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2

馬芳鈴追着路小佳走了。

葉開看着面前的銀票,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丁靈琳樂不可支,直笑得身上鈴铛響個不停。

顧绛也在笑,可能在他們看來,路小佳只是在擠兌葉開,但在顧绛看來,這是路小佳這個大舅子在嫌棄妹夫一身破破爛爛,怕他熏到自己妹妹,還為此特意掏了錢出來。

其實丁靈琳一點都不在意葉開穿什麽,她會給自己買各種各樣的漂亮裙子,卻不會勉強葉開也和自己一樣打扮得光鮮亮麗,葉開就是葉開,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當然,這也不妨礙她看到葉開翻白眼時,笑得花枝亂顫。

何況,路小佳不做這樁生意了,他就不必去殺傅紅雪,葉開也不用為傅紅雪擔心了,她對這種現狀很滿意。

丁靈琳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葉開會對傅紅雪這麽好,幾次為他周旋解圍,還一直試圖和他拉關系說話,但葉開想做的事,只要不是去找漂亮姑娘,她都會支持。

從江南追到關東,她滿心滿眼都是葉開。

顧绛看着這倆人,忽然開口道:“丁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七?”

丁靈琳點頭應道:“對,我有三個哥哥,六個姐姐。”

誰不知道武林三大世家中的丁家,這一代有三劍客七仙女呢?

丁靈琳發現這個俊美逼人、高深莫測的男人眼中有了真實的笑意,似乎她排行第七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她眨了眨眼睛,心裏十分好奇:“您是神刀堂的人?”

對方搖了搖頭:“我是一個生意人,家中有些資産在我手裏經營,為了不讓手底下人沒飯吃,免不了要東奔西走,做些交易,我坐在這裏就是為了一樁交易。”

丁靈琳追問道:“是和神刀堂的交易?”

這位生意人又搖了搖頭:“這,我就不能告訴你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譽,不能透露合作者的消息,否則,今天我告訴你別人的事,明天我就可能會把你的事告訴另外的人,這樣,你還會相信我,把生意交給我嗎?”

葉開感嘆道:“那你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畢竟誰都會願意和一個守信的人做生意。”

丁靈琳則對他口中另一件事更感興趣:“你說,當年神刀堂的堂主,是被馬空群設計害死的?”

“是,你對這樁武林舊事感興趣嗎?”一身華服的男子溫文爾雅,哪怕年紀已經可以做丁靈琳的父親了,舉手投足間依舊有種吸引人的魅力,“當年馬空群找了三十人圍殺白家十一口人,最終那三十人中只活下來七個,而這七個人,又有幾個是在被白天羽發現身份後,放了一條生路。”

“其中就有馬空群,因為是白天羽的結拜兄弟,所以他那一刀只砍下了馬空群的幾根手指,沒有要他的命。”

否則,以白天羽的武功,馬空群根本不可能在暗算他之後逃得一條命在。

丁靈琳當然對這樁武林迷案極感興趣,而且這人既然和傅紅雪是一夥的,那說明傅紅雪也是為此而來,葉開又對傅紅雪這麽在意,會不會葉開也涉及到這件往事呢?

她瞥了一眼葉開,見他果然認真地聽着,便繼續問道:“那這七個人有誰,你都知道了?”

顧绛頗為好笑地看着她,雖然都排行第七,還為了心上人苦追不舍,但丁靈琳比朱七七要聰明,她甚至會在關鍵時刻擺上官小仙一道,相比之下,朱七七有丁靈琳的癡情和俠義之心,但少女時的脾氣卻像馬芳鈴,愛恨都很極端,容易被情緒沖昏頭腦,也就是年紀漸長後才緩和下來。

葉開對她,也比沈浪當年對朱七七好多了,畢竟沈浪面對快活王時并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只能讓朱七七遠離自己,同樣背負父仇,葉開卻沒有打算把自己埋葬在過去的仇恨中,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麽。

所以葉開問道:“你是說,有些人之所以能活下來,是白天羽放過了他們?”

