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7

顧绛敗了。

他的白衣被血浸透,有自己的,也有對手的。

他沒有抵擋住那一刀,被砍傷了左肩,刀勁入骨,陰寒的內力滲入經脈,讓他整個左臂都無法動彈,這是他受過的,最重的傷,而他的劍僅僅傷到了對方的皮毛而已。

在現代的事故中意外身亡,也就是轉眼的事,顧绛當時甚至沒反應過來就丢了性命,沒什麽真實感;東方不敗更是自己處理好了一切後,選擇了一個靜谧的山谷,倚靠在一棵大樹下,眼睛一閉一睜,就換了世界。

沈清羽在海外島上出生,父兄照顧,師父護短,母親和姐姐更是對最小的孩子極為愛護,也就是在學武時磕磕碰碰,其餘時候他都是被寵着長大的。

而現在,傷口的痛楚、失血的寒冷,讓他的面色慘白,很快又開始泛紅,因為對方通過移玉大法,幾乎灌頂一樣注入他體內的功力激起血氣翻湧。

顧绛踉跄了兩步,盤坐在地上,開始運功調息,行功過一個小周天,控制住真氣後,就暫時停了下來,他還有事要做。

老教主依舊站着,他的外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本他看起來就是一個老者,但在運轉《移玉大法》後,他的容貌竟然開始變得年輕了,一度回到了二十出頭時的樣貌,然後随着功力消失,他的外貌又開始老化。

顯然,這門一聽就像移花接木和《明玉功》糅合起來的《移玉大法》,也是有駐顏之效的,仇小樓在初次見到丁鵬時,看起來也就是少女青青的父兄年紀,直到把所有功力都傳給丁鵬才老去。

老教主對自身的外貌并不在意,所以很少運轉這門功法,任由自己老去,直到如今全力運轉這傳功的法門,才讓人又見到了他年輕時的樣貌。

他有部分異族人的血統,五官較之中原人要深邃一些,膚色也偏白,有一種近乎妖異的俊美,但他淺藍色的眼睛帶着冷峻的氣質,壓住了容貌的殊麗,反而越發鋒利逼人。

可這樣風華只是剎那,便又被歲月的磨損。

由年華正盛,到蒼髯白發,四十餘年,轉瞬之間。

顧绛任由林攜幫他包紮好傷口,而後提劍走到了老教主的面前:“你的身軀想葬在何處?”

老教主漠然道:“這副身軀由天地間來,當散入天地間去,随意棄置即可,無需安葬。”

“好。”顧绛話音落下,劍鋒便割下了老教主的頭顱。

鮮血染紅了雪地,和那些曾死在他刀下的人沒有什麽區別。

顧绛将手中的頭顱包好,親手将老教主的屍身移到林中,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有饑餓的食肉動物将他作為食物吃下去,以此挨過一段饑寒的日子。

做完了這些事,四人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暫歇一下腳,主要是讓顧绛緩一緩,他和老教主的交鋒雖然只有一招,但這一招幾乎透支了他的精神。

在武學境界上,顧绛的确還不如老教主,這是一位可以和沈浪、李尋歡相提并論的高手,他身負至少兩百年的功力,連殺七人後,踏雪而來,依舊氣力不絕,拼完最後一刀,他還傳給顧绛将近百年的內力。

若非老教主已經壽盡,兩人正面敵對的話,今天死的一定是顧绛。

這沒什麽不好承認的,顧绛雖然敗了,但見識到這一刀,心中卻十分暢快,他理順了體內的真氣後,興致高昂得很,甚至把林攜趕到了車廂裏,不顧身上的傷,自己坐在前面趕馬車。

不敢和自家公子搶位置的林攜坐在車廂裏,哭笑不得地撓着頭:“好家夥,剛剛我命都快被吓沒了,怎麽咱們公子還挺高興?”

他不應該驚魂未定的休息一下嗎?誰直面了那樣的一刀後還能安之如故?

