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5
“姐姐,我媽媽不回來了嗎?”
顧绛再一次出言糾正:“是姑姑,不是姐姐。我是你爹的師姐,你得叫我姑姑。”
五歲大的李青蘿趴在顧绛懷裏,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臉,嘀咕道:“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媽媽教過我,我應該叫‘姐姐’的。”
顧绛知道她對父親沒什麽印象,記的都是陪伴她的母親,心心念念的也是母親:“你媽媽走時怎麽和你說的?”
李青蘿扁扁嘴說:“媽媽說她要回家去了,不能帶阿蘿一起去,但我聽到那些來找她的人說,媽媽是要去做皇妃娘娘,從此住到很大的屋子裏去。”
“嗯。”顧绛拍了拍她的背道,“你就當是這樣吧。”
李青蘿把臉埋在顧绛肩上,良久才又擡起頭說:“我不要和你走,我要留下來,繼續等媽媽。”
顧绛并不因為她的年紀小就忽視她的想法,而是和她掰開講道:“你母親給你買的莊子,留的仆人和銀錢,的确夠你生活了,可你要想清楚,你媽媽總不回來的話,這些仆人看到你家中富裕,很可能會起不好的念頭,若是有賊到你家中偷盜,順手把你也帶去賣了,誰能保護你呢?”
李青蘿聽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拐賣這點她是懂的,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蜷在顧绛懷裏,小聲道:“那,姐,姑姑留下和阿蘿一起住好嗎?”
顧绛見她讨好人時,居然還知道改口,心中好笑:“我留下和你一起住,那我家中該怎麽辦呢?”
李青蘿不說話了,只靠着顧绛,不肯松手,顯然是年紀太小,還依戀着大人,無論原著中她一個人長大養成了什麽性情,現在也不過是個五歲大的孩子。
顧绛摸了摸她的頭,算是安撫:“我可以在這兒住一個月,這個月你再考慮考慮,是繼續留在姑蘇,還是跟我去天山。”
李青蘿答應了。
顧绛還是第一次和這麽小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而且比起他接觸過的那些早熟懂事的小孩,李青蘿有被抛下的經歷,所以十分黏人,還有些嬌氣,會委屈哭鬧。
顧绛卻不是一個哭鬧就會順你意的人。他并不與不懂事的孩子計較,只對她講道理、規矩,她要是不聽話,非得鬧,那就讓她鬧,也不許那些仆婦去哄,自己就在一邊看書,防止她沒輕重傷到自己。
李青蘿畢竟聰明,知道自己哭鬧也沒用之後,也就抽抽搭搭地消停了。
時間久了,她也知道了姑姑和媽媽不一樣。
李秋水對自己的女兒寵慣得很,可以說是予取予求,她自己就任性,更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受委屈;顧绛也很溫和,他有時會抱着阿蘿到處去玩,給她講故事、唱曲子,陪她玩耍,但他同樣看重規矩和教養,他的規矩不是旁人家那些女孩什麽什麽不能做的規矩,而是為人處事的底線。
往日裏李青蘿脾氣上來打人、撓人,李秋水只會怪照顧她的人不好,甚至會懲罰那些人,顧绛卻會在問清始末後,告訴她不高興了,發脾氣可以,但不該傷人,尤其是平日裏照顧她的人,然後罰她站到外面去背書。
一個月下來,李青蘿和顧绛處熟悉了,她有點怕這個姑姑,但比起對犯錯時懲罰的畏懼,她更喜歡姑姑抱着她在姑蘇城裏玩,看種種新奇的東西,可以随意地奔跑說話,姑姑從不在這些方面拘束她。
而且,無論什麽時候,這個像姐姐一樣的長輩都是平靜沉穩的,只要李青蘿想要找她,她就一定會在,不像媽媽那樣常常突然發火、哭泣、消失。
所以她決定跟姑姑去天山。
“如果媽媽回來了,就讓她到天山來找阿蘿。”李青蘿再三叮囑留守在莊子裏的仆婦,顧绛等她說完,才把這個小姑娘連同她母親交易給自己的書一起帶回了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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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李青蘿的年紀太小,受不得颠簸,顧绛為了照看她,在天山上安安穩穩呆了幾年,帶着這個孩子讀書識字,學點基礎功夫。
