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3
大理地處偏南,氣候濕潤,四季如春,這裏的花木長得尤其好。
顧绛正是在一片花市中遇到了結伴出游的無崖子和李秋水。
他一路從西夏磨磨蹭蹭到大理,走了将近兩年,橫穿中原南北,仁宗時的北宋十分繁華,這裏還是《天龍八部》的世界,人力要比沒有武學設定的世界高,物産也豐富,故而文風盛行,百藝具興。
朝游三山,暮宿高樓,看不盡的好風光,以宋之富庶,遠勝周邊各國,難怪引得苦寒之地的西北游牧民族每每觊觎,等到了大理,這裏繁華當然不及宋,但國民崇尚佛教,民風淳樸向善,別有一番太平景象。
如果不是看到站在百花叢中,人比花嬌的李秋水,他還可以繼續欣賞一陣子。
顧绛嘆了口氣,從一株茶花前站起身來,運起逍遙派的輕功,腳下生風,幾步穿過人群,來到李秋水身後。
花市中人本就不少,來來往往的走着,李秋水高興于無崖子陪她出門,加上大師姐兩年都沒找來,她心中慢慢放松了警惕,沒有絲毫防備就被突如其來的一掌巨力擊中後心,立時吐血摔倒,幸虧無崖子伸手扶住了她。
顧绛的掌心也隐隐發麻,心中微驚,沒料到李秋水的小無相功已經有了點火候,體內逍遙派的真氣護體,竟然反震得他真氣一陣翻騰。
金庸世界到底不比古龍,對內力、神功的倚重很深,很難靠個人的悟性來突破這種限制。
若非如此,他全力一掌就該要李秋水性命了。
花市中的大理百姓見有江湖中人動手,頓時扔下買賣,紛紛逃散開去。
無崖子猛然回身,見出手傷人的是個不認識的少年,愣了一下,反倒是李秋水倚靠在他懷裏,虛弱地開口道:“師姐,你,你還是找來了。”
做青衣書生打扮的齊乘雲笑了笑:“是。師妹,你在我練功時趁我不備,出聲驚擾,害我走火入魔,前功盡棄,如今我也趁你不備,還你這一掌,你覺得如何?”
李秋水服下無崖子手中的療傷藥,慘笑一聲說道:“師姐你這一招‘陽歌天鈞’威力驚人,小妹拜服,那日是我大意驚擾了你練功,你打我這掌,我認了。”
她姿态嬌弱,語意溫柔,神情楚楚可憐,無崖子見了,心中憐惜不已,往日裏齊乘雲要是見到這幅情景,非得暴跳如雷不可,今日她卻依舊站在那兒,笑吟吟地看着李秋水,這下倒教李秋水不解了,她只能抓着無崖子的手臂道:“師哥,咱們走吧。”
齊乘雲捋了捋鬓邊垂下的發帶,緩聲道:“走?今日,只怕你走不了。”
無崖子沉聲道:“師姐,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真要師妹的性命嗎?”
齊乘雲張開雙手,一字一頓道:“她害我從此只能保持十五六的身高,再也不能長大,這樣的深仇大恨,我要她性命賠償,不可以嗎?”
無崖子心知李秋水确實對不住齊乘雲,但他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她們倆同門相殘?何況李秋水如今已是他的妻子,他想到往日相處的情誼,也不忍提起此事再刺激師姐,只能道:“她畢竟是我們的同門師妹,師父的關門弟子,你就算不看在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看在師父的份上,也不該到了要她性命的程度。”
齊乘雲冷笑道:“那她有沒有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情分上,看在師父的份上,好好待我呢?怎麽到我來尋她報複時,你又和我說什麽情分,提什麽師父了。”
無崖子還要再說什麽,齊乘雲卻不耐煩和他理論,雙掌運起真氣,一手行陰,一手行陽,正是逍遙派最高深的掌法《天山六陽掌》:“這件事本與你無關,但二師弟你若非要插手,那就手下見真章吧!”