連王書都吓得小臉煞白,他都沒有站在那位魔教教主對面,只是在旁邊看着,那一刀落下的時候,他根本動都動不了,更不要說還擊了。

吳畫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沒有說話。

林攜看着這兩個還沒緩過來的孩子,嘆了口氣,自己取出腰間烈酒灌了一口,為自己壓壓驚,不複之前無懼風雪的模樣。

車廂外,忽然傳來了公子羽的歌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歌聲蒼涼,意境豪闊,伴随着馬蹄聲回蕩在林海雪原間。

良久,王書才緩緩開口道:“這是《敕勒歌》,相傳北魏在權臣高歡手中分為東、西兩魏,高歡乃是鮮卑人,起于微末,一路成為東魏的掌控者。他幾次西征,想要擊敗宇文泰統一北方,邙山之戰幾乎功成,最終卻敗于玉璧城下,軍心大亂時,他扶病而出,為穩定軍心,令斛律金做《敕勒》,親自唱和,感大限将至而大業未成,潸然淚下,不久就病逝了。”

他說完後,車廂內又陷入沉默,只有公子羽的歌聲傳來,似乎在以這首高王的悲歌,為生平僅一會的老者送行。

——————

帶回了老教主的頭顱,公子羽很輕松地就在顯露自己的《大悲賦》和修為後,入主了天山,畢竟這裏的反對勢力已經被老教主親手殺光了。

原本的公子羽沒有回到這裏,老教主殺掉七位天王後,中原和東海、南海的魔教勢力在天山重開魔教,立下三件大事,推舉出四位公主,四位天王,分割了魔教的勢力,結果四個天王裏兩個都是上官小仙,還有一個公主、一位天王和她合作,最終除了一位留在關外的公主外,全部陣亡,真正落實了老教主“教中都是廢物”的評價。

顧绛按照老教主的交代找到了密室,這裏滿室都刻着魔教的武學,高處的幾排長桌上供奉着五個骷髅頭,應該就是魔教的前幾位教主了,将老教主的頭顱放在空處後,顧绛還特意觀察了一下最高處的那個骷髅頭,那應該就是第一代魔教教主,不知道這個老魔頭的武功修到了什麽境界,幾百年過去,他的骨骼居然依舊潔白如玉。

這大概是将白骨魔劍修到極致的體現。

安置好老教主之後,顧绛從密室中随意拿了一個造型詭異的青銅面具戴上,他已經從老教主的三言兩語中明白了這個魔教的氛圍,也在來的路上想好了要怎麽收拾這個攤子。

被排擠的異類雖然脾氣不合,但因為大環境的壓迫,作為首領反而可以勒令他們為了共同利益團結起來,這是他處理日月教時的核心思想,但是這一套在魔教行不通。

魔教的勢力和世俗糾葛很深,雖然被中原排斥,但被關外的諸多部族奉為聖教,其中各派系錯綜複雜,後來的四大公主和四大天王更像是一種勢力的平衡。

他們在邊緣的環境中生存——風沙彌漫的大漠,白雪皚皚的山林,風雨不息的海外,這使得生活在這裏的人堅韌、慕強,對內團結,對外兇殘,同時又為了共同的信仰無比的虔誠。

這是一個龐大的狼群。

要成為這個狼群的狼王,最重要的不是“威德”,而是“恐懼”。

老教主就是這樣統治了魔教數十年,這種氛圍根植在他們的文化裏,不是靠一個人喊着“仁義大愛”就能改變的,面對兇殘的魔教中人,葉開都只能選擇殺人,沒有任何一個魔教教衆被感化。

