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6
少林寺位于河南登封,因建于少室山叢林之中,故名少林,乃是北魏孝文帝為天竺僧人跋陀所建,至天龍年間已經有五百多年歷史。
“這跋陀乃是少林第一任方丈,是一位修小乘佛法的僧人,後來少林的慧光法師在小乘佛法的基礎上革新律宗,延續至今。你別看武林中人說起少林都說達摩祖師,但菩提達摩乃是釋迦牟尼的第二十八代傳人,修大乘佛法,真正的禪宗祖師,而少林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修的是律宗,真正得達摩佛法真傳的弟子沒有幾個。”
顧绛帶着李青蘿登上少室山,往少林寺中去,卻沒有走正經山門,而是越過那些和尚,直奔藏經閣:“我帶你去見見這寺中唯一得達摩真意的和尚。”
顧绛現在身處的時間點是英宗年間,去年,只有女兒的仁宗皇帝還是不甘心地咽氣了,把皇位傳給了宗室子趙曙,如今還沒到哲宗在位,要到哲宗元祐八年,報恩禪師入少林,才把少林的律宗改為禪宗,承繼達摩一脈,可以說現在的少林寺得武忘法,在顧绛看來,算不得達摩真正的弟子。
李青蘿神色還有些恹恹,她自幼聽姑姑臧否人物,雖然世人都推崇少林寺為武林泰鬥,但對于顧绛看不上少林寺大多數僧人這件事,李青蘿覺得也很正常。
“姑姑以前來過少林寺?”
何止是來過,看顧绛這輕松繞過少林防守,挑着無人處走的輕松模樣,簡直是對摸進少林寺藏經閣輕車熟路了。
顧绛笑道:“我差不多也只有五六歲的時候,師父時常會帶我來藏經閣看書,也就是後來他不怎麽愛出門了,才沒有再來,我也是那時認識了這寺裏的小和尚。”
齊乘雲眼裏的小和尚比她小十歲不到,如今也是年近古稀的老頭了。
“他年少時在少林寺的夥房掃地,因為寺中人憐惜他年幼,時常給他塞些吃的,夥房的和尚不懂多少佛法,他天賦太好,時不時聽那些僧人念些經書,就領會了其中真意,拿來問他們,他們只當他小小年紀胡說而已。”
顧绛說話間進了藏經閣,他根本不掩藏行蹤,繼續說道:“青年後,他年輕力壯,就被安排到前面大殿掃地,因為要打掃的地方太多,他都是早早起來,從早收拾到晚,剛好也能聽那些和尚早課晚課,還有大和尚講經,我記得那時候靈門剛做主持,是也不是?”
李青蘿聽她發問,悚然一驚,根本沒發覺這藏經閣中有人,卻見書架後一個拿着掃帚的老僧慢慢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十分年邁了,須發皆白,躬身慢步,一點都不像有武功的樣子。
他見到顧绛,點頭笑道:“齊施主記得清楚,确實如此。”
顧绛打量了他一通,說道:“如今,你在這藏經閣裏掃了有二十多年的地了,每日觀摩佛法,得見達摩手書,已經悟到了禪宗真義,以你如今的境界,若不是性子淡泊,少林寺裏的那些小輩,根本沒有你的一合之敵。”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又轉道:“但你若不是這樣的性情,耐得住寂寞,也不可能真正領悟禪宗真谛了。”
掃地老僧微笑着,神色慈和平靜:“佛法廣大,誰又能說自己悟到了呢?只能說幸得前人教誨,數十年未曾虛度而已。”
顧绛“啧”了一聲:“你還是小時候有意思,如今年紀越大,越溫吞了。”
其實當年逍遙子動過收這個小和尚做弟子的打算,說如今的少林寺沒有人能教他,世間只有他逍遙子能教他,反正他也不是正經的少林弟子,只是自幼被送到這寺裏出家幹活,混口飯吃而已,連法號和度牒都沒有,不如收拾收拾和他去天山。
偏偏這小和尚八歲就虔心向佛,說:“佛法不靠人教,覺者不過是芸芸衆生中先醒悟的人,後來者讀佛法就能懂他們的所思所想,我向佛學法,終有得悟的那天。”
他越是不動搖,逍遙子越是對他感興趣,還特地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種種神功,問他想不想學,和自己一起得悠長壽數,長生不老。
哪裏知道,這小和尚不但沒有心動,反而問道:“您對我說過,道家祖師為老子,他留下《道德經》,認為人最重要的是修‘道德’,道是德的升華,人要求道,得先修德,而道之所在,在于自然,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萬事萬物都有始終,您為什麽又要求長生不老呢?這不是違背了自然的道理嗎?”
