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4
對于逍遙派的門人來說,時間總是很容易就過去了,他們不太感受得到歲月流逝,三十年光陰彈指之間,無崖子依舊是面如冠玉、俊美無俦的閑雅模樣,李秋水婀娜婉轉、窈窕冶豔,齊乘雲雪膚花貌、清雅飄逸,三人的風華氣度更勝少時,關系卻一再發生微妙的變化。
少年時,齊乘雲與李秋水為無崖子争風吃醋,最終齊乘雲永遠身如少女,李秋水傷病連連。
如今,齊乘雲抛開萬事,只想找李秋水報仇,李秋水也深恨這個師姐對自己的折磨,但她也知道是自己出手在先,她與大師姐不過是成王敗寇,齊乘雲在她與無崖子成親後,已經沒有再糾纏無崖子,兩人只是損身之仇,與他人無尤。
可李秋水對無崖子的愛慕,在他日複一日的冷遇中,終于變成了愛恨交織,她招來更多俊美少年尋歡作樂,無崖子從一開始的冷淡待之,到最終難以忍受,兩人大吵一架後,無崖子拂袖而走,李秋水憤恨中殺了那些男寵。
無崖子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連他的兩個徒弟都走了,他沒有帶走琅嬛石洞中的任何東西,甚至包括那尊他整日觀看的玉像。
二十多年夫妻之情,一朝棄置,冷漠如斯。
李秋水将女兒和石洞中的武功都安置到了大宋姑蘇城裏,給女兒阿蘿起名為李青蘿。
争吵時李秋水心中都是憤恨,從齊乘雲到無崖子,都是害她落入如今境地的原因,便在玉像前的蒲團內留下囑咐,讓來人為她殺盡逍遙派弟子。
可一個人冷靜下來後,她又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和師兄置氣。無崖子這個人本就是冷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可他也的确是世無其二的人物,學究天人,武功絕世,更兼容貌風采超凡脫俗,否則也不會吸引目下無塵的齊乘雲和李秋水二人鐘情數十載,和他相比,世間人多的是蠢物、醜人,李秋水又想起了無崖子的好,又惱恨他當真不再來找自己。
最終,李秋水還是選擇獨自返回西夏,無崖子已經不會回來,但齊乘雲還會再來,到時候她應對敵人,疲于奔命,顧不到女兒,還不如把阿蘿藏在姑蘇,只希望她不在,阿蘿那個沒良心的爹就會來看看女兒。
可李秋水沒想到,她剛剛回到西夏,齊乘雲就來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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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乘雲穿着青綠色羅裙,外罩着淺色繡蝴蝶的襦衣,都是宋國近來時興的顏色花樣,随着宋的繁榮,百姓的衣着顏色較之初年的素淡,也開始明麗起來,顯然齊乘雲這些年往來三國之間,十分了解民間風尚,還有打扮自己的好心情。
比起白衣素淡的李秋水,她就像是宋人官宦家的小姐,坐在椅子上解着一套精巧的九連環,李秋水注意到她脖子裏還戴着幼時師父給她戴的長命鎖片。
一個快六十歲的人,活得倒真似十六歲一樣。
李秋水輕撫雲鬓,幽幽地道:“師姐,你過得好快活啊。”
齊乘雲看着手裏的連環,頭也不擡地回道:“逍遙派的武功,核心就在‘逍遙’二字,你練的《小無相功》最講究清靜無為、無形無相,你至今練不到精髓,就是心思太多。”
李秋水掩面笑道:“見過我的江湖人,都說我是絕世高手,我也覺得這世間能勝過我的,只有你和師兄而已,師姐你大概是唯一一個說我不得精髓的人。”
齊乘雲搖頭道:“你錯了,能勝過你的人不只是我和無崖子,而且無崖子也不能再勝過你了,不知你們夫妻怎麽就鬧到了這樣,你連師弟出事了都不知道嗎?”
李秋水霍然直起身來,追問道:“你說什麽?!師兄怎麽了?”
齊乘雲将九連環收入袖中,回道:“丁春秋偷襲師弟,将他打下深谷,連蘇星河都被他逼得散盡門人,裝聾作啞,你竟全然不知?”
