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極俊朗的男人,美酒沾薄唇,一點星亮,好番迷離之景,他雖攜了春色,眼神卻一派清明,點漆般的眸子仿佛能看透紛擾雜塵,撼心動神的凝視。
白芷順着蘇長情的目光回頭一看,見身後挂着副山水畫,以為蘇長情是在賞畫,于是又回頭仔細打量蘇長情。
“蘇公子,喝嘛……”姑娘們再次勸酒。
蘇長情凝視這邊良久,白芷極不習慣這種眼神,寒森森的,好似要把人活吞了,她撇過頭,小聲嘟囔:“承淺何處去了。”
蘇長情本已大醉,此刻将那些醉意抛出腦外,站起身,尋着方才的聲音而行,最後止步于白芷面前。
白芷也覺不對,視線對上他的眸子,屏住了呼吸,仿佛被他那寒潭般的眸子吸入其中,将她溺死。
在座的浪客姬妾們也都向他這看來,有人問道:“蘇兄瞧什麽呢?佳人在側,怎還有心賞畫?難道佳人舞姬不美嗎?”說罷,衆人哄笑起來,又是一番狎戲身旁的酒姬們。
蘇長情按了按手,示意他們別說話,衆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看着蘇長情,陸續收了聲。
他蹙起好看的眉峰,淡淡道:“背後嚼舌非君子所為,姑娘既然來了,便是緣分使然,不如小酌一番,共品美酒如何?”
諸人左看右看,蘇長情面前只有一副山水畫,他神情嚴肅,不像說笑,素聞蘇公子天生一雙通靈之眼,此刻怕是瞧見了髒東西,難免害怕,蘇公子又得罪不起,浪客們紛紛圍了過來,姑娘們則手拉手地站在角落裏,幾乎縮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先退下。”蘇長情示意,姑娘們落荒而逃,作鳥獸散了。
“你們也走。”蘇長情又對好友道。
浪客們仍有興致,不想離開,但礙于蘇公子的話,還是起身換了間房繼續鬧。
此刻,雲夢軒中只有蘇長情和白芷了。
白芷沒有答話的意思,得不到回音的蘇長情回到桌前,背對白芷舉杯飲酒,而後自斟自酌幾杯後,便沉默不語了。
檀淩,你又在玩什麽把戲?白芷看着那瘦削的背影,陷入沉思,眸光漸漸蒙上一層陰鸷。
到底為何,為何當着白芷的面從扶光臺一躍而下,又為何會轉世為蘇長情?難道又是他處心積慮籌謀已久的計劃,做局等着白芷來入?
這一局,當如何破?
白芷明知不該好奇,卻還是忍不住挪步靠近,想将他看個通透,不料腳步剛起,蘇長情忽然一杯酒潑了過來,盡數潑在白芷身上。
白芷“呀”了聲,怒斥道:“何故忽然潑酒!”
蘇長情眸色如同濃墨,走至她面前,只距一臂之隔,仔細打量。
絕色容顏下含着極大的怒氣,那杯酒不偏不倚地潑在了她的衣襟上,陰染一片。
這種活吞了人似的目光看得白芷後退一步,怒色未消,極不自在:“你如何看得見我?”
他以折扇挑她的下颌,拇指與食指微微一推,扇骨展開了四五頁,一枚小巧符咒沾了沾了酒,酒氣撲面而來,他的拇指與食指再次巧妙的配合着手輕輕一轉,符咒自扇面掉落在地,白芷緊随而去的目光自符咒上收回,她看到了扇面上畫了一只仙鶴,而後,是這厮笑的春風滿面,浪蕩不羁俊顏。
兩人四目相對間,蘇長情玩味道:“先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現在可以了。”
白芷眯起眼,想起姑娘被纨绔調戲時會咬牙切齒地說“登徒子!”而她此時此刻醒悟過來時,只想着快逃,只是這時,一聲嬌憨從遠門外傳來:“公子,姑娘們說你看見了‘髒東西’!!”
白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門被推開,來人是個姑娘,一臉緊張,舉起的手腕上流着鮮紅的血,白芷一眼看出,承淺的靈魄在她體中。
“小鏡!不得胡來!”蘇長情說。
被稱作小鏡的姑娘怒目而視,沖過來欲将鮮血抹在白芷身上,白芷怒斥“胡鬧!”施法提她靈魄。
許是多年未使這法,不慎将提魄訣與換魂術念錯,再收手時已來不及,電光火石間,天地鬥轉,風雲變色,靈魂轉換,白芷與小鏡一同暈倒在地。
翌日晌午,陽光明媚,房中傳來一聲尖叫。
“啊!!!!”
“怎麽了怎麽了?我怎麽上了小鏡的身子?!”白芷看着銅鏡裏的臉,指尖都顫抖起來……
白芷叫的太過凄慘,饒是在前院待客的蘇長情也聽到了她凄慘的叫聲,蘇長情棄客,極速奔回,敲門問:“小鏡,你醒了嗎?”
