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2
天山地處西夏,缥缈宮內的仆從以漢人居多,也有從本地各族收來的,李秋水本人便是西夏貴族出身,因此後來才能嫁給西夏王李元昊為妃。
原著中天山童姥找李秋水報仇,但找了幾十年都尋不到對方,直到她嫁入西夏皇宮,才被她尋到蹤跡,摸進皇宮去将她毀了容,此後廣收門人勢力,未嘗沒有和西夏一品堂對抗的緣由在。
可見天下之大,報仇容易,找人太難。
就是顧绛也只知道李秋水和無崖子曾在大理無量山中隐居過,後來又嫁到了西夏,但細算算,李秋水在《天龍八部》中出場時,已經有八十七歲,而她的女兒李青蘿也就四十不到,就算滿打滿算她有四十,那李秋水在無量山中生下李青蘿時也有四十七歲左右了。
如今齊乘雲二十六歲,李秋水比她小整整九歲,也就是說,今年李秋水不過十七。
三十年的時間差,誰知道她跑到哪裏去了?
顧绛總不能跑到無量山裏蹲着,守株待兔,等他們夫妻來吧?
為了找李秋水算賬,讓他這麽死守着,也太得不償失了。
可要說就不管這檔事兒了,也不現實,李秋水面柔心狠,她和無崖子感情好時也許顧不上舊怨,等她和無崖子掰了之後可就不一定了。李秋水日後嫁進西夏皇室,掌握一品堂,乃至于将自己的兒子推上皇位,位高權重,到時候她調動西夏國力來找自己麻煩,就算他能從重圍中跑路,天山靈鹫宮也不再安全。
他可不會賭李秋水能夠安分,只要自己不去找她,她哪怕得勢了也不會再找師姐的麻煩。
以這人的氣量,更多可能是把情場失意的怨氣都撒到昔日情敵頭上去,原著中她們倆都是這麽做的。
所以最安穩的做法還是在李秋水嫁入西夏前将她解決了。
這次下山,顧绛準備先找找看,一路從天山去到大理,如果李秋水真在那裏,就幹脆點解決掉這樁隐患,如果不在,那就返回天山,等個三十年,那時候他們總在大理了吧。
顧绛從來信奉要麽不做,要麽做絕,像齊乘雲那樣只是給李秋水臉上畫個井,導致自己功力消退時被找上門,他是萬萬不可能的。
既然結下了不可消解的仇恨,那就不必再拖泥帶水,見個生死即可。
為此,顧绛還在靈鹫宮石壁上的一千多個圓圈、數百種絕學中找到了《小無相功》,研究了一下這門武功。逍遙派的武學都需要極深的內力作為根基,現在的李秋水還不滿二十,縱然已經開始修習《小無相功》,也不會多麽精深。
包括無崖子,他九十三歲過世,那時他體內不過有七十年的北冥真氣,也就是說,他的《北冥神功》真正開始上手時,也有二十多歲了,李秋水的天份總不會還超過身為掌門的無崖子。
齊乘雲的《唯我獨尊功》雖然缺點極大,但這門武功的确見效快,她練了沒幾年就有成果了,才會影響到身體發育,哪怕沒有顧绛數十年的武學根基,如今的齊乘雲本身也是勝過兩個師弟妹的。
他出于謹慎,研究一下他們倆的武功,是防止真遇上兩人一起,到時候他找李秋水算賬,無崖子插手亂攔架,導致李秋水跑了怎麽辦?
