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7

兩人下山時,在少室山腳下見到了一戶農人家,夫妻倆都是淳樸老實的模樣,院子裏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年在幫忙幹活,時節已經入了夏,那少年在自己家,沒有什麽顧忌,便敞着領口劈柴,行動間已經頗有剛猛的武功底子了。

李青蘿掠過一眼,“咦”了一聲,扯了扯顧绛的衣袖:“姑姑,你看那孩子身上,是不是遼人的狼頭紋身?”

顧绛順着看過去,道:“是,而且他身上還有些少林武功的底子,十分紮實。”

李青蘿跟着顧绛走過許多地方,他們住在西夏,人是漢人,又常往大理去,并沒有這個時代宋人的仇恨觀念,她只是覺得遠在北方的遼人居然出現在少室山,是件新奇的事,倒也沒想太多,看了兩眼就繼續往前走。

顧绛有一刻的駐足,但在那少年的母親端着茶碗招呼他喝水、抽出帕子替他擦汗時,看到母子倆的神色,又放棄了這一息間的念頭。

說來也荒唐,其實這樣習武砍柴,孝敬父母的生活,或許才是這少年一生所求。

那些殺了他母親,逼死他父親的人,一邊覺得他稚子無辜,教他武功,教他仁義,一邊又覺得他是個契丹人,留下證據,處處防備。這少林寺的方丈、丐幫的幫主、江湖的豪俠,三十年來無人給這個被瞞在鼓裏的孩子一個說法,卻勒着他的身世做缰繩。

既然始終覺得他是個契丹人,為何不幹脆把他送回遼國去呢?還要養在自己這些殺親仇人的身邊,就為了教他離遼向宋嗎?

最可笑的某過于那蕭遠山身為遼國高官,本是親宋之人,否則慕容博不會選擇設計他,而那些人殺死的女子更是個不會武功的漢人,蕭遠山因為妻子親近宋國,卻最終愛妻死于宋人之手,心中仇恨,怎能消解?

但這個爹也離譜得很,他連玄慈有了私生子都知道,幫葉二娘接生的就是眼前這個農婦,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兒子的處境,竟也沒有把孩子找回來,哪怕害怕孩子太小時自己無法照顧,也可以等他十來歲懂事時,來把孩子領走。

他自己不聞不問幾十年,喬家夫妻将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細心呵護養大,他不感激,只覺得他們和玄慈同夥,隐瞞真相,将人殺死,也是偏執到入了瘋魔。

遼國南院大王蕭峰的一生,就是在這樣各種不靠譜的人釀造的苦果中,成了一場夾在宋遼間的悲劇。

金庸筆下的兩位豪俠中,郭靖乃是宋人,卻在草原長大,為了阻止元朝侵略南宋,他最終死于宋元戰場,蕭峰乃是遼人,卻在宋國長大,為了阻止遼國開戰,最終死于宋遼邊境。

兩人都師承丐幫,擅長降龍十八掌,命運也如此相似。

這種由作者本人家國民族之思衍生而來的愁緒,似乎也流進了他們的血脈裏,導向他們不可避免的終局。

顧绛心中隐隐有所預感,自從他兩年前看完了靈鹫宮石壁上的所有武功之後,他就有了一種奇妙的感應,以前只是作為“讀者”知道固定的“劇情”,現在則是作為生活在這個世界裏的人,對命運,或者說是“天心”的感知。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它不是對未來明确的預知,而是在某個瞬間,對某個人以及他未來的預感,也可以說是在得知大量信息後,出于自身智慧的判斷。

這些信息源于自然,源于“天”,而作出判斷的是他自己,是“人”,這也就是儒家所說的“天人感應”,所以那掃地的老和尚才會說他已有“天人之相”。

所以他能感覺到,這幾乎是注定的悲劇結局,從他作為遼人出生、失去父母開始,就已經落下了命軌,縱然期間可以避免種種誤會,但只要宋遼兩國依舊,只要這個時代的大局和人心不變,他還是會走向萬軍之前的雁門關,為他不為世所容的一生畫上終點。

——————

而當大半年後,李青蘿帶着王家少爺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這種不可挽回的預感又出現在了他心裏。