等了片刻,屋內無人回應,蘇長情推門而入,正巧看見小鏡神情呆滞的站在妝臺前捏着自己的臉。
“為師問你呢,你怎麽不回話?”蘇長情走上前來,打量片刻,确定她沒事。
“我……”白芷回過神,佯裝頭痛的揉了揉額角:“我有點頭疼。”
白芷被蘇長情扶回床上,蘇長情微笑道:“正巧為師請了大夫來給你把脈,你先躺下,為師這就請他進來。”
白芷被他扶着躺下,看着蘇長情一步步走出屋子,她依然有些恍惚,頭微痛。
不一會,一位鶴發老者進來為她把脈,又按了按她的腦袋,半晌過後與蘇長情說:“蘇鏡姑娘已經無事了,頭疼應該是摔倒時碰到了,先不要亂動,多多躺着,将養個三五日,也便好了。”
“好,多謝先生了。”蘇長情起身将人送走。
白芷見他們走了,撒氣似的踢着被子,而這一幕恰巧被送客歸來的蘇長情看到:“小鏡,做什麽呢?”
白芷扭過頭不理他。
“我們小鏡從不生氣的,今兒這是怎麽了?”蘇長情微哂,“都怪為師仰慕那妖物的美色,這才讓那妖物施法傷着了你。”伸手揉着她軟軟的頭發,“不如,為師寫信去給韓奕,讓他來看看你好不好?”
白芷感受着蘇長情掌心的溫熱,有些懼意的眯起了眼,此時此刻,她不太敢多說話,只能佯裝倦意襲來的說道:“我累了,想睡會。”
柔順着她頭的手忽然停了下來,白芷擡眸,與蘇長情的目光對上,蘇長情正有些怔愣的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對,誰都覺出了些許不對。
只是下一瞬,溫和的笑自蘇長情嘴角綻放開,扶着她躺下,安撫道:“我們小鏡累壞了吧,睡吧睡吧……”
她應聲阖了眼,可卻再也沒能睡着。
“師父,該起床了。”白芷用肩膀推開門,門外已是豔陽高照,屋內烏七八黑,手上的銅盆放在木架上,毛巾搭在盆沿,将窗上遮光的水紗挂在鳳尾鈎上,推開窗,換換空氣,讓陽光進來。
微風吹拂水藍色的輕紗,猶如海浪般地美,白芷把帳簾挽好,站在床邊,遮住一小片光陰,陰影剛巧籠罩在蘇長情臉上,以至于他醒來不會被陽光刺到眼,“師父,日曬三杆該起了。”
蘇長情半眯着眼,單臂撐起身體,一頭墨發披散着,衣服料子滑下,露出若隐若現的肩頭,模樣誘惑極了。
罪過罪過,白芷挪開視線,默念清心訣。
蘇長情眼尾餘光撇到她的模樣,随手拉着她坐下,靠着她纖薄的肩膀,再次眯了起來。
“無賴!”白芷動唇不出聲。
這是白芷進入蘇鏡身體後的第六日。
六日前白芷不慎念錯咒訣,與蘇鏡換了魂,白芷魂魄在蘇鏡體內,承淺則在白芷體中,她被體內遺留的神澤激的無法醒來,昏睡至今。
連續換魂很傷身,故而這幾日,白芷就充當了蘇長情徒弟,伺候他生活起居。
“師父,我做了八寶粥,糖醋土豆絲,脆辣小藕,清炒菜心做早膳,都是你喜歡吃的。”
蘇長情眯着眼往她懷裏蹭了蹭,以示獎勵。
白芷卻只有幹瞪眼的命,撇嘴冷眸以對。
“師父,再不用可就涼了……”涼了又要重熱,很麻煩的。
蘇長情半睜着眼,哈氣連連,顯然還沒睡夠。
該,這斯昨日不知去哪鬼混,後半夜才回來,褪下的衣服都沾了脂粉香。
不争氣啊不争氣!
白芷窺了會他,心中難免叫苦。
檀淩慣會給自己找轉世,上一次轉世給自己找了溫文爾雅的正人君子,這一世找了個風流倜傥英俊潇灑的修仙世家子弟,他到沒虧着,什麽都想嘗試一下?
只可惜蘇長情不走正道,生在修仙世家,卻只混了個蒼梧山外門弟子,自此無拘無束,寒食散用着,姑娘們抱着,酒肉生冷不忌,怪不得早早被鬼君收了魂魄去!
而蘇鏡,白芷用憶魂術看過蘇鏡的過去。
她是孤兒,被捅馬蜂窩的蘇長情撿到抱回家,随了蘇姓,名鏡,收為徒弟,就此養了起來。
不過在白芷看來,蘇鏡就是個打雜的。
為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蘇長情連男女有別都沒教過她,真是一個不稱職的師父。
時光流轉,嗷嗷待哺的孩子慢慢長大了,蘇長情發現蘇鏡與常人有不同之處。
例如,小鏡五歲時在山坡上追兔子扭到了腳,明明腳踝腫的饅頭大,又在外不方便就醫,擔擱了許久,大夫都言她日後怕會落病,而幾日過去,她的腳卻好了,不見傷腫疼痛。
她七歲玩泥巴,被泥巴裏藏着的一顆利石割破了手指,血流不止,用水沖洗幹淨傷口,不消半個時辰,傷口就完全愈合,翌日不留疤痕。
小鏡可驅蟲獸,有她在,蘇長情的夏天便不會有蚊蟲近身。
遠的不說,就說那日小鏡将手腕割破,欲将鮮血塗抹在白芷身上,那手腕的傷口如今也消散不見,猶如從未發生過般。
小鏡渾身是寶,哪都好,只是……她的心智與常人不同。
白芷分析,承淺強占蘇鏡身軀,無法與其身完全吻合匹配,又或者是身體的主人意志力太強,一直有所抵抗,所以造成了呆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