李青蘿的天賦并不如她父母那樣好,逍遙派的武功對資質的要求極高,所以她練得很慢,而且她到底嬌氣得很,不喜歡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地刻苦習武,她更喜歡侍弄花草,經常自己琢磨着裁剪制作各式衣物,還和靈鹫宮的仆從學了刺繡。
顧绛沒有大男子主義,也沒有大女子主義,并不覺得她喜歡這些就是沒出息了,他總覺得人能順自己心意生活就好,她既然喜歡花草,喜歡漂亮裙子,那就喜歡好了。
人能找到感興趣的事物,并一直堅持下去,是一件好事。
在李青蘿長大一些後,他還特地帶李青蘿去中原各地見識了各種刺繡技藝,欣賞生長在無人險境裏的奇花異草,甚至還帶着她跑進皇宮裏去看了各地進貢的珍品。
依舊一副少女模樣,甚至容貌更年輕了的顧绛帶着十來歲的小姑娘出入各國皇宮,如入無人之境,那些皇家高手、重重守衛,一個都摸不到她的影子。
李青蘿就這樣在她身邊無憂無慮地長大。
“天山上的人年紀最大的看起來也就四十多歲,我年幼時總覺得,人長到一定歲數就不會變了,下山後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的,凡人都會老,只是我姑姑已經是神仙中人了,山下那些見過她的老人,都說她是天山上的神女。”
十八歲的李青蘿獨自在外游歷,去到姑蘇老宅看自己種在那裏的花草時,遇見了從花木繁盛的大理而來的王孫公子,性情爛漫的姑娘喜歡他溫柔體貼,更喜歡他的為人氣度。
她推遲了返回天山的安排,和對方在一片姹紫嫣紅中說起自己的身世來歷:“她為人極好,我媽媽将我托付給她,所以我在她身邊長大,我是不會離開天山的,你若真想和我在一起,也得和我一起去天山生活。”
李青蘿認真道:“你在大理的地位雖高,但如果和我去天山,這些就都不能要啦。”
段正淳看着她秀麗絕倫的面容,輕笑道:“那我就不做王爺了,跟你去天山。”
李青蘿歡喜地笑起來:“好,你願意為我不做王爺,我也願意為你努力練武,我帶你去找姑姑,讓她也教你武功,咱們在天山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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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人呢?”
顧绛畫完最後一筆,詢問李青蘿,她還像小時候一樣,受了委屈就跑回來哭,明明都已經比顧绛還高了,卻坐在毛毯上嗚嗚咽咽的:“他說哥哥來信了,要他回家去,結果一去就沒回來,我去大理找他,這才知道他家中已經有妻子了!”
李青蘿當然不會和無辜的鎮南王妃生氣,她雖然嬌氣,但被顧绛教得很好,只是怒氣沖沖地去找段正淳,扯着他去和王妃當面對質。
“那王妃是擺夷族女子,叫做刀白鳳,擺夷族從來是不接受中原三妻四妾的,我原以為她不知道丈夫在外招花惹草,沒料到王妃對我說,他不是第一次了,還有個情人是使刀的,那女子還和王妃鬧過,恨她得很。”
李青蘿知道皇室裏妻妾成群是常事,她并非不能接受段正淳在這種大環境下有妻妾這件事本身,若是段正淳僅僅與妻子政治聯姻,那兩人拆夥,各自另找就是了,可他和自己妻子是有真感情的,刀白鳳雖然氣他風流成性,也的确愛着自己的丈夫。
這樣一來,還說什麽不做王爺,和她回天山,難道她是要搶走人家的愛人,叫他移情別戀的人嗎?
他若這麽做了,就是王八蛋一個,他若不這麽做,那當初答應她的就都是假話,還是王八蛋一個!
憤怒又傷心的李青蘿當場甩了段正淳一個耳光,一路回到了天山。
顧绛看她好好地走進門,一見到自己就開始哭,根本停不下來的樣子,無奈地放下筆,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這麽難過,還是舍不得他?”
