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8

靈鹫宮石洞中。

十五六形貌的少女身着茜紅短衫月白長裙,淩空盤坐在石壁前,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吞吐白氣,衣衫無風自動,身周氣勁成牆,卻始終控制在她身側三尺之內,沒有觸及石壁半分。

她運功一周天,雙手收歸膝上,掌心朝天,吐出的白氣成雲霧缭繞,人在其中,仿佛騰雲而起,随之一聲輕呵,煙氣又消失,足下一踏,身形再度憑空拔起一截,雙掌運氣揮灑,一套《天山六陽掌》施展開,意氣橫絕,潇灑清逸。

這《天山六陽掌》以陰陽二氣為主,以九招變式為核心,共有三九二十七招,每一招都精妙絕倫,是她最慣用的功夫。

漸漸的,她手中的六陽掌開始脫離石壁上記載的範疇,招式動作依舊飄忽若仙,只是越發不着痕跡,似左實右,似輕實重,掌風帶陰陽之氣,或分行兩路,或混為一體,難以捉摸,明明優雅如同舞蹈,卻招招致命。

最難得是她雖然掌風激蕩,真氣縱橫,卻始終在控制中,連足下的石地都沒有留下一個腳印,顯然遠遠不是全力施為。

兩個時辰後,她終于收招落地,走出了石洞,石洞外一三十多歲樣貌的婦人已經備好了熱水和換洗衣物。

齊乘雲的武功底子依舊是《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門武功的陽氣極盛,運功久了還是會渾身發熱,她有點潔癖,身上有汗就不舒服,總要洗幹淨才行。

顧绛本沒有這個習慣,但是齊乘雲自幼修習《唯我獨尊功》,這個習慣也是六歲就養起來的,他也受到了影響。

“小餘,你的武功也到火候了,不去石洞中看看嗎?”

那婦人笑了笑:“尊主,阿餘的資質有限,能把尊主教的這些練純熟就耗盡全力了,哪有心再去看石洞裏的神功,咱們就算進去,也看不進那些武功,只覺得頭昏腦漲。張姑姑都說,咱們整個靈鹫宮裏,除了老主人,只有您練全了所有石壁上的武功,您是神仙中人,和咱們不一樣。”

對這評價感觸最深的是王霄和,他第一次見到顧绛練功時,是真覺得這場面不似他印象中的武功,更像是吐納真氣、修道成仙的路數,再從阿蘿那裏知道面前頂多十六歲小姑娘相貌的女子居然已經快八十歲了,更覺得阿蘿的姑姑是神仙。

有時候他會好奇阿蘿的父母,也就是乘雲姑姑的師弟師妹是什麽樣,他們既然是同門,年歲相差也不大,那應該也是差不多的人物。

只是阿蘿不喜歡提自己的父母,兩人初相識時,她只說自己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感情不合,父親抛下妻女離開,後來她母親也改嫁了,把她交給姑姑照顧,兩個人從來沒找過她,她雖然管齊乘雲叫“姑姑”,但是在她心裏,齊乘雲比她父母更親。

“他們的确都是逍遙派之人,我父親是個少有的美男子,至于我母親,我長得有六分像她,但也不如她美豔,如果僅論容貌風姿的話,她的确和姑姑不分上下。”

結為夫妻後,李青蘿不再向丈夫避諱自己的身世:“她後來成了西夏的皇太妃,如今的西夏國主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她深居簡出,我能獨自行走江湖時偷偷去看過她,但沒敢靠近,只覺得她蒼老了許多,後來我從江南回來,聽說她已經病逝了。”

她見到的當然不是李秋水,而是李秋水失蹤後,代替她入宮的小妹,她們姐妹模樣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她小妹有酒窩,多了一個痣,李家小妹雖然因為姐姐和天山有所往來,也會一些武功,但她娴靜淡雅,修為并不高深,自然不像逍遙三老這般容顏不老,無病無災。

