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25(完)
顧绛和李尋歡師徒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他當然見識過江湖傳說中的“小李飛刀”,甚至親身體會過,被戲稱為因果律武器的“小李飛刀”,例無虛發,是世上最可怕的刀。
但顧绛沒有體會過“必殺”的一刀,因為李尋歡并不想殺他。只是武功上的切磋而已,對如今的李尋歡來說,他當然可以控制手中的飛刀不要殺人,所以顧绛雖然和他交手過幾次,各有勝負,但的确沒有見過那輝煌無比的“奪命飛刀”。
葉開的武學精神完全繼承了李尋歡,找他還不如找李尋歡本人。
相比之下,顧绛和阿飛交手的更多一些,因為阿飛的劍法就是以快、準為基礎的,以他多情的赤子之心駕馭無情的劍意,只要對手有一絲疏忽,就會被他刺中。
在這個過程中,顧绛的招式也變得越來越圓融随意。
這是一段非常難得的經歷,相信無論多少年過去,他都會記得這段時光,有兩三個可以相交的朋友,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習武漸進,修為日深。
顧绛慢慢吃透了魔教數百年的累積,為了更好地理解其中的理念,他甚至隐姓埋名,在南少林的禪宗大師身邊做了兩年學佛的居士,搞得那兩年丁靈琳總覺得他要出家做和尚了。
江湖依舊是那個風起雲湧的江湖,恩怨情仇不會因為有了大體穩固的環境而消失,在這個十年裏,引領江湖的是葉開,他就像點在混沌長夜裏的一盞燈,當你陷入迷茫時,想一想他,當你無路可走時,求助于他,總能挨過黑暗,看到曙光。
丁靈琳跟在葉開的身邊,他們依舊有吵吵鬧鬧的時候,但他們不會分開。
他們距分離最近的一次,是葉開被困失蹤,葉開的朋友郭定為了救丁靈琳而受了致命傷,丁靈琳為了留住他的那口心氣,在葛病“精神論”的作用下,答應要嫁給一直愛慕自己的郭定,只要他活下去。
作為丁靈琳的“知己”,顧绛收到了請柬,但他不太想理這樁荒唐的婚事,便讓吳畫這個和丁靈琳有淵源的人代替自己,吳畫聽說了經過,默然無語地去了,但他不是去參加婚禮的,他去把即将成親的新郎罵了一頓。
“你是要死還是要活?”手持判官筆的青年面帶寒霜,看着郭定,“你如果要活,那你就該為了自己活下去,男子漢大丈夫,生而立于世間,當憑自己,而不是拉着一個心裏喜歡別人的姑娘,讓她為了感激你,為了成全你而嫁給你,你的心願得償了,要她一輩子都頂着別人妻子的名字嗎?犧牲她的幸福,就是你的喜歡?”
“如果你要死,你就趕緊去死!還要一個年華正好的女孩餘生都為你守寡不成?”
吳畫先生就沒見過這麽離譜的事。
逃出生天的葉開倒是想得很開,他知道丁靈琳沒有變心,她只是太善良,不忍心看着一條生命在她面前消逝,何況郭定是葉開的朋友,他也不能看着郭定去死。
他當然不想親眼看着愛人別嫁,已經下定主意要離開這裏,再也不去見丁靈琳,他可以去找個酒館把自己灌醉,一想起她就去灌醉自己,這樣一夜一夜,半生也就過去了。
可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來看一眼,就看一眼。
結果他就看到了一群姑娘在幹淨利落地撕店鋪裏的喜慶布置,老掌櫃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已經長大的吳畫不複年少時的沉靜,穿着一身畫滿山水圖的白袍,站在樓下放聲唱着曲,俞琴在一邊給他伴奏,葉開好奇地聽了兩耳朵,好像是在唱自己的姐姐有心上人,但是有人要死了,她必須嫁過去沖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的姐姐真是舍身成仁,積了大德。
還有幾個送親樂隊的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要不是顧绛的藥把郭定的命拉回來了,郭定說不得要被這倆小子氣死。
吳畫看見了人群裏的葉開,沖他點了一下頭,然後拍拍手,頓時掃地的不掃了,唱曲的不唱了,收拾收拾一起離開,走得十分潇灑。
事情到此終了,人沒有死,婚沒有結,禮都退了回去,唯一的後遺症就是吳畫和俞琴突然對攔門唱曲産生了興趣,後面還去跑了好幾家紅白喜事,有一家老太太情緒激動的,還被他們唱哭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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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舊事,俞琴還頗為得意,顧绛已經習慣了他們的不正經,倒是把一旁的翠濃逗得笑個不停。
做成□□人打扮的翠濃比起年輕時顏色不但沒有摧折,反而越發明麗了,舉手投足間帶着發自內心的溫柔氣韻:“葉開夫妻倆都已隐遁,前兩年說是要到西域去看看,有日子沒見到他們了,以前從未聽他們說起過這件事。”
畢竟此事牽涉到郭定,說來也尴尬,他們倆的确不願多說什麽。
翠濃如今在王書那邊做事,開了一家客棧,幫他整理一地的情報,這都是她做熟的事,這次來,就是把那些不緊要的消息收拾好了給他送來。
“東西既然已經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家裏還有人在等着我。”
翠濃理了理衣袖,起身對顧绛道:“紅雪前些日子回來了,公子要不要去見見他?”