若逍遙子是老子一脈,也許這會兒就會和他講“養生”、“修身”了,可逍遙子是莊周一脈嫡傳,莊子他老人家除了自身的道家修養外,以性情和擡杠著稱,逍遙子深得其中真味,開始和一個八歲的小孩杠上了,每每問一些以對方的年紀無法理解、回答的問題。
“人能裁奪自然的道理是什麽嗎?如果我修得了長生不老,那這就是可以存在的,你又怎麽能說,這就是違背自然之道的呢?”
偏偏這小和尚也很執着,他想不通的問題就會一直想,在別的和尚看來,他就顯得越發呆愣了。
逍遙子學究天人,他雖不修佛法,但對佛法所知之深還在許多高僧大師之上,可以說逍遙子才是他真正的啓蒙者,所以多年後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逍遙派的武功,尤其是這老頭曾用來模拟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小無相功》。
“你學我一門武功,就相當于學了少林所有武功絕學,這可是少林寺從未有人能做到的事。”
嗯,當時他是怎麽回答逍遙子來着?
“我說,武功不過是佛法的延伸,思想境界才是決定武學境界的基礎,我若求得佛法,諸多絕技自然就會,我若求絕技而舍佛法,無異于舍本逐末。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老僧手持掃帚,微微垂首,他與顧绛對立着,兩人一佛一道,一老一少,蒼髯紅顏,卻隐隐分庭抗禮,暗藏的氣勢不分上下。
顧绛笑道:“寶珠棄于地,不是有眼無珠,便是無心富貴。師父那時一口咬定,你是見識太少,但你四十多歲時,我曾又來問過你,要不要成全先師的遺願,跟我學逍遙派的武功,你還是一口拒絕了。”
老僧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神色似有懷念,但無悲色,也并不得意。
顧绛指了下掃地僧,回頭對屏氣不說話的李青蘿道:“我讓你跟着他過幾天如何?他一身佛法冠絕當世,卻沒有傳人,但他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只是這藏經閣裏來來去去的和尚聽不進他的話而已,你跟着他聽幾天佛理,哪怕聽不懂,和他相處幾天,也能看開許多了。”
李青蘿揪着自己的袖子,扭捏道:“可我是個女子,少林寺裏不方便吧?”
顧绛揮了揮手:“那是對修行不夠的小和尚下的戒律,防止他們佛心不定,六欲橫生,但對他來說,男女老少都是表相,佛心定慧才是人的本質了。”
老僧嘆道:“齊施主精通三家學說,兼得佛道之理,善哉善哉。”
顧绛似笑非笑地說道:“就算你捧我,我也得說,你們少林寺如今的主持就是個守不住佛心的小和尚,過于在意這藏經閣的武學,一個和尚居然為此千裏迢迢跑到雁門關外去殺人,還是誤殺了無辜之人,卻沒有給人一個公道的說法,如今又破了色戒,和人生下孩子,任由那可憐的姑娘未婚生子、漂泊江湖,他自己還繼續做着得道高僧,一派宗長,靈門要是知道了,得氣活過來。”
“或許哪一天,這藏經閣裏的武功都被一把火燒了,他們才能見到釋迦摩尼的佛法真意,做得真正的和尚。”
老僧聽說,反倒笑了:“苦海無邊,唯人自渡。何況若執着于達摩祖師所傳的佛法,不過是又入了另一重的執着,執着于武功,亦或者執着于佛法,都是看不透,随緣而去罷了。”
顧绛微微驚訝地看着他,道:“你這是,得悟了?”