“這不可能。”李秋水一口否決道,“師兄的《北冥神功》已經大成,他就算摔下山崖也不會死的。”
齊乘雲笑了笑:“若他真無事,丁春秋怎麽還能好好的活着,還把蘇星河逼到了那個份上?”
她從座椅上站起身,明明比李秋水矮了一個頭,可見她起身,李秋水卻不由後退了兩步,齊乘雲瞥了她一眼,笑道:“他這個人寡情冷淡,萬事都不上心,別人的愛恨執着,他看見了,卻不在意,包括丁春秋的扭曲性情,明明是知道丁春秋練化功大法後去清理門戶的,卻被自己的徒弟偷襲,可見他這回又是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才輕忽大意出了事。”
論起骨子裏的寡情冷淡,王語嫣倒是像極了她的外祖父,段譽幾次救她性命,少室山上她全不在意段譽父子的安危,只為慕容複捧場叫好,慕容複殺了她的母親,她也未曾想過要為李青蘿報仇,只有一心愛慕自家表哥這點,完完全全繼承了李秋水的執着。
李秋水聽說無崖子的死訊,失魂落魄,淚如雨下,忽覺此身孤獨,了無生趣。
齊乘雲嘆了口氣:“你呀,你就沒想想,無崖子不在了,我與他的承諾便失了效用,今日來,就是為了殺你嗎?”
李秋水冷笑道:“那又如何呢?難道要我向你搖尾乞憐不成?何況,你也未必就能殺得了我。”
齊乘雲反手抽出腰間軟劍,道:“這次你又錯了,我之前沒殺你,是因為我信守承諾,不想殺你,可我如今已經決心要殺你,你就絕逃不出生天。”
她體內功力流轉,手中軟劍寒光爍爍,有浩然劍氣勃發,将這間屋子徹底封鎖。
李秋水只要一動,就覺冰冷刺骨的劍氣将要割傷皮肉,她頓時大驚失色,高聲問道:“你幾時學會了大理段家的六脈神劍?!”
齊乘雲功力運轉間,竟雙足隐隐離地而起,劍氣鼓蕩起寒風,吹動兩人衣衫獵獵,她搖頭道:“這次你錯得簡直離譜,六脈神劍說到底是以內力駕馭劍氣的一種方式,難道世上只有一種方式能駕馭劍氣?”
“我說你逍遙派的武功練不到精髓,你還不服氣,逢此武學末世,勝過外面那些人就足以自喜了嗎?”
話音落下,少女手中長劍如幻影連點,內勁催動劍氣紛飛,其人足不點地,轉瞬間就刺出了數劍,将李秋水的招式一一封住,小無相功可以駕馭天下所有招式,若她是與齊乘雲等同的高手,也能學對手馭使這招,但李秋水确實火候不足,十幾個回合下來便素衣染血,神态狼狽,不得不向外逃竄。
齊乘雲身如飛鳥,禦風而行,起落間擋在了李秋水面前,身影一閃,長劍直刺向她心口,劍鋒還未至,劍氣已橫秋,李秋水将淩波微步運使到極致來閃避,依舊避不開去,慢了一步,被刺中胸口,慘呼一聲,委頓于地。
少女看着倒在地上的李秋水,神情失望:“二十餘年前,你的《小無相功》有成,又向無崖子學了不少武功,你我放開手來能打到三百招向外,十年前,我殺你也要用到百招。”
“沒想到,今日你心氣衰頹,為了無崖子連求生之意都淡了,只守不攻,還只想遁走,真正是不想活了?”
李秋水捂着胸口的劍傷,情知自己已無生路,竟放聲大笑起來:“是,但我不後悔!我這一生敢愛敢恨,勝過多少膽小庸碌之輩?我想要的,就用盡手段去得到,我不想要的,就算捧到我面前,我也不屑一顧!”