王霄和是一個文雅恬靜的人,二十來歲年紀還未娶妻,在南人名門中十分少見,都是因為他身體不好,他的母親早産而亡,生下他也先天體弱,只有長姐如母一般照顧着他,後來姐姐嫁到了姑蘇有名的慕容家,做了燕子塢的女主人,他為免姐姐牽挂,時常出門走走,表示自己身體有所好轉。

由此結識了李青蘿。

“若得阿蘿為妻,晚輩當一生珍之愛之,絕無二心,此心此誓,日月同證。”

顧绛看着他清澄明徹的眼睛,嘆了口氣:“好,只要阿蘿願意,我沒什麽不可以的,只是你得從江南搬到天山來,你的身體,我盡力為你調養。”

王家少爺一口應下了,并自己向姐姐解釋,慕容夫人雖然有所不滿,但這幾年丈夫閉門不出,兒子的教養都壓在她身上,弟弟又這樣堅持,她也無可奈何。

王霄和反過來勸自己姐姐道:“阿姐,什麽榮華富貴,百年家傳,都是虛的,我知道你不滿我為了阿蘿舍下姑蘇家業門楣,可我能與她夫妻相合,逍遙世外,一生也足。反倒是你和姐夫這樣執着數百年前的一場大夢,連複兒這個孩子,小小年紀都不得解脫,鮮卑一族早已融入中原數百年,除了你們一家,何人還做着昔日燕國的舊夢呢?”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這些,但弟弟這一去,也許日後相見更少了,還是忍不住想勸勸你,帝王将相皆塵土,何如珍惜眼前人?”

慕容夫人心高氣傲,當然是聽不進弟弟的話,王霄和無奈地離開了燕子塢,收拾收拾東西,跟着李青蘿來到了天山。

顧绛輪回多世,見過許多人,以他的眼光看來,王霄和當然有不少缺點,首先就是他的身體,他因為病弱不會武功,脆弱的根骨更不支持他修煉多麽高深的功夫,除非自幼時就有如顧绛這樣的高手以真氣為他護住心脈,再用藥調和,才能彌補先天的不足,長年累月用藥配合逍遙派養生的功夫,勉強能如常人一般。

可他都到了二十多歲,早就錯過了時機,若非遇到顧绛,也就只能再活一兩年了,即便有顧绛在,也難以撐過十年。

因為身體的緣故,他精力不足,雖然人很聰明,讀了不少書,也有功名在身,但要再進一步,那消耗的精力就不是他這樣的身體能支撐的了,考一場科舉大概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早就抛下了經學,只随愛好看些與功名進取無關的雜書。

以世人的眼光來看,他可以說是文不成武不就了,偏偏還出門不多,見識也少,為人頗為天真。

但他優秀的地方也很明顯,他的心性很好,深得“靜”、“和”二字,對所有人都一樣斯文有禮、謙和儉讓,并不因為體弱而滋生陰霾心思,反而更能體諒人活着的艱難,對世俗名利看得很淡,通透閑雅,用情卻很深。

是個真正的君子。

原著中他在故事開始前就去世了,連王語嫣都沒見過。他娶了李青蘿,同房之時不會不知道她失身之事,否則後來她懷孕顯懷哪裏來?但他依舊接納了這個妻子,将王家的基業留給她,慕容夫人懷疑李青蘿的清白,王家的下人卻依舊回護王夫人,認為都是慕容家的人不好,其中根源當然不可能在連女兒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李秋水,只能是主人的态度如此。

而且這些仆人一定說過王家少爺許多好處,以及他對這個女兒的期待,才惹得王語嫣提起父親每每落淚。

李青蘿卻心心念念都是段正淳,把夫家在太湖中的山莊種滿當年和情人定情的山茶花,甚至以重金購買名種,連山莊的名字都改做“曼陀山莊”,如此鸠占鵲巢,難怪慕容夫人對她極其不滿,甚至在丈夫死後,和她徹底鬧翻了。