加上西夏皇宮內勢力錯雜,風雲詭谲,李家小妹又沒有李秋水的武功和心計,她的死到底是怎麽回事,很難說清。

李青蘿離開母親時太小,她年長後回到過無量山石洞,對母親的印象更多來自于那尊玉像,覺得那玉像就是母親。

如此一來,她自然覺得李家小妹和母親的特征完全一樣,又聽人喚她“李太妃”,便以為她是李秋水,想她如今是王權貴尊,自己這個前夫的女兒,的确沒必要再見了,只是在她死後墓前哭上一場。

這是李青蘿的一樁傷心事,王霄和聽了,心疼妻子身世凄苦,也再不提。

以至于這樁誤會就此無解,連顧绛都不知道她被她爹誤導,認錯了人。

——————

李青蘿和王霄和的女兒出生在春天,這一年的春天,缥缈峰上的桃花開得燦若煙霞。

王霄和給女兒起名“語嫣”,取自“笑語嫣然”,他對女兒唯一的期望就是盼她能快樂無憂,常帶笑顏。

這個活似李秋水幼時模樣的小姑娘玉雪可愛,每天被她爹娘帶着瘋玩兒,爬山涉水,上樹下河,半點沒有原著中大家閨秀的端莊腼腆,她繼承了外祖父天賦,聰明早慧,記憶力超群,性子卻像她父親一般溫和純澈,還有點跳脫。

她的愛好倒是像母親,成天泡在花草裏,阿蘿直說只有這點像她。

但在顧绛看來,這是她過于早熟,知道父親的身體不好,要吃藥的緣故,果然等她再大一些,學了識字,就泡在了靈鹫宮的雜書中尋找醫治父親病症的辦法。

顧绛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但也沒有阻止她為了給父親治病而努力,不只是她,阿蘿也沒有放棄繼續尋找希望。

或許還真是她們母女的誠心所動,王霄和比顧绛預期中真多活了一年。

也有可能是他實在想陪女兒度過十歲的生日,才硬撐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桃花開盡梨花盛,梨花開盡時,人也終究到了離散之日。

這天夜裏,李青蘿聽着女兒趴在丈夫床邊說話,她是個乖巧的孩子,知道父親身上不舒服,只挑開心的事說,父女兩個說着說着,說到了父親年幼時的光景。

“我沒見過你祖母,聽你姑姑說,她喜歡芍藥花,可惜不會種,你祖父後來,看芍藥就傷心,家中也不許種了。我遇見你娘,就是看到她種的花。”

王霄和的氣已不足,說話一句一頓,面色蒼白如紙,神色依舊是溫和的,輕撫着女兒的發鬏,王語嫣看着父親,突然開口道:“阿爹,我們去江南看一看阿娘種的花吧。”

李青蘿在旁邊聽見這話一愣,想到王霄和的狀況,也就在這個月了,哪裏還能去姑蘇?頓時心中慘然,王霄和不願教李青蘿難過,笑道:“你娘多年未曾去姑蘇了,你就算去了,也見不到那些花了。”

話雖如此,他的神色分明落寞。

怔怔出神的李青蘿放下手裏的針線,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沒一會兒,她攥着一個藥瓶,抱着一堆衣物走了進來,開始收拾東西。

王霄和父女不解地看着她,王語嫣小聲問道:“阿娘,你做什麽呢?”

李青蘿道:“你不是想去江南看花嗎?我收拾東西,你們兩個今晚好好休息,咱們明天就走。”

說完就趕王語嫣去睡了,王霄和望着她,她從袖中取出那個瓷瓶:“這是我從姑姑那裏讨來的藥,叫做‘茶煙散’。我之前一直不肯用,它一顆能保人康泰如常十五日,一人一生最多只能吃三顆,三顆就是四十五天,四十五天後藥石無醫。”

這是救命的神藥,也是要命的毒藥。

她拿着瓷瓶的手止不住顫抖,王霄和穩穩托住她的手,将藥瓶取到了自己袖中,輕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這近一年都沒什麽精神,比起只能躺在床上,能夠起來陪你們走一趟,我也算無憾了。”

李青蘿終于支撐不住,軟伏在丈夫懷中,她為了防止驚擾到女兒,還咬着牙不出聲,只有淚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哽咽難言。

王霄和環着她,哄道:“阿蘿,莫傷心,莫傷心,我絕不願教你難過,今天哭過,就不要再哭了,好嗎?”