她伏在地上,掙紮着喘息道:“像你和師父一樣,武功練得長生不老,但心中空無一物,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是天長地久地活着,這樣的一生,也未必多有滋味。”
齊乘雲看着她笑出淚來的模樣,沒有争辯,每個人的性情和三觀都不一樣,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求,多少生平心事,本就無需向他人訴說。
臨到終了,齊乘雲反而有些佩服李秋水的執着倔強,正如其所言,她就愛如此過一生,旁人何必替她可惜:“好,只要你自己覺得無怨無悔就好。”
李秋水突然撐起身來,抓住了齊乘雲的衣袖道:“師姐,我害你在先,你殺我報仇,我不恨你。我,我求你一件事,看在無崖子師兄的份上,他畢竟是逍遙派的掌門,你,你看在他的份上,求你照顧一下我們的女兒。”
齊乘雲了然道:“你是萬萬不願求我的,為了你自己,你絕不會求我,只因這是無崖子最後的一點血脈,你竟願意向我開口嗎?你不怕我苛待你的女兒?”
李秋水咳出一口血來,因為重傷導致她的功力流失,原本如二十多歲少婦的容顏開始衰老,但在齊乘雲看來,這并未折損李秋水的魅力,大限将至,她反而顯露出輕狂的一面來:“你也說過,咱們幾個和外面那些人是不一樣的。師姐,咱們自幼在一起,但我真正認識你還是在你為了尋我報仇、向師兄出手的時候,不得不說,那時候我才真認了你是我師姐。”
她這一生深陷情網,清醒又瘋狂,最明白慧劍斬情絲得要多大的毅力,又要割舍多少過往。
“我活到今天,最恨的人是你,最佩服的人也是你,以你的驕傲,”李秋水笑了,“以你的驕傲,不會為難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你若願意照顧阿蘿一二,我那滿石洞的武功秘籍都可以給你做報酬。”
“那些典籍當然比不上靈鹫宮石洞的壁畫,但勝在廣博,此番交換,也算值得,是不是?”
李秋水已經氣若游絲,卻依舊定定地看着齊乘雲,不肯咽氣。
畢竟李青蘿身邊的武林秘籍,在李秋水活着的時候是一份財富,但李秋水這個保護者死去,這份財富就會變成催命符,江湖中人哪個見了不動心?
無崖子也不能再照顧女兒,她只能将阿蘿托付給齊乘雲。
李秋水身為逍遙子的關門弟子,終究只信自己的師姐、師兄,哪怕彼此之間有再多恩怨糾葛,甚至彼此相殺,她都信任齊乘雲的為人超過自己的家族。
齊乘雲想了想,道:“也罷,我答應你。”
“好,好。”李秋水終于松了最後一口氣,“不要,告訴阿蘿,我和她爹的事,讓她,做個普通……”
話未說完,李秋水就沒了聲息。
齊乘雲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大師姐為人驕傲坦蕩,若是阿蘿問起,她不會隐瞞自己殺了李秋水的事實,這樣一來阿蘿難免要恨這個殺母仇人,想要報複,可她哪裏會是齊乘雲的對手?
還不如什麽都不知道,做個普通女子,平凡快樂地度過一生。
到了最後,她到底沒有再惦記着給無崖子報仇,只求女兒能夠安全地活下去。
少女收回軟劍,伸手把這個相識數十載的師妹抱起來,準備把她火化後帶回天山安葬。比起感情生疏的家族,李秋水更認同自己作為逍遙派弟子的身份,既然如此,那就葬在天山吧。
齊乘雲抱着李秋水的遺體,行動半點不受限制,輕松地出了李家,口中還哼着《關山月》的曲子:“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恍惚間仿佛還是記憶中的年少時,逍遙子教他們讀書,他不是一板一眼的先生,講起課來常常旁征博引,東拉西扯,只有講詩詞時,會帶着他們念唱。
最年長的女孩聽師父念過這首詩,便領頭唱道: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女童輕柔的聲音也跟着男孩的聲音唱着: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女孩忽然問道:“秋水,你想不想家?”
女童懵懂回說:“為什麽要想家?天山不就是我們的家嗎?”
轉眼四十餘年都過去了,那就回家吧。
“到最後,你我他,都會葬在天山,埋在師父的身邊。”齊乘雲說着,忽然笑了一下,“其餘人都是願意的,恐怕只有無崖子想一個人呆着。”
“他可真是煩死有人吵鬧了。”
說完,她足下輕點,已經出了銀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