都是一樣癡人。

原本是癡,如今也是癡。

在顧绛身邊長大的李青蘿難道不知道王霄和的壽數很短嗎?她當然知道,她自幼和草木為伍,精熟植物習性,通曉醫藥,一看就會知道王霄和病入五髒六腑,是活不長的。

可她還是要嫁給對方,哪怕要面對生離死別之苦,依舊不悔。

顧绛都不知道是像原本那樣念着一個的确愛她,卻無法在一起的男人來得執着,還是夫妻倆情投意合,卻天不與壽來得苦澀。

他們家阿蘿這姑娘,說她眼光不好吧,段正淳的确是個少有的正直之人,王霄和也是儒雅君子,名士風度,你說她眼光好吧,段正淳風流多情,好過的姑娘連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了,私生子女滿地跑,王霄和更不是能夠長相厮守的對象。

李青蘿自己對此也不知該說什麽:“姑姑,都是沒辦法的事。我在姑蘇遇見他,我原本都不願意靠近男人了,可他也不靠近,就每天都來,遠遠坐着看花,我見他身體不好,心中也憐憫,便叫他早些回去,他說家裏太悶了,想出來坐坐,我都沒看清他長什麽樣,他也看不見我在花叢裏的模樣,就這樣聊起來。”

“我給他講西夏的山,遼國的雪,中原的長江黃河,說各國女子的穿着,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他聽什麽都很高興,因為他從來沒去見過,但他說自己住的太湖也很美。”

“四八雲端島,峰連二七蔥。湖平天宇闊,山翠黛煙朦。”

已經做婦人打扮的李青蘿沒有再像少女時牽着黏着人,她坐在向陽的窗戶下,望着窗外的梅樹,眼神有些恍惚,面上帶笑:“我也不知怎麽,就喜歡上他了,人的感情大概都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我是最任性的人,便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他卻說自己恐怕沒有這個福氣。”

說到這裏,李青蘿掩面而笑,眼中卻泛起了淚意:“我便告訴他,他不用擔心,過得一日是一日,我曾喜歡過一個人,那時我覺得今生今世就只喜歡他了,現在我不又喜歡你了嗎?你死後,我傷心幾年,也會再喜歡上別人的,我們天山上的女子壽數悠長,青春不老,你只要為自己想就好,你就說,願不願意娶我。”

“他也是沒見過外面溫柔和順、貞靜守節的姑娘,遇見我這麽不講理的,居然還笑起來了,說,那就好。”

——————

“我的身體自己清楚,原本我并不想和阿蘿完婚的,說是求娶,不過是給她和我自己一個念想,若非姑姑說能保我十年,我是不敢有這念頭的。”

王霄和裹着棉衣狐裘,身上衣物一針一線,都是李青蘿自己的手筆,絕不假手于人,他體弱畏寒,所幸缥缈峰上濕潤溫暖,倒比水汽重的太湖還适合養病,李青蘿依舊害怕他着涼生病,他的身體一病就要卧床不起,十分受罪。

“有時候我也想,我這樣是拖累阿蘿,她是仙女一樣的人物,世上多的是願意一心一意呵護照顧她的人,我卻反要她來照顧我,她年輕時喜歡大江南北地走走看看,為了我困在天山上,連她過去不喜歡的武功都拿出來反複研究,我一個短命之人,何德何能。”

他坐在白梅樹下,臉色蒼白,眉宇間淡若輕雪。

天山上的仆從都是顧绛教過的,人人身懷絕技,無懼寒暑,身着單衣,只有王霄和穿得多,顧绛有時覺得他裹着毛絨絨的狐裘,像是一只白兔子蹲在樹下。

心腸也軟得像個兔子。

顧绛答道:“她願意如此,就算是你也攔不住她。”

王霄和嘆道:“是,我攔不住她。姑姑,我入冬時又犯病,最艱難的時候,也想過幹脆一死了之。”

顧绛當然知道,若不是有他出手,這場病就該是王霄和的命數到了。

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人咳嗽了兩聲:“可您猜那天阿蘿說什麽?她說,我若是敢放棄,丢下她一個人,讓她體會到錐心刺骨的痛苦,她就趕在我咽氣前先死,讓我嘗嘗這是什麽滋味。”

“您說,人世間怎麽會有她這樣的姑娘啊。”

風吹落白梅紛紛如雪,樹下的人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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