顧绛搖了搖手:“他幫我鎮守海關多日,好不容易回來,是你們一家團圓的時候,我這種找麻煩的人還是別在這個當口上門了,打擾你們。過些日子我再去找他喝酒。”
翠濃擡手掩唇而笑:“若是他在這裏,一定要說,不是幫你的忙,而是交易了。”
顧绛悠然道:“他不願欠別人的恩情,也不願別人欠他的,一來一回總要算得清楚,比你這個老板娘還會計較。”
“老板娘”眼角泛起細紋,眸中笑意如春水盎然:“算得清才好。算得清了,才知道有多少要還,也才會記得要再上門來見一面。”
顧绛笑道:“那看起來,我在老板娘的賬上有欠債了。”
翠濃道:“公子還欠我們家雀兒一碗湯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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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兒,過來,吃飯了。”
坐在客棧門口臺階上的小姑娘莫約六七歲,穿着精致的藍色小褂,正在看螞蟻搬家玩,聽到呼喚,連忙站起來往門內跑:“阿爹,我就來!”
她跑過大堂的桌邊,不由看了那坐在角落裏的客人一眼,客人對她笑了笑,她也沖客人甜甜地笑了,然後跑進了後堂。
客人一手支着下巴,笑道:“這店家的女兒真可愛。”
她身邊的男子道:“因為她覺得你漂亮,走過時忍不住對你笑?”
客人道:“孩子的心是最單純的,他們沒有名利幹擾,就是因為覺得你漂亮好看,多看你一眼,一個孩子的贊譽,勝過十個大人。”
男子笑了笑:“唐家的唐藍,本就是無雙的美人,無需任何人贊譽。”
客人撇了撇嘴:“你這句話就是假的,你信不信,這家客棧的老板娘容貌就不在我之下了。”
男子有些驚訝:“是剛剛那個孩子的母親?”
客人正欲點頭,就見客棧門外停下了一輛馬車,一個綠衣女子從車上下來,她一步步從門外走進來,就像是陽春三月裏的一場幻夢,帶着清風吹散了盛夏的燥熱,鋪開滿堂茵綠,她一邊走,一邊回首看向身後,她身後的馬車上,又下來一個冷峻的青年,他腰間佩着一簫一劍,微微彎腰伸手,讓一老者扶着他的手下了車。
容顏絕麗的綠衣女子向櫃臺處的小二和掌櫃招手道:“阿四阿明,過來幫忙把馬車安置好,你們用過飯了嗎?公子來了,快把飯備好,告訴紅雪,公子來了。”
冷峻的青年跟在老者身後也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老人須發皆白,一身書卷氣,看起來像是哪家的老大人,步伐端正、目不斜視地被掌櫃引着向後堂走。
倒是那應該被喚作“公子”的青年看了一眼桌邊人腰間紅色的長劍。
這的确是一把奇怪的劍,劍柄是紅色的,劍鞘也是紅色的,薔薇一樣的紅。
這老少各異的三人匆匆走了過去,客人笑道:“那就是這家店的老板娘,我沒有言過其實吧。”
男子感嘆道:“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如此佳人,還有和她一起回來的那兩人,也不簡單,難怪你要出來,不出來走走,怎知江湖之大呢?”