顧绛拿起桌上的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已經吃完了面的傅紅雪也靜靜地看着他,顧绛舉手示意葉開兩人坐下,他要留在邊城一段時間,的确有些事還是先告訴他們的好。

“是,畢竟要和白天羽拼命,容不得他們還隐藏自己的武功,江湖上的好手又是有數的,白天羽當然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丁乘風這一生只佩服兩個人,那就是李尋歡和白天羽,哪怕白天羽虧待了他的妹妹,他也得憑心說一句,白天羽是個英雄人物,在生死之間,他也有着英雄的氣概,哪怕對方要殺他,他也放過了自己覺得不該殺的人。

只是這個英雄并不是完美的,這世上本就沒有完美的人,而白天羽的不完美給他惹來了殺身之禍。

顧绛注視着傅紅雪手邊的長刀:“其中一個人因為被白天羽饒了一命,自覺有愧,就帶着他的刀去見了白家的人,說出了這件事的真相,透露出馬空群的身份,但他其實只是說了一部分真相,那群人雖然每個都蒙着臉,互不相識,但他們說話的聲音,出手的招式,他心裏都有猜測,說出馬空群,只是因為他不齒馬空群的行徑罷了。”

丁靈琳驚訝地看向神情悲悵的傅紅雪,終于明白了他為什麽要殺馬空群,又為什麽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她太過震驚,以至于沒有發現葉開臉上也流露出悲傷痛苦的神色,當她回過頭時,葉開已經壓下了心中的情緒,恢複到一貫雲淡風輕的樣子。

葉開望着頭頂的屋梁,道:“你從那個人的口中得知了他的所有猜測,并在探查後确定了這七個人的身份。”

顧绛不置可否:“這些人的身份我當然不可能告訴你們,我只能說,白天羽放過他們是有原因的,他們有的人是白天羽的兄弟、朋友,有的是白天羽曾有過情緣的女子,或是和那些女子有關的人,還有人在江湖上名聲還不錯,的确做過不少俠義之舉,當然,除了這家店原本的主人蕭別離,也就是西門春,畢竟他也不是什麽好人,只是運氣很好,被白天羽砍斷雙腿後,沒有死而已。”

丁靈琳身為局外人,十分不解:“照你的說法,我更不明白了,這些人為什麽要殺白天羽呢?”

顧绛颔首道:“這是個好問題,可這個問題放在江湖中,又不那麽值得問了。比如說西門春,他之所以殺白天羽,是因為他的父親死在白天羽刀下,那些曾和白天羽有過情緣的女子,是因為白天羽的風流浪子行徑,千方百計獲得美人芳心,和她們在一起後又将她們抛下,幾乎毀了她們一生。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皆是如此。”

丁靈琳聞言,又有些同情那些被白天羽傷害的人了。

顧绛見她神情變幻的樣子,十分有趣,故意又道:“如果是為了白天羽報仇,的确沒有什麽必要,因為白天羽自己就給自己報仇了,活下來的人除了馬空群,各有各的無奈。”

“但這些無奈都是針對白天羽的,而那一夜,他們殺了白家滿門,誠然白天羽得罪了他們,他們中不少人自诩師出有名,可那天死去的還有白天羽的夫人、白天羽才四歲的幼子,白天勇夫妻以及他們還在襁褓中的女兒,白家的兩個姑娘和她們的丈夫,還有白家長女六歲的兒子。”

“這些人也都在護住他們的白天羽死後被殺,這難道也是為了報仇嗎?殺三個最大不過六歲的孩子報仇?”

“上官金虹殺孫白發,李尋歡殺上官金虹,天下人無不知曉,可笑白天羽一個能與上官金虹并稱的人物,卻死在一群不知名姓、屠殺婦孺的人手中。”

葉開和丁靈琳都愣住了,連傅紅雪都抿起了嘴角,這樁仇恨裏,好像人人都在提白天羽,而忘了當天死去的人并不只有白天羽一人。

顧绛好整以暇地看着丁靈琳:“現在,你還覺得這些人值得同情嗎?”