在無法靠人力去改變環境的古代,這種情況永遠不會改變,因為活下去是人最基本的欲望。

也正因為和環境抗争、努力活下去的念頭刻進了他們的血脈裏,威脅到生命的“恐懼”才能控制他們的行為。

顧绛決定參考一下同為古龍作品的另一位教主、神秘驚悚類的代表人物——羅剎教的玉羅剎。

遮住面容,用詭異的青銅面具代替“人”的面容成為自己的象征,使自己在教衆的心中剝離“人”的身份,變得神秘森嚴,再以武力震懾,打斷他們的反骨。

以入關經營邊城為目标,在這個過程中用可以用的人,除掉不聽話的人,隔一段時間就給他們整點事情,不要給他們想心思的空間。

這樣持續個幾年,徹底捋順了群狼的毛,再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些改動。

說實話,魔教的情況要是和日月教一樣,他反而沒有興趣接手了,正是因為魔教的情況複雜,喜歡嶄新嘗試的顧绛才會激發出連《葵花寶典》都想試試的心。

人嘛,總要在自己堅定不移的追求外,再找點事兒來調劑一下單一的生活,充當放松心情的娛樂。

反正公子羽前些天才剛剛十九歲,他有的是時間和這些人慢慢玩兒。

——————

很快,因為老教主去世的消息,和天山中的血色屠殺,魔教下屬的勢力都向天山聚集而來,他們一來見見老教主一直藏着的真正繼承人,他們的新任教主,二來也想要借助這個機會為自己謀利。

他們都是在老教主的手底下讨生活的,很了解他們的這位教主脾性如何,能夠被他看重,那新任教主必然不是一位好相與的角色,但沒有關系,教主總要用人來管理下屬,七大天王都沒了,新教主會需要自己人來填充管理層。

這就是他們的機會,也是他們身後勢力的機會。

這些魔教下屬的想法很符合常理,但即便他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真見到他們的新教主時,還是覺得這位太過超乎想象了。

新任魔教教主,自號“天魔主”,不知年歲,戴青銅鬼面,身着紅衣,腰間佩劍,正合大自在天魔“紅衣執劍”的形象。他是自第一代阿修羅尊者後,數百年間唯一能夠修成完整《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的人,很多教衆認為,他就是初代教主的轉世身。

天魔主對大多數教衆的态度堪稱寬和仁厚,處理部族間事務時極為公平,提拔任用賢才勇士,本人也并不喜好享樂,看起來頗有明主之相。

但同時,任何膽敢背着他想自己心思的人,都會被他當衆處死,越是惹他不高興的,他的手段就越酷烈。

有人酒後欺壓天山腳下金雕部族的人至死,還殺了其部族中為老教主馴養的兩只鷹,天魔主被金雕部族的族人告知詳情後,叫來還醉醺醺的被告者,輕描淡寫間抽出了他雙臂臂骨,打斷他的雙腿,讓那死者的妻兒親手拖着他下了天山,将血肉模糊的人扔進了鷹巢中,被群鷹撕扯了兩天兩夜才徹底死去。

站在鷹巢外,戴着青銅鬼面的新任教主一個呼哨,叫來了鷹群中的金雕,神俊的天空之王落在他身畔,姿态溫馴,他輕撫着雕身上金色的羽毛,用聽不出年紀的詭異聲音說:“這裏的人世代為魔宮馴養鷹隼,我知道你們很多人瞧不起他們,覺得他們是只會侍弄鳥兒的奴隸,但你們要知道,他們是誰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在為誰做事。”

“我不管你們是想借着這件事試探我的底線,還是真的覺得死一個鷹奴、兩只鷹,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亦或者你們還想要和我談什麽功勞和資歷,我只告訴你們一點,那就是,不要和我談,我沒有的東西。”

“我都沒有的東西,怎麽拿出來和你們談呢?”天魔教主笑了起來,“如果你們非要和我談,那我也只能和你們談論一些我會的東西了。”

“我會的東西不多,所以一般都遵照教規行事,可若跳出了教規之外,我找不到解決事情的規則,那就只能解決鬧出事情的人了。”

“索性,殺人我還是會的。”

一時間,諸多勢力的頭領們都不知道是當初冷酷無情的老教主令人害怕,還是這位看着好相處,但你一旦犯錯,就會教你粉身碎骨的新教主令人膽寒。

但他們也看見了,看見了天山腳下各部族的人忠誠的眼神,看見了那個鷹奴的妻兒自行跪下的身影,看見了天山上盤旋的雄鷹和睥睨的金雕。

于是,在膽寒的同時,他們心中也升起了一種股面對強者時才會有的熱切。

狼群只會臣服于最強大智慧的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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