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9
大江之上,客船夜渡。
晚間江風大作,鼓動船帆,順風疾行,站在船頭的少女嬌小窈窕,幾乎要被風吹飛到天上去。
船艙裏傳來袅袅的洞簫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中的《臨水》,簫聲如水,幽咽低回,如泣如訴,是已經回到了船上的李青蘿觸景生情而奏。
有男聲輕嘆一聲,和着簫聲唱道:“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婵媛兮為餘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側。”
又有女子娓娓相合:“桂櫂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簫聲至此凄涼已極,恻恻令人聞之潸然,哀人生歡愉驟短,蜉蝣生死,一如大江東去,再無複歸之日。
少女一直仰頭望着懸于九霄的明月,出神不語,倏然提身縱起,如辭賦中的洛神一般竦軀鶴立、踏水而前,輕漪行來,轉眼已離船三丈有餘。
“姥姥?!”一直趴在窗前的王語嫣驚呼,拉上母親就要去看她,卻被李青蘿反手拉住:“別怕,你再看。”
王語嫣努力探頭望去,此時夜色已深,但船上燈火光明,更有皎潔月色如洗,能照見水上的人影,那看起來比她也就大五六歲的少女落足處竟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值此晚春時節,江上湍流中,憑自身外流的真氣凝水成冰,實在駭人聽聞。
船上行舟之人本昏昏欲睡,被女童的驚呼聲驚醒,以為有人落水,結果看到了這樣的場景,一邊令手下停船,一邊往船邊跑去,衆船夫見狀只覺頭暈目眩,口中喃喃念着“水神娘娘”、“龍女大人”,亂成了一團。
顧绛此時卻顧不上身後船上的情形,他舉手向月,掌中陰氣大盛,仿佛真采撷下了一縷月光,融于掌心,他雙手翻折,陰氣自手下三焦運使周天,渾身竟透出瑩瑩白光,仿佛人也溶于月中。
王語嫣下意識捂住口鼻,眼睛眨也不敢眨,望着立于江心、巋然不動的少女一手指向頭頂明月,一手指向足下月影,這一刻她仿佛成了天上明月與江心月影之間的,第三道月輪。
江中游魚竟未曾受驚散去,反而圍繞着她環游躍動,不肯散去。
船上已經有上了年紀的老人開始跪在船板上,叩拜江神了,王語嫣聽到他們的拜語,輕聲問道:“姥姥這是真的要成仙了嗎?”
王霄和感慨不已地搖頭道:“你姑姥姥如今的境界,對普通人而言,也和神仙無異了,若非我與她相處了十餘年,看到這明月三身、水族相慶的情形,只怕也要以為是江中龍女出水拜月了。”
李青蘿的武功在靈鹫宮中不算什麽,但放到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了,目力不是他們父女倆能比的,她清楚看到站在江心的少女在熒光中身體拔升了一節,原本寬大的衣物都顯得緊身起來,知道姑姑此次突破非同凡響,這是徹底補足了曾經走火入魔落下的缺陷,連忙起身去翻自己的備用衣物,讓她回來好替換。
顧绛踢掉了因發身長大而顯得不合腳的鞋襪,沒有管散落下來的發髻,随手扯開勒緊了的外袍束帶,江心夜風吹得再無拘羁的外袍揚飛,大有列子馮虛禦風、姮娥奔月登仙的飄忽之意。
他阖目運功,只覺昔日陽氣過剩而蒸騰的內力變得沉靜下來,他逆練三焦,抱元守一,原本只是輔修的《北冥神功》和《小無相功》貫通八脈,終于将逍遙派的三種神功融為一體,靈鹫宮石壁上的數百種武學成為了他更進一步的薪柴,終于在丹田內隐隐形成了一股凝練不散的漩渦,漩渦中似有月影投入。
顧绛的神思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輪轉三世,所有的記憶、那身魂認知中若有若無的隔閡都消散了,前世今生渾然如一。