“如果說,白天羽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可以殺白家滿門,那如果今日,我是白天勇的妻舅,我的妹妹、妹夫和小外甥女,都是完全無辜的,卻被他們殺了,所以我要找他們報仇,這些英雄好漢是不是就該在我面前自殺滿門,以成全他們的道理,給我一個公道?”

顧绛在這三人的沉默中大笑起來。

中年男子墨眉如刀,薄唇似血,顧盼神飛間揭開了溫雅如玉的表象,顯出鋒利凜人的一面,意态疏狂中透着邪氣,笑問:“有情皆孽,這天下誰人不苦?刀尖染血的人,又有幾個全然無辜?”

他用筷子敲着杯身,曼聲而歌:“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從《笑傲江湖》到《邊城浪子》,乃至十年後的《天涯明月刀》,這個江湖,一直都是如此。

——————

良久,葉開才緩緩開口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說不清楚的,但我相信,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顧绛看着他,丁靈琳看着他,傅紅雪也看着他,店中的許多人都在看着他。

葉開喝了一口茶,平靜地說道:“白天羽辜負那些女子,是錯的,但他放過那些在他看來不該死的人是對的,那些人想要報複白天羽在情理之中,但他們因為仇恨就牽連無辜是錯的。”

“冤冤相報,只會牽連到更多無辜的人,何況做錯事的人,本就不該只有死這一條路,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好過一死了之。”葉開在說給顧绛和傅紅雪聽,也在說給他自己聽,“而活着的人,除了仇恨外,還可以選擇理解和寬恕。”

如果旁人說這句話,很可能會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但葉開是真的恨過這些人的,在他獨自流浪的年月裏,在他被欺負後拼命學武的時候,在他看着別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愛,自己卻連一個落腳處都沒有的夜晚,他是真的恨過這些人。

直至今日,他也不能說是完全釋懷了,所以他無法接受馬芳鈴,面對她的哀求都不為所動。

身為強者,他完全可以去報複那些人,他有能力,也有理由,沒有任何人會指責他為自己、為白家讨回這個公道。

可他在努力試着去傾聽、去理解,努力地用李尋歡教他的愛人之心去原諒。

死者死矣,他不是替死去的人原諒,沒有人有資格替死去的人說話,他是為十多年來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的自己,最終選擇了寬恕。

如果江湖恩怨循環往複,那就從我開始斷絕,所有過往的仇恨痛苦都由我來承受,不要再蔓延到親友後輩身上。

佛家說慈悲,與人歡樂為慈,憐憫衆生為悲,放下自己心中殺戮的刀,也放下別人手中的刀,度己渡人,從這無邊紅塵苦海中覺醒,及為佛。

顧绛見過很多人,他們面對無常的命運,往往表現出偏狹的嗔恨、無力的順從、迷茫的自棄、虛僞的算計、激憤的抗争,卻是第一次在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清醒的慈悲。

顧绛雖然是個随心所欲的人,但不會嘲諷這種善良,相反,迄今為止,葉開可以算是他第一個在為人上真正佩服的人,所以:“卿既有心,為何不從?我來之前已經讓家人給一些客人發了請柬,十日後在梅花庵見一見苦主,你若感興趣,可以來看一看,到時候我請你喝一杯。”

葉開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依舊這樣陽光慵懶,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事值得一直放在心上去發愁,何況現在有人要請他喝酒:“我這個人很喜歡喝酒,如果是朋友請我喝酒,就更好了。”

顧绛的神情冷淡:“不巧,我這個人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朋友。”

葉開一向很讨人喜歡,可自從來到這個邊城,已經是第二次被人拒絕好友申請了,這兩個拒絕他的人此刻都坐在他面前,傅紅雪還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丁大小姐看他吃癟,再一次笑得鈴聲脆響。

葉開也不覺得窘迫,反而笑道:“那我相信,喝過這杯酒,咱們就可以交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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