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24

說實話,上官小仙不太理解天魔主的想法。

她在這裏和他交談,當然不是因為突然想要找人聊聊天,而是借着這機會了解對方,想要抓住對方的弱點,引動他的情緒。

結果上官小仙發現,天魔主是她生平僅見的怪人,一個追求着虛無缥缈的“道”的人,既不能歸入李尋歡一類的正義之士裏,也不像自己和父親這樣有着明确的世俗目标,就是要錢和權。

作為世人眼中的絕世高手,他就像已經登到了天山的山頂,是天上人了,可他還在向更高處看,而更高的“天”可望不可即,人間哪裏有登天的路?

“所以我想與高手過招,汲百家所長,尋找那條能登天的路。”天魔主曼聲道,“若是閣下能敗我,使我窺見前路,魔教基業與我頭顱,閣下皆可自取。”

“同樣,要是閣下輸了,那恐怕也只有葬身此地了。”

上官小仙笑道:“我是龍鳳金環唯一的傳人,可我畢竟還年少,真論起功力,是比不上家父的,教主現在就要我死,豈不是再也見不到這門武功了嗎?”

天魔主回道:“這确實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上官小仙問道:“但你依舊要殺我。”

天魔主點頭:“我若抱着前輩看待晚輩的心來與上官幫主交手,豈不是看不起你雙十年華就要争奪天下的野心氣概?”

上官小仙聞言一怔,而後放聲大笑道:“教主視我為對手,所以會全力以赴?”

天魔主冷然道:“是。我會以殺你為目标,全力以赴。”

上官小仙蒼白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金錢幫幫主從來都是一個冷酷鋒利的人:“所以我也會竭盡全力殺你,但我不會說,萬一我落敗,我所擁有的都歸你。屬于我的東西就是我的,哪怕我死去了,你想要拿,就得付出代價,我從不拱手讓人!”

她從懷中掏出一雙手套戴上,這讓她秀氣的雙手泛起金屬的冷光。

而龍鳳雙環,已經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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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呢?”

“結果,公子頗為失望。”

“為什麽?”

“因為上官小仙的功力依舊不足,公子向她敞開了魔教的煉化氣血之法,結果她去學了心姑的搜魂法,練什麽搜魂針、搜魂掌,她父親的龍鳳金環反而未得真意。”

“如此,她就只能死在公子的‘一式神刀’下了。”

俞琴聽罷嘆道:“難怪公子從不提起此事,我還以為——”

王書用手中書卷敲了下他的頭:“你和那些姑娘混久了,腦子也不清醒了,編排起公子來了。”

俞琴大笑着躺在榻上,公子羽身邊五人中屬他最年少,也最灑脫不羁:“公子也是人,怎麽就不能有七情六欲?要我說,是你們太過小心翼翼了。”

王書無奈搖頭:“公子說你情思沛然,讓你自幼學琴正心,結果你學進秦樓楚館裏去了,還把自己押在那兒彈琴還酒債,成天沒個正行。”

“哎,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俞琴跷着腿,笑道,“可惜蕭劍跟着公子去了江南,否則有他在,我那天就趕緊脫身了。”

王書哼了一聲:“也不知道那幾年,你和吳畫到底是誰帶壞了誰,等他回來,還是你們倆結伴游蕩的好,別拖上蕭劍。”

“他是個嚴肅清冷的性子,要他跟着你去,天上怕是要下紅雨。”

俞琴一骨碌坐起來:“要不要賭一把?”

王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賭。”

俞琴滿臉委屈道:“我還沒說賭什麽呢?”