青衣書生廣袖飄逸,行動間潇灑清隽,雙掌擊出威力無窮,直逼無崖子懷中的李秋水,招招兇險狠辣,舉手投足卻不帶半點兇戾殺氣,好似仙人泠然禦風。
無崖子嘆了口氣,将李秋水一托,轉放到身後一張座椅上,同樣運起六陽掌,與齊乘雲對招,只是他運起的功法乃是《北冥神功》,他的天資極高,單論習武的天賦是三人中最強的,否則逍遙子不會把掌門的位置傳給他,是以雖然他招式運用上不及師姐,但依靠《北冥神功》吸納化解內力的特征,齊乘雲的掌風落在他身上,不僅傷不到他,自己的真氣還會被他納為己用。
長此以往,他越打越強,對手的真氣卻難以為繼,遲早落敗。
青衣書生冷哼了一聲,外人不知道《北冥神功》的特性,他還能不知道嗎?他不僅知道,還清楚這門武功唯一的缺陷在哪裏。
他驟然雙掌後撤,運轉《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二十年逍遙派的淳厚內力運轉到掌間,陽氣大盛之下,掌心竟透出赤紅,雄渾掌力正面對上無崖子,一掌接一掌,三掌相疊,勁力如江海浩瀚,倒灌入無崖子的經脈中,他的內力勝過無崖子,這一來就如海水灌入江河,無法全部接收轉化,逼得無崖子連退三步,氣海翻騰,全身經脈劇痛,若不能及時調息,必然會走火入魔!
就在此時,委頓在一邊的李秋水清喝道:“住手!”
她對無崖子用情極深,本以為齊乘雲也愛慕他,不會忍心傷到師兄,沒料到齊乘雲走火入魔一遭,整個人心性大變,竟連無崖子也全不顧忌了,眼看他要受重傷,李秋水奮不顧身地撲進兩人之間,擋在無崖子身前,以《小無相功》擋下了齊乘雲的掌風餘勁,這一下傷上加傷,幾乎去了她大半條命。
無崖子見李秋水為自己如此不顧性命,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焦急,雙手抱住妻子,轉而厲聲道:“齊乘雲!你不認同門之情,那還認師父傳下的掌門指環嗎?!”
青衣書生見他亮出手中的七寶指環,默然立在原地,輕聲道:“師父于我有養育之恩,他的規矩,我當然會守,但是師弟,你要想清楚,師父臨終前說,你只能以此憑證強行要求我與師妹做一件事,你要是讓我饒過李秋水,來日你自己身遭大難,可就找不到我頭上了。”
無崖子果斷道:“人有旦夕禍福,來日之事誰也不能預料,我只求今日同門相殘的血案,不要發生在我眼前。”
青衣書生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動怒,反而笑了起來:“好,我當日在師父面前發過誓,不會出爾反爾,只希望你來日不要後悔。”
說完,一聲清嘯,縱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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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原本還不解,為什麽天山童姥對李秋水恨之入骨,卻沒有下手殺她,反而給了李秋水可乘之機,她殘疾之後心性扭曲,甚至殺人取樂,總不會是不忍心殺李秋水。
現在無崖子拿出掌門指環,顧绛才從齊乘雲的記憶中找到了這件事的緣由。
逍遙子羽化之前,将掌門指環交給了無崖子,讓齊乘雲和李秋水奉他為掌門,且說了一段話,大意是說她們師姐妹倆有了不和的苗頭,她們倆都是人中龍鳳,争強好勝,誰也不服誰,來日積怨深了,難免出事,所以逍遙子讓無崖子管住她們,并讓他們對着掌門指環發誓,一定服從掌門號令,無崖子日後可以強令她們做一件事,她們若違抗就不再是逍遙子的徒弟。
齊乘雲是逍遙子一手撫養長大的,逍遙子于她如師如父,她一生桀骜驕傲,絕不會違背自己在師父面前發下的誓言。
也正因為無崖子讓齊乘雲應了這一諾,日後他被丁春秋所害,他也沒有臉讓蘇星河去求助于天山童姥,反而讓虛竹去求和自己撕破臉的李秋水。
而掌門指環,也是因為他們在逍遙子面前的誓言,才如此重要。
顧绛也是一個重諾之人,他接手了齊乘雲留下的軀體,接受了她的身份和記憶,便也承接下她的因果和承諾。
他不是只要好處,不擔責任的人。
走這趟時,顧绛本就沒打算真的找到李秋水,他已經做好了在西夏截胡的準備,李秋水只要回到李家,準備嫁入西夏皇宮,他就去送這個師妹歸西。