李青蘿咬着嘴唇,紅着眼睛道:“他好也是真的好,待我好,為人也好。我見過很多宋人男子,他們都覺得我性情古怪,不夠溫順賢淑,成天和花草為伍,唯獨他說我天真自然,也願意陪我種花,誇我做的衣服別致,花樣精巧,陪我整天地說漫無邊際的話,他這樣風流,我都生氣不想再見他了,還是覺得他很好。”
說到這裏,李青蘿沮喪極了:“我還是喜歡他,這樣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顧绛倒不這麽覺得:“喜歡就是喜歡,讨厭就是讨厭,這和有沒有出息有什麽關系?喜歡一個人難道就低人一等了嗎?把自己姿态放低到沒出息的,從來都是這個人自己,和喜歡這種感情無關。你想喜歡他,可以一直喜歡他,就算你一輩子不嫁人,就在心裏喜歡他,只要你願意,有什麽不可以?”
“只要這份感情不傷害你自己,也不要因此去傷害無辜的人就行。”
李青蘿在山下游歷了許久,如今再回到天山聽到顧绛的論調,有些驚訝,又覺得這是姑姑會說的話:“一輩子不嫁人也可以?”
顧绛眉梢微挑:“這天山上,多的是沒嫁人的女子,多你一個不多。”
李青蘿忽的想起姑姑自己就是獨自一人,只是她在李青蘿心裏太過超脫,往往很難把人間情愛和她聯系在一起。
她撇了下嘴,心裏好受了一些,但還是委屈得很,說道:“可我不想繼續喜歡他了,他能喜歡很多人,鎮南王妃,秦紅棉,還有那些沒來找過王妃的女人,我要是一輩子都只念着他,我也太虧了!”
說着她又哭了起來,顧绛反倒被她這番話逗笑了:“好得很,還能在這種事上算自己有沒有吃虧,說明你沒吃虧到底。”
放在現代社會,也就是上高中時的姑娘青春懵懂,喜歡上了風度翩翩的男人,結果初戀失敗罷了,人總有倒黴的時候。顧绛看得很開,別說李青蘿沒吃虧,她就是真像原著裏那樣被哄得有了孩子,那大不了生下來,對所有人、包括孩子自己說她爹死了就是,天山這麽多人還養不了一個小孩嗎?
離經叛道的顧某人漫不經心地想着,手下輕撫着李青蘿的長發,笑吟吟地說道:“這種事我可幫不了你,我們道家講順其自然,男歡女愛也是自然,沒有幫你放下的辦法。要不,我帶你去少林走一趟?去聽聽那裏的佛法,參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李青蘿聽她這真切裏混着戲谑的話,雖然知道她性子有些促狹,還是忍不住嚎啕道:“我哪裏就到了要做尼姑的地步?!”
顧绛這下是真笑出聲來了:“哈哈哈哈,哎呦,我讓你去讀讀佛法,你就想到出家了?那也不能在少林寺啊,人家那是和尚廟,不收你這種受了情傷的小姑娘。”
李青蘿伏在他膝上,悶悶道:“我都這麽難過了,姑姑你還取笑我。”
顧绛一手撐着下巴,悠悠然道:“有的事,你把它看得太重,它在你心裏就有千斤,越想忘,越難忘,糾纏不去,執念成魔;而有的事,你不必把它想得那麽嚴重,好像天崩地裂了似的,相逢是緣分,分離是緣分不夠,大千世界你一生要遇見多少人?笑一笑,也就過去了,你才十八歲,有什麽過不去的?”
李尋歡曾那樣深愛林詩音,不也過去了?阿飛曾為了林仙兒放下視若性命的劍,一朝看破後也覺昔日都是幻夢;花白鳳一生只愛白天羽,在傅紅雪帶回馬空群和易大經的人頭後,不也放下執念,做一個普通婦人度過了餘生。
顧绛看着李青蘿,他知道原著中她會愛上段正淳,這段感情也沒有好的結果,但他沒有想方設法去阻止,因為這件事說到底要看李青蘿自己,她要是想得開,遇見段正淳又怎麽樣?她要是想不開,不遇見段正淳也會有吳正淳、張正淳,對方的為人或許還不如這位鎮南王呢。
情緣、孽障,一念之間,他已教了阿蘿很多,如果她一定要執着,他也不必勸她回頭。
想到這裏,顧绛又問道:“所以,少林寺你還想不想去?”
李青蘿把頭埋在臂間,良久才說了一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