王書道:“我雖名為‘書’,但一點也不喜歡輸,為了不輸,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賭。只要我不賭,我就永遠不會輸,你要是喜歡賭,可以去找阿棋。”

俞琴“噫”了一聲:“那倒也不必了,和棋哥賭,無論結果如何,吃虧的一定是我。”

王書沒搭理他,依舊翻閱着各地送來的情報,飛快過目後分類存放,每過一陣就有人進來拿走他處理好的東西。

每次俞琴看到,都贊嘆之餘不覺頭疼,他真不明白,王書怎麽能記下這麽多東西還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換他沒看多久就要坐不住了。

比起和文字打交道,他更喜歡在陽光正好的時候,躺下來曬曬太陽,讓腦中天馬行空的思緒放飛一下,比如說回到多年前的天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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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多年以後,江湖中依舊流傳着對上官小仙美貌的贊譽,林仙兒是人間魔女,是欲望中盛開的傾城絕色,她的女兒上官小仙也能在顧盼間吸引無數男人為她出生入死,只是比起林仙兒的放浪,上官小仙骨子裏的高傲讓她看不上這些男人,終其一生,也從未愛過任何男人,沒有真正親近過任何男人。

她只愛權力。

真冷啊——

容色絕代的佳人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她衣裙,又飛快變冷,凍結在身上。

她沒有去想那一刀,那如神如魔的刀光,劈開了她的搜魂針,明明她已經将這種針法練得勝過母親的梅花針,梅花盜的梅花針讓江湖人聞風喪膽,她的搜魂針上天入地,無所不至,依舊被輕松擋下。

還有她練成的金剛不壞搜魂手,也被化血刀所破。

這些出其不意殺人的招式都不起作用,還是得以龍鳳金環正面敵對,可她其實并不喜歡正面攻敵,她總是喜歡藏在人後,利用計謀來驅使他們代替自己去做事,這樣讓她覺得很安全,也有種掌控一切的滿足感。

但她也不懼于厮殺,智謀算盡後,總要落到武力的高低上去,她想要的權力,還是得靠江湖厮殺得到。

只不過這一次,她敗了而已。

這個老怪物,雖然是新任教主,內力卻少說要有五六十年,纏鬥良久都沒有半點氣力不濟的跡象,她心知只有速戰速決,拖下去對自己不利,便想一招決勝負。

而天魔主的全力一刀,刀勢幾可劈山斷江,遏止風雲。

她敗在了那一刀之下。

上官小仙情知已無生路,她的經脈都被刀勁震斷,五髒六腑都受了傷,神仙也救不了她了,何況她從不信世間有所謂“神仙”。

她美麗的眼睛漸漸變得朦胧,沒有人知道她在最後時刻想到了什麽,是金錢幫的大業,還是她不知身在何處的妹妹?亦或者,是她少年時還在晚景凄涼的母親身邊,看着母親每日應對那些男人,醉生夢死,她帶着妹妹躲起來,望着窗外別人家阖家團圓時的情形。

不,她不是沉溺于脆弱情緒的人,她應該是想起了那個午後,斷了一臂的荊無命走進來,告訴她,他要把上官金虹的遺物交給他的女兒。

他像一抹影子,死灰色的眼睛裏空無一物,上官小仙卻從他身上看到了光。

那炫麗無比的虹光,離她那麽近,只要伸手就可以捉住。

可她最後看到的,不是虹光,而是站在她身前的男人緩緩摘下的青銅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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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小仙最終有沒有看到天魔主的真容呢?

“我希望她沒有,畢竟這個真相對她而言,多少有些殘酷了。”

說話的人給自己又斟了一杯,他細細品着手中的酒,仿佛世間最重要的就是他手裏的這杯酒。

顧绛對此并無所謂,上官小仙為了重振金錢幫,殺過的人不可計數,這樣的人也早該做了會被人殺的準備,一如顧绛自己:“我不清楚,但也許她更希望知道,自己最後死在了誰的手裏。”

飲酒的人已經上了年紀,他的發絲開始變白,眼角的皺紋也加深了,穿着幹淨柔軟的衣服,雙手依舊沉穩有力,尤其是拿着酒杯的時候。

而他的雙眼還是年輕的,那裏有溫柔的笑意、無盡的包容、久經滄桑的通透,和充滿生機的春風。

他嘆了口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果不是最近我發現了一個女孩,不會特意來問你這些。”

顧绛心中了然,沒有追問他遇見了誰,轉而問道:“你是突然想要以身作則,少飲些酒,讓你的兒子不要學你變成一個酒鬼?”

飲酒的人失笑搖頭:“我春天時病了一場,不還是你讓葛病先生來給我看病的嗎?”

