?”

王書裹成了毛球,還在克服困難翻着書看:“你看他像是冷的樣子嗎?”

林攜當然不冷,他前幾日還興致勃勃地要上山去獵虎呢,說是有老虎在附近走動,這北方的老虎為了過冬,會攢一身膘,換一身厚厚的好皮毛,他要去為公子搞一張完整的虎皮來。

幸虧顧绛按住了這個活像到了高緯度地區的大熊貓一樣的下屬,從這位獵戶出身的關東大漢手中保住了一條虎命,處于食物鏈頂端的大貓在武俠世界裏也不容易。

尤其是這一代已經很靠近天山了。

忽然,車外的林攜停下了歌聲,頂着風雪喊道:“公子,前面有人!”

顧绛推開前面的馬車門,就見茫茫雪原中,一道黑色人影從遠處,似慢實快地走來,沒一會兒,人就到了近前。

這是一個老人,他的須發皆白了,穿着一身黑色單衣,衣服上繡着詭異的花紋圖案,最神奇的是他長了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仿佛結冰的深潭。

他站在離馬車十餘步開外,就不再上前了,反而仔細打量起顧绛來,冷聲道:“好,你既然能夠練成《大悲賦》,也不枉本座借人之手,将書送到你手裏了。”

顧绛從馬車上走下來,他沒有被對方的話驚到,或者說,他心裏早有所預料了:“教主掌控魔教四十餘載,這裏當然沒有任何事能逃過閣下的眼睛。”

在場的另外三人不說話了,他們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仿佛冰雪雕刻的老者,就是傳說中的魔教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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