老僧雙掌合十,緩緩道:“佛法武功,一二二一,若得通達,便無內外。得既不是得,得亦無所得。既然無所得,亦無所能得。”
顧绛斂袖正顏,右手當胸豎立,還道:“大逝遠反,虛極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複。坐忘而無待,絕聖而棄知,有情即無情,無名亦無相。”
兩人面上微微含笑,互行了一禮,顧绛忽而舉掌拍向老僧,掃地僧也伸手迎上,雙掌明明未曾相擊,卻有氣牆相撞的聲音,明明極其細微,卻像是鑽進了李青蘿的腦子裏,震得她渾身發抖,耳內轟鳴,連忙捂住耳朵後退。
轉息間,兩人又各自出了一掌,這次李青蘿聽到了爆響聲,她心血一陣沸騰,竟不由自主地運轉起體內的真氣,比往日還要順暢幾分,這麽大的動靜,她擔心惹來少林的僧人,結果不知為何,藏經閣外的人好像根本沒聽到這動響一樣,就這麽走了過去。
到了第三掌,兩人終于雙掌相擊,這次卻寂靜無聲,連擊掌的聲音都沒有,書架上的經書卻翻動起來,顧绛吐出一股白氣,掃地僧面如黃銅,随之各自向後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形。
李青蘿顧不上危險,撲上去扶住顧绛,攙着他坐下調息了一會兒,回轉過來。
掃地僧也結跏跌坐,理順了體內鼓蕩的真氣。
顧绛緩過來之後,也不起身,幹脆坐在藏經閣的地上,笑道:“好功夫,好修為,好佛法,好和尚。”
掃地僧也笑道:“齊施主出魔入道,儒骨佛心,已有天人之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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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顧绛還是尊重了一手少林寺的規矩,給李青蘿做了男裝易容,因為她愛漂亮的性子,還特意挑了自己記憶裏最漂亮的一張臉給她做易容。
看着李青蘿興高采烈地頂着顧棋的臉走來走去,捧着鏡子照了又照,還想給自己換些衣服的樣子,顧绛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微妙,但既然本人不在這個世界,也就随她去了。
李青蘿也不因為掃地僧武功卓絕,就心生畏懼,她和顧绛相處慣了,只把他當做自家姑姑的朋友看待,幫着打掃收拾東西,把自己的心思煩惱向對方傾訴,掃地僧認真聽了,也不覺得一個小姑娘的情思不值得挂心,反而溫和地以佛法開解她,告訴她佛家觀念裏人和人的關系,遇到煩惱障礙,又該如何放下。
顧绛把小孩托管了幾天後來領,果然整個人氣色都好多了,還有心思逗少林寺的小和尚玩。
做男裝打扮的李青蘿廣袖玉冠,俊美風流,蹲在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和尚面前,那小和尚和她恰恰相反,生得極醜,濃眉大眼,闊耳翻鼻,因為年紀小,頗有點醜萌的奇異感。
顧绛見到這一幕,簡直懷疑李青蘿換了個人:“她難道還真有點佛法慧根不成?幾天下來就看破美醜了?”
掃地僧搖搖頭道:“小施主心善,看那孩子一人孤獨,哄着他玩耍,倒是那孩子性情淳樸,極有佛緣。”
顧绛看了他一眼:“怎麽,你見我帶着阿蘿,也動了收徒的心?還是看那小孩相貌醜陋,怕他來日走出少林寺,被世人嘲笑,心裏起了慈悲的念頭,想教他放下色相得失之心?”
掃地僧說道:“這無需我教他,他自己就懂,赤子之心本無色相之念,又從何放下色相之心呢?”
顧绛回道:“你對這小和尚的評價倒真不錯,希望他能守住本心,有始有終吧。”
說完,他便出聲叫回李青蘿,看她和那小和尚告別,顧绛覺得這一幕真是極有意思,那小和尚大概就是被蕭遠山扔在少林的虛竹,原著中他就是無崖子的繼承人,還身兼逍遙三老的內力,而李青蘿是無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兒,她母親臨終前,還曾提過一嘴想讓虛竹照看她。
顧绛也不知道未來這個小和尚還會不會被無崖子洗去全身內力,成為逍遙派的新任掌門,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這一世的壽數也該到頭了吧。
他想了想,就把這些念頭都扔到了一邊,帶着李青蘿離開了少林寺,往姑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