一直以來,他都執着于“我”,力求在不斷穿越的過程中守住心念,東方不敗和公子羽都和他的本性有相似之處,所以很容易認同新生,但齊乘雲的愛恨極端濃烈,個性霸道外放,和他的淡泊疏冷、無愛無恨形成了很大的沖突,他強行将其順為己心,是無極性而非之。
道祖論道,不知何為道,只能闡述何不為道。
求道守“我”者,也當知何為“非我”,才能辨認出“我”的真性。
但凡求世間“不易不朽”者,唯知世事易變、萬物歸滅之理,才能從“易變”中得“不變”。
從萬象之中,窺見本相,得逍遙禦風之境。
這就是逍遙子的境界。
幾乎在顧绛功成的瞬間,那扣在他手腕上無人能見的白玉镯震動了一下,就又恢複了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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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一夜江上見月後,顧绛就進了入定的狀态,在船上二層尋了個沒人打擾的房間,除了每日送到門外的清水,什麽都不要。
直到船靠岸的前一天,他才出了關,一行人往太湖山莊裏去。
王霄和說是他們多年未歸,但還是留了人手打理山莊,慕容夫人在時還時常回來看看,她去世後,慕容複忙于複國,家中除了兩個婢女和莊裏的人有往來,會幫上一把外,其餘外男倒是再也沒來過。
王家世代簪纓,當年慕容博的父親為他選王家的大小姐為妻,正是看中他們家的財力和人脈,若不是王霄和的身體實在太差,王家在官場中的勢力也不會在他這一代沒落下來,但家中數百年的累積依舊不是尋常人家能比的。
王霄和這次回來,也有将這一切整理清楚交到妻女手中的意思,這些財物在天山這種世外之地看來,大概是無足輕重的,但人行走在人間,還是要吃飯穿衣,有這些做保障總好過沒有,他雖然不熱衷俗務,卻不是不知世故的人。
李青蘿才是真的對這些一竅不通,王語嫣也太小了,她雖然聰明,精力卻都花在醫藥雜學上,反倒是王霄和眼裏不食人間煙火的乘雲姑姑随意翻看着這些賬本單子,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講起生意經來頭頭是道,直說得來報賬的掌櫃腰越彎越低。
這點事在曾将商業版圖擴展到海外的公子羽眼裏簡直不算事情,王霄和的時間寶貴,他直接打發這一家三口去游玩太湖,自己帶着王家的幾個管事,把這些東西清理了,從王霄和的父親去世起,家中堆積的所有陳年舊賬,他全部理順也就花了兩天不到。
帶着王霄和長大的老家人在向他提起顧绛時,直嘆道:“這位姑姑真是好本事,若非是個女子,能夠讀書做官,便是三司使、吏部主官也做得。”
王霄和搖頭道:“只怕人間的功名,非她所求,縱然是個男子,也不會踏入仕途。不過如此一來,我也徹底放心了,有姑姑在,阿蘿母女不會教底下人哄了去。”
老家人早就知道王霄和這次歸家的意圖,一時痛心,險些落下淚來,雖然他也知道,十多年前那些名醫都說他活不久了,王霄和能活到今天已經是神仙手筆,續命十年,是僥天之幸,可人啊,總是得隴望蜀的,有了十年就希望還能有二十年,三十年。
想到王家這兩代人,從老家主的夫人開始,就一一早逝,連外嫁的大小姐都在幾年前去世了,他适才因顧绛的能力而升起的功名之念都煙消雲散,王家幾位大人都做得高官,桃李滿天下,又怎麽樣呢?不還是後人壽促,最後只留下語嫣小姐一個孤女?
這滿園的繁華風光,也遲早會随着人丁稀少而衰頹。
看着老家人蕭索離去的背影,王霄和嘆了口氣,他望着牆邊的梅花樹,想起自己年幼時跟着父親讀《墨梅》,父親為他在書房窗前種下白梅的情形,憶昨江湖倒載歸,暗香夾路雨霏微。
一如今日。
思及此處,王霄和含笑招呼妻子道:“阿蘿,你看莊後的那片空地,種些什麽好呢?”