他輕柔地為妻子擦去淚水,緩緩說:“我的阿蘿,還是笑着最好看。”

——————

第二天一早,這一家三口啓程去往姑蘇,顧绛也帶人一起走,畢竟他們這病人、小孩的,全靠李青蘿照顧,也照顧不過來,萬一遇到高手找麻煩,更是顧此失彼。

因為王霄和的身體受不得颠簸,他們以水路為主,顧绛找了穩固的大船,一行人沿江而下,遠比陸路要快,而且江上風光曠闊,沿途靠岸休息時,還可以上岸去看看。

王語嫣起初幾天玩得很開心,但在第一個十五天結束,看到王霄和受藥力摧折,咳嗽吐血後,哪怕他服下第二顆“茶煙散”,次日恍若無事,她也不再跟着下船去玩了。

顧绛不喜歡這種看着分離之日一點點逼近的氛圍,他每日只坐在船頭上練功看書,旁人知道他喜歡清淨,也不上前打擾他。

王語嫣不想下船了,她父母倒興致很高,每次他們倆出門去逛逛,就把女兒放到顧绛身邊。看着王語嫣與李秋水一個模子拓下來的臉,他有時候會有種錯覺,感覺跑去玩的是無崖子和李秋水,這對不靠譜的師弟妹把女兒扔給他照顧了。

如果他直接作為齊乘雲出生在這個世界,他是沒有心情和小姑娘搶情郎的,沒有這些情債糾紛,或許無崖子和李秋水也不至于走到最後的那一步,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會還像小時候那樣親如手足,他一個人無牽無挂,也許真會幫他們帶帶孩子也說不定。

啧,就算他們的關系沒能一直保持,阿蘿也是他帶大的。

顧绛想到這裏,一時失笑,他并不喜歡假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去在虛拟中尋一個圓滿。可大概是阿蘿的經歷讓他想起了她的父母,而他自己雖然貌若少女,其實已經快九十歲了,人上了年紀,就有太多往事去回憶。

《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能夠阻止身體的蒼老,卻不能緩解心境的蒼老。

歲月流逝,不在一朝一夕的時間累積,而在經歷一次次悲歡離合,“天人之境”雖然給了他能窺見“天心”的臺階,卻也讓天道之下的人世滄桑更鮮明的堆疊在他的心上,讓他站在河流的上游,就看見大河東流入海的結局。

再多人逆着川河向上,想要改變河流的走向,挽留東去的逝水,都無濟于事。

他也是涉水之人。

他提前揭破傅紅雪的身世,解脫他背負的仇恨,但傅紅雪十八年的苦修和仇恨教育已經鑄就了他的性格,他天生的殘疾和病症已經決定了他骨子裏的脆弱和倔強,即便沒有仇恨驅使,他也會自己選擇去為養母複仇,他依舊會去到那座邊城,在那裏遇見同為了舊事而來的葉開。

他一手撫養阿蘿長大,教養她為人處世,可她作為無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兒,父母的缺席讓她天然渴望着愛和被愛,這是無論誰都不能填補的,所以她即便口中說不想母親,人依舊總往姑蘇去,惦念着當初與母親分離的太湖邊,所以才會在那裏遇見王霄和。

這就是命中注定。

命由先天決定,由大勢推動,太多人喊過“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依舊逃不出自身局限和時代畫下的走向,世間有幾個人能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運?

古往今來的聖賢留在史冊間的,也都是聲聲诘問號呼。

無邊苦海,即便登上彼岸,也只能沿着海岸逡巡。

真正的超脫之道在哪裏?

顧绛望着腳下江水粼粼,映着燈光月色,不由擡頭望向那随夜色升起的明月。

百川東流,滄海桑田,歲月滔滔,塵世癡迷,愛恨別離,生老病死,身如孤舟,燈火飄搖。

唯有明月當頭,穿過萬古長夜,朗照千江,水流百轉千回去,月影只逐清輝來。

他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句詩,是逍遙子蒼老的聲音穿過久遠的記憶,在悠然吟誦着:“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天山再高,雲海蒼茫,仍由一輪明月照徹。

是了,是了!

是明月出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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