客人看着那兩人走過去,眼神若有所思,聽他這樣說,笑道:“是這樣沒錯,何況我這次出來,還帶了寶貝在身上,所以我要換個名字,你不要再叫我‘唐藍’了。”
男子問道:“那你要叫什麽?”
客人道:“紅是薔薇的顏色,藍是月亮的顏色,薔薇有刺,明月有心,以後,你就叫我明月心吧。”
此話說完,餘光中來人已經沒入了簾幕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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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後堂的屋子裏,小二已經又從後廚端了幾個菜過來,翠濃幫忙從黑衣男子手裏接過碗筷,小小的雀兒抱着她的腿“阿娘阿娘”地叫着,翠濃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轉而将她抱起來。
雀兒并不是翠濃所生的,翠濃的身體不适合生育,雖然她很喜歡孩子,但她并未生過孩子,雀兒是傅紅雪救回來的孤女。
那是一個被卷進江湖恩怨裏的苦命女子拼盡最後的力氣生下的孩子,她扯下自己的外衣裹着還未洗淨的嬰兒,死命抓着傅紅雪的衣袖,求他把這個孩子帶出去。
傅紅雪接下了這個孩子,問她這個孩子叫什麽,她說:“就叫雀兒吧,希望她能像一只小小的鳥雀,自由自在地活着。”
翠濃抱着還在襁褓中的雀兒,握着丈夫的手道:“你我都是孤苦伶仃的,相伴在一起才有個家,現在她小小年紀,也沒了爹媽,咱們就留下她,也給她一個家,好嗎?”
從此,他們這兒就多了個叫做雀兒的小姑娘。
比起養父母出色的樣貌和天賦,這個小姑娘生得只能算清秀,習武認字的資質也很一般,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平凡而快樂。
顧绛在走進屋子前,卸掉了臉上的易容,所以她一眼就認出了顧绛:“羽伯伯!”
“哎呀,公子來了,怎麽能不拿好酒!雀兒,先讓阿爹抱一會兒,阿娘去拿一下東西好嗎?”翠濃把女兒塞進丈夫懷裏,又起身去拿酒了,作為家裏的女主人,她才知道真正的好東西在哪裏。
顧绛打量着傅紅雪,難免想起多年前,他們也曾這樣相對而坐,那時的黑衣少年才剛知道自己的身世,明白自己成了一個孤兒,只剩下要報的恩和手裏的刀。
現在少年已經成了中年,海風也吹得他膚色變深,孤冷的眉眼平和下來,他的刀依舊不離身,一只手抱着摟住他脖子的女兒,另一只手已經伸出去幫妻子提酒壇。
一桌人熱熱鬧鬧地開了飯。
前堂用完飯的客人付賬後,奔向門外的江湖。
顧绛看着酒杯裏清澈的酒水,忽然道:“我想看看你現在的刀。”
傅紅雪道:“我的刀不是給人看的,你也不例外。”
雀兒好奇地問道:“羽伯伯,你為什麽要看阿爹的刀?”
顧绛道:“因為我猜,他現在的刀和過去不一樣了,以前他的刀很冷,很多人說那就是象征着死亡的魔刀,不過我見過一個人手中的魔刀,我也不确定你爹練到大成時能不能勝過他,但應該也就是不相上下吧。”
“可現在,我覺得我見不到相比較的那一天了,因為現在你爹的刀依舊很快,但它已經不再象征着死亡。”
雀兒不太明白顧绛的意思,但還是本能地追問道:“現在?”
顧绛端起酒杯輕晃了晃,酒水蕩起微光,彎起弧度:“現在,他的刀上應該只有一輪明月。”
“而且是一輪滿月。”
天涯游子的明月挂在天上,放在心裏,是孤獨憂郁的藍色彎月。
但他相信,如今那輪明月就在傅紅雪的身邊,在他的眼睛裏。
游子已不在天涯,明月落在了他的刀上。
是一輪溫和明靜的皓白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