何況顧绛打在李秋水後心的那一掌,光是養傷就要她耗費個一年多,此後十餘年她的武功進境都會受到影響,除非借西夏國的勢力,否則就算有無崖子在,她也只能避着這個師姐走。
顧绛的耐心一向很好,他能等傅紅雪二十年,也能等李秋水三十年。
他們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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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魔教教主、将勢力遍布天下的公子羽說來日方長,就是來日方長。
他在天山住了幾年,然後算了算自己來回的腳程,趕在三十六歲返老還童前,又去到大理找到李秋水,把她打了個半死,讓她養個一年多的傷,以防她趁着自己功力消退找事情。
顧绛遵守和無崖子的約定,沒有要李秋水的性命,但過個幾年就去看看這位師妹過得如何,和她過過招,讓她傷上一陣子,也算盡到了大師姐的職責,督促師妹好好練功,不要沉迷聲色情愛了。
連無崖子的弟子蘇星河和丁春秋都知道了,自己師娘有一個死對頭,是她和師父的大師姐,此人喜怒無常,精通易容之術,每隔幾年就會跑到大理來找師娘的麻煩,将她打成重傷,然後一句話不說地離開。
連他們的師父都拿這個師姐沒有辦法,以至于蘇星河提起這位不知真面目的師伯,頗有些畏懼,丁春秋倒是試圖上前搭過兩句話,可那位來去匆匆,沒有理會任何人。
無崖子是真拿齊乘雲沒有辦法,他帶着李秋水去過別的地方,但也沒用,這位師姐總能找到他們,李秋水懷疑她在自己身上下了什麽東西,但沒有證據,也找不到根由,所以他們幹脆還是住在了無量山中。
有時無崖子想着,李秋水害得齊乘雲一生不能長大,齊乘雲現在要李秋水常年纏綿病榻,倒也算一報還一報了。
他會有這種想法,可見心底裏對李秋水雖然喜歡,也說不上愛若性命。
這位性情寡淡的逍遙派掌門人時常看着自己雕成的玉像出神,他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當然知道兩位同門年少時都鐘情于自己,但他其實對情愛沒有多麽重的心,他更喜歡研究武功和師父傳下的雜學,年少時親近齊乘雲,成年後偏向李秋水,也只是青春年少時對女子萌生的朦胧好感,後來是為了終止兩人無休止的争鬥吵鬧。
比起性情直烈易怒的師姐,李秋水更溫柔和順,不會過多地打擾他,可和李秋水在一起之後,他的生活依舊沒個消停。
還是石像好啊。
它安靜美麗,有着他心中所有喜愛的優點,卻從不會幹涉他的生活,只會靜靜在那裏看着自己,永遠不會改變。
無崖子有時候覺得自己雕的是十七歲的李秋水,有時候又覺得不是。
人生一世,如莊生夢蝶,亦或者是蝶夢莊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誰能說得清呢?
無崖子說不清,李秋水也說不清。
她看着丈夫從一開始阻止師姐、保護自己,到現在對她們倆的争鬥視若不見,只要齊乘雲不傷自己的性命,他就只把這當做同門交手一樣,明明随着《北冥神功》大成,他才是唯一能夠和師姐一分高下的人物,卻寧願整日對着那尊玉像,對自己冷漠至此!
李秋水用盡了辦法也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回應,哪怕她生下了兩個人的女兒阿蘿,無崖子對自己的血脈都算不上熱絡,依舊不是看書練武,就是看那尊玉像。
明明她本人就在這裏!難道無崖子是嫌棄她不如十七歲時清純可人了嗎?!
終于有一日,為了報複無崖子,她在外面尋了俊美的少年回來,當着無崖子的面調情尋樂。
而無崖子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就抽身離去了。
李秋水渾不在意地繼續飲酒,直到無崖子走遠,她才突然暴起,一掌将桌上的所有東西震為齑粉,而後怔怔地望着這座琅嬛石洞落下淚來,沒有管被吓得逃出洞外的俊美少年。
只有女兒阿蘿的哭聲在石洞內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