顧绛淡淡道:“是葉開找到了葛病,他們是好友,葛病本就不會推脫,和我沒什麽關系。”

飲酒的人嘆道:“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的酒不能再這樣喝了,可在我心裏,酒總是比我的命重要些的。但要是你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每次看到你拿起酒時,也不和你争吵,只是傷心地看着你,你也會多多少少開始克制。”

顧绛有心白他一眼,又覺得沒必要和他計較:“是,所以酒比你的命重要,你的妻子也比你的生命更重要,而你的妻子又比酒重要一些,所以你才到我這裏來喝酒。”

飲酒的人笑道:“你并不嗜酒,卻擺了這樣的好酒,不就是在等我來嗎?”

以公子羽今日的地位,整個江湖中會這樣和他說話的人絕不超出一手之數:“你們師徒倆真是一個模樣。”

李尋歡開心地笑起來,雖然葉開一直覺得自己不算他的弟子,只是繼承了小李飛刀,但李尋歡卻覺得,葉開才是他真正的弟子,因為他明白了小李飛刀的精神所在,那就是仁義:“阿飛也說,小葉是最像我的,不過他比我聰明得多。”

李尋歡知道阿飛和顧绛的關系,他會認識顧绛,就是因為阿飛。

天魔主殺了金錢幫幫主,公子羽被上官小仙自己調到了江南,他雖然沒有做到阿飛的囑咐,但這件事根源不在他,而在于不安分的上官小仙,事情發生後,阿飛也沒有問公子羽要人的意思。

但顧绛還是把阿飛找來,并将事情一五一十和他講了。

有時候顧绛會懷疑,阿飛和沈清羽是不是搞錯了,白飛飛那樣的女人,居然生下阿飛這樣性情純粹的兒子,朱七七直率的脾氣也能有公子羽這樣心思深沉的小孩。

阿飛是因為相信他,才把上官小仙托付給他的,那他也該對阿飛報以坦然,從上官小仙裝傻和有妹妹這一點,講到她想重振金錢幫,因此與魔教有了利益之争,最終她冒充魔教心姑前往天山,試圖殺死天魔主,卻被天魔主所殺。

而他就是天魔主,之前他會管葉開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就因為這是一樁交易。

阿飛沉默着聽完了顧绛的話,他當然知道顧绛沒必要騙他,自己這次又被林仙兒騙了,還要帶上她的女兒一起。上官小仙既然想殺天魔主,那被天魔主殺了,也沒什麽可說的,只有一點:“你是新任魔教教主,你做魔教教主幹什麽?”

他是真的不太想得明白,以他久經江湖的眼光看來,公子羽并不在意錢權色,也沒有控制魔教,維持江湖太平的意思,那好端端的給自己攬這麽多的事來操心做什麽。

顧绛沒有覺得他問的奇怪,反而仔細思量了一下,回答道:“因為我是師父的弟子,所以我接手了他在洛陽的事;我是母親的兒子,所以我願意帶朱家剩下的人營生;我好奇《大悲賦》的武功,和魔教有了因果,老教主将他畢生所得教我,讓我見識到了‘一式神刀’,我因此為他收屍善後,成為了魔教教主。”

“當我掌握這些勢力,我就有了一份責任,我并無意稱霸江湖,讓所有人都必須聽我的話,我只是想做點生意,不圖大富大貴,只要讓他們都不愁吃穿就行。”

阿飛聽了之後,點點頭離開了。

不久之後,他就帶顧绛認識了李尋歡。

可以說,李尋歡是親眼看着顧绛一點點建立起自己的勢力版圖的,并在他自己的版圖內維持平穩的秩序運轉,而他也的确對成為江湖的主人毫無興趣。

他甚至不能算一個純粹的江湖人。

就像顧绛自己說的那樣,他在做生意,只是這個生意做得有些大,西域的香料、寶石,大漠的馬匹、牛羊,北方的山珍、藥材,中原的各類物産,直通兩海,乃至于海外的奇珍異寶進入中原都在他的手上流通,無數人在靠他生存。

他處事公平,待人寬厚,在江湖上名聲極好,當然有許多人想他死,但更多人想要他活着。

如松常在,如月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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