李青蘿佯做不知那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埋骨之地,笑吟吟地回道:“你不是喜歡梅花麽?姑姑的那株梅花樹,每年開花你都趕着去看,那就種梅花吧。”
王霄和想了想,說道:“還是算了,種桃花吧,花謝之後還有果子可以吃,而且——”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忍,但還是輕聲說道:“而且,我不希望你日後守在這裏,你年紀還輕,要四處走走看看,但我也會有些想你,所以你每年來看我一次好嗎?也來看看花,梅花開時到底還是太冷了,桃花正好。”
李青蘿強忍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她恨恨道:“你若死了,我絕不替你守着這兒,你今天咽氣,我明天就學我娘,帶着語嫣改嫁!讓她叫別人爹去!”
王霄和失笑,他并不生氣,連心酸都沒有,他大概是所有人中對自己的死亡最坦然的一個:“好呀,那我留給你的東西就給你做嫁妝,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找一個比我更好的人,讓他一生照顧你。”
李青蘿真是讨厭死了他這溫言笑語的模樣,她當然知道丈夫是為了她着想,不願教她餘生孤寂,可她骨子裏就是個和母親一樣偏執的人,抓在手裏的絕不願意放手,是她的,就是她的!段正淳那也是她自己選擇不要了,可現在她還沒放手,王霄和就要離開她,還讓她去再找別人,她簡直恨死他了!
她一把抓過王霄和的手,就在他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見血,王霄和吃痛“嘶”了一聲,卻沒有半點反抗,李青蘿沉聲道:“你做得絕世大好人,好寬和仁厚的心胸,我卻不是你,我就是要你記着,你這輩子欠我的,追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得要找你讨回來。”
李青蘿發狠道:“我說到做到!”
王霄和閉了一下眼,應道:“好,我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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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帶着王語嫣在書閣二樓上,正見到這一幕,嘆了口氣,他與王霄和都知道,現在李青蘿有了王語嫣這個牽挂,不會再像年少時那樣殉情而去,但她本性激烈,滿腔的悲痛若找不到一個出口,多半會傷情自損。
王霄和這是故意把心裏話說出來激她,讓她把心中的傷痛、憤恨都朝自己發洩出來,不要等到他去後,李青蘿只能獨自消化,難以釋懷。
一對癡兒。
人來到這世上都是一張白紙、一個空殼,茫然地尋找一些東西來填滿自己,這是最本質的欲望:精神上的滿足。為了這種滿足,有人追求權力,有人追求名望,有人追求正義,當然也有人追求一個“情”字。
從欲望的源頭出發,這種種渴求之間并無高低貴賤區分,它終究是一種自足,讓一切變得參差不齊的是各人的道德水平和施行手段。
顧绛并不會說,求“道”者就比求“情”者如何,說到底,他也是在用“道”來充足自身,他也曾聽說過有一種劍法,以“情”為基礎,因能極于情,故能極于劍。
他也曾自省過,他已經度過了百餘年,竟從未為情動心過,這是他的道心堅定,還是自己幼時的經歷、天生的性格讓他缺失了愛人的能力?
他的淡漠是一種完性,還是一種缺陷?
亦或者他只是運氣不好,至今沒有遇到能讓他動心的對象?
因為無法體會到這種感覺,顧绛只能從理智上揣摩這種道路的走法,大約和原本的傅紅雪差不多,只不過傅紅雪付諸刀上的情感是痛苦,但如何以心發之情化為道理,成就武學大成的核心,他是不能理解的。
現在他依稀能夠體會到這條路的輪廓了,從心中共情而生的悲傷、無奈、歡喜、不甘等諸多情緒中,他心中仿佛有了一輪明鏡,可以照見投入其中的世情,打開了他孤僻而相對自閉的內心。
大悲大喜,至情至性,由情忘我。
他感受到了這條路的走向,發現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望着樓下樹前相依的兩人,顧绛确定,他還是不喜歡悲傷,也不喜歡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