她的《淩波微步》跑路還是很快的。
于是顧绛在石洞中又閉關了一段時間,等到冬日過去,第二年開春,才踏着山中殘雪,下了天山,一路往南去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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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乘雲本是宋朝真宗景德年間生人,多年未曾踏足中土,一問才知,現如今已是天聖年間,在位的是宋朝頗有名的仁宗皇帝趙祯。
顧绛博覽全書,自然看過宋朝歷史,知道仁宗一朝名臣極多,為宋儲才兩代有餘,不過在仁宗時的宋夏之戰中,李元昊連連得勝,要不是遼國的威脅和物資不足,三年都結束不了這場大戰。
這場戰争最後以李元昊去帝號,向宋稱臣,但宋要給西夏每年十三萬匹絹、五萬兩銀、兩萬斤茶,以及其餘種種賞賜,并且西夏在戰争中奪取的宋朝土地也只歸還了一半,史稱“慶歷和議”。
就慶歷和議的條件,兩國也沒能維持二十年的和平,此後兩國還是頻頻交戰,一直到北宋南遷。
《天龍八部》中寫宋遼世仇沖突,是從後唐時石敬瑭割讓幽雲十六州給遼太宗耶律德光起,中原失去北方燕雲十六州屏障,被遼侵擾,北宋立國之初幾次想要收回失地,卻不能戰勝,終于還是在真宗年間立下檀淵之盟,以宋朝贈遼國歲幣十萬兩白銀、二十萬匹絹為條件,兩國結為兄弟,互不攻伐,保持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
真要論起來,蕭峰所在的遼興宗、道宗年間,宋遼之間十分太平,兩代遼帝推行漢化,對宋的政策以和平為主,兩國之間的氣氛還沒有宋和西夏來得緊張。
遼道宗耶律洪基早年的确有過興兵伐宋的想法,但只是提起就被他老師姚景行勸阻了,此後再沒有提過兵事,而且耶律洪基此人好佛、儒,對宋仁宗極有好感,本人尤其尊崇佛教,乃至于厚待僧侶,大興佛寺,折損國力,遼國就是在這位道宗皇帝手中開始衰頹的。
當然,小說世界和歷史有出入也很正常,顧绛可以用自己所知的歷史作為參考,雖不能事事迷信,但宋與西夏的關系還是可以想見的,他居于西夏附近的天山,山中有藏書和武功壁畫在,所以他并不打算搬家,以後難免要多留心局勢變化,方便行事。
索性他現在沒有一大家子要養了,無事一身輕,可以随意往來,沒有牽挂。
為了方便行走江湖,顧绛易容成王書年少時的模樣,王書的樣貌斯文儒雅,常做書生打扮,正符合宋時重文的風氣,四處游走也不惹眼。
畢竟齊乘雲十五六的身高,十八九的面容,看起來也就是個格外嬌小的姑娘,她的容貌連李秋水嘲諷她殘疾時,也得稱一聲“矮美人”,端的是明麗嬌豔,色若春花,獨自行走在外難免惹來一些不長眼的東西。
顧绛不怕麻煩,卻也不想招惹麻煩,而且易容成別人,也好降低李秋水的防備。
說起來,李秋水這人格外愛好美少年,八十多歲了,聽童姥說虛竹是個貌若潘安的風流少年,還要湊過去看看,等他找到李秋水,或許可以換上顧棋的臉去尋她,以防她一見齊乘雲就逃走。
想了想顧棋風華最盛時的樣子,顧绛甚至懷疑李秋水見了都下不了狠手。
齊乘雲年輕時的性情活潑熱烈,愛恨都很執着,老了都喜歡擠兌捉弄虛竹,顧绛受到她的影響,提起李秋水,心中升起一些促狹的念頭來。
他倒不抵觸這種改變,公子羽活到五十多歲,除了武功外還要為身上的責任勞心勞力,尤其是家業做大後,為了穩定中樞,為人處世越加沉穩,喜怒不形于色。
現在這樣放開性子,閑來給自己找點樂子,保持心情愉快,也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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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顧绛帶着找點樂趣的心,看了舒南閣的菜譜,嘗了江月樓的點心、臨江館的脍魚、桃李園的酒釀,起風時于礬山上尋木制琴,明月夜在瀾江畔聽潮飲酒。
路邊小攤老人家一碗合心意的馄饨,山腳小店裏老板娘一杯燒口的烈酒,紅塵煙火慢慢熨燙了他的心魂。
逍遙派喜好雜學的習慣讓他知道了豆花怎麽做,花木怎麽栽,竹籠怎麽編,傀儡怎麽操控;煮餃子該燒多大的火,煎雞蛋要放多少油,炒茶怎麽看成色,泡藥怎麽去毒性,零零種種。
人間百事,充滿了他近四十年江湖磨砺的歲月,讓他得以跳出舊日樊籠,卸下種種思慮,徹底活了過來。
慢慢的,顧绛想明白了。他連續兩世修習的都是魔道功法,《葵花寶典》和《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在無形中塑造了他。
魔能礙道,并不在于性情激烈或殺性濃重,那是邪道。真正的魔是外界繁雜思想和欲望對人的扭曲和影響,它讓你分不清自身和外源的界限,從而迷失真性。
大道希微,這是一條注定坎坷的路,一路上你要求道,也要求我,向道者,明晰道我之別後,身與道合,向我者,知天心人意後,化我為道。
無論哪一種,都要先看清自我。
可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就會跌落名利雜念中,模糊了自己的面目。
一個孩子在剛剛懂得是非時,能夠憑本心判斷殺死一個無辜的人是錯的,但随着他進入種種觀念中,這個被殺的人可能道德有缺陷,可能他死能帶來更多的利益,可能他就是個該死的遼國人,于是他的死就變成了“可以理解”的。
這就是外魔對人的一種改變,有的人将之稱為“成熟”、“智慧”,也有人稱之為“冷漠”、“麻木”。
究其根本,是人從六欲,入魔道,而損本心,入迷惘。
顧绛沒有執着什麽,情緒也一直平穩淡泊,但他也正因為心中沒有強烈的是非觀念,更容易随勢而走,被環境引導。如公子羽擴張勢力版圖,承擔起萬人生計,他也難免在重重羁絆裏壓抑了自我,尤其是天魔主遮掩面容,脫出人意,成為一個象征更勝過一個人,更是進一步抹去了天魔主身上顧绛這個人的表現。
天長日久,即便是他,也難以逃過時間中諸多外魔對人性的磨損。
顧绛确實在這個過程中失了一些真性,特別是李尋歡和葉開去後,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心也越來越重。
而道家的武學講究天性自然,莊子一脈更是浪漫逍遙,他會有這種輕松愉快的感覺,是因為他修習逍遙派的武功有成,不知不覺間,補足了自己流失的真知。
在齊乘雲年輕的心态中,他見山見水,從人間百藝,見民生百态,是遠道近人,卻由此破魔入道矣。
不經萬般魔障,不能看破關隘。
想通這點時,顧绛正在茶舍裏聽曲。
臺上的女子不知是哪個雜劇團裏的引戲色,在女衣外罩着男裝,手中執扇,一邊唱一邊翩翩起舞,唱到好處,滿堂喝彩。
顧绛聽着也好,就是那吹笛伴奏的人水平不夠,幾處應該承托上去的高音都不亮,情緒也跟不上。他幹脆起身付了茶錢,而後走到臺邊,随手抽了樂師備用的竹笛,試了兩個音,在那樂師驚訝的目光中,加入了伴奏。
因這女子是唱豔段出身,宗雜劇中豔段演的多是市井之事、男女之情,所以她此刻正亭亭袅袅地唱着前朝皇帝李隆基的《好時光》,梨園伶人奉唐明皇為祖,他的詞倒是人人都能唱兩句,可如她這樣聲若莺啼、婉轉動人的并不多。
她唱得好,笛聲也托得剛剛好,柔和清新,如有情思千縷,纏綿不絕。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鬓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
那伶人唱到“有情郎”時眸光流轉,看着臺下衆人,目光最後還是落在了吹笛的書生身上,眉梢眼角含笑,随之一個探海翻身,手中錦扇旋轉,裙擺招展翻飛,如彩蝶追花,美不勝收。
笛聲也随之起伏飛揚,歡悅怡人,高亢處人聲幾乎和笛聲融為一體,玄妙天籁。
伶人錦扇掩面,歡聲唱道:“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青春正是好年華,白駒一去不複返,何不趁着彼此都年少,不需脂粉塗抹、傾城容貌,只要真心相待,共度這大好時光。
語意旖旎,曲聲悠悠,撩人心弦,仿佛有春風拂面,滿室飛花,漫漫灑灑,令人渾然忘我。
一時滿座寂然,直到伶人合扇行禮,衆人才如夢初醒,懂音律的茶客如癡如醉、陶陶不能自己,起身循聲望去,就見臺下的青衣書生已經放下竹笛,翩然遠去了。
臺上的伶人女子似有話想說,但向前兩步,就止住了步伐,看着那少年人出了門,轉眼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