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1
一夜風雨過後,邊城裏又熱鬧起來。
一身黑衣的刀客坐在酒館裏吃着一碗清湯面,他不遠處的座位上,腰間別着一把無鞘劍的青年正在吃花生,葉開和丁靈琳進來的時候,就見到了這樣一副奇怪的景象。
葉開還未開口,丁靈琳就跑到了吃花生的青年面前:“你怎麽又來了?”
對方抛了一顆花生到嘴裏,慢慢地嚼碎,咽下去,然後才回答道:“要命的丁姑娘能在這裏,取命的路小佳為什麽不能來?”
丁靈琳撇了撇嘴:“什麽‘要命’、‘取命’的,真是掃興又難聽,我聽他們說,你還有個外號叫‘梅花鹿’,這是為什麽?”
路小佳冷冷道:“因為梅花鹿的角能刺死人。”
丁靈琳眸光流轉,笑道:“那水牛的角豈不是更兇?他們該叫你大水牛才對!”
路小佳沉默了片刻,他從未有過這種深刻的體會,關于和故意找他鬥嘴的姑娘有多無聊,所以他決定轉移話題:“你大哥怎麽樣了?”
丁靈琳笑眯眯地答道:“他好得很,最近還贏了一把好劍,他最喜歡劍了。”
路小佳接着問:“那你二哥呢?”
葉開看丁靈琳和路小佳一問一答,倒也挺融洽,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在他看來,路小佳并不是一個會詢問家長裏短的人,可他似乎對丁家的人都很感興趣。
丁靈琳快樂地從自己的大哥說到二哥、三哥,甚至是她的姐夫、姐姐,她生在一個很大的家族,家裏的每個人在她眼裏都是很好很好的。
路小佳靜靜地聽着,雨後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也帶起了一層柔光,讓這個冷酷的殺手顯得都柔和起來,他看着手裏的花生,像是很滿意此刻的惬意。
問完這些,路小佳就不說話了,專心地吃着他的花生,任憑丁靈琳怎麽逗他,都不開口,洩氣的丁大小姐抓過葉開的手一氣亂掐,她故意想要激怒路小佳,最好能氣走他,不要讓他和傅紅雪打起來,結果葉開就這麽在一旁看着,也不給她幫腔。
明明是葉開要她幫忙假扮路小佳去試探那些請他來的殺手,偏偏當天路小佳就到了邊城,兩邊一撞上,丁靈琳當場被戳穿。
感覺自己丢臉丢大了的丁靈琳吵不過根本不理她的路小佳,當然就只能折騰讓她去冒充人的葉開了。
葉開苦笑一聲:“他本就不是一個會輕易動怒的人,不會被你挑釁的。”
丁靈琳氣道:“他拿了錢要來殺傅紅雪,你不是對傅紅雪很好嗎?!怎麽這個時候不幫忙了,還一副挺佩服他的語氣!”
角落裏傅紅雪還是在低着頭吃面,仿佛根本沒聽見這邊的動靜。
葉開嘆了口氣:“我不是在佩服他,我是在佩服我自己。”
丁靈琳瞪着他,她和葉開你來我往的鬥嘴已經成了套路,知道接下來他該損自己了。
葉開頂着她故作兇狠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接着說道:“別人在用指甲掐我的時候,我居然好像什麽都不知道。”
丁靈琳頓時笑了起來,她不再掐葉開了,握着他的手晃了晃,剛才的氣憤都瞬間煙消雲散,只要葉開願意哄她,她總是很快就會消氣。
同時笑出聲的,還有走進來的顧绛。
換回了王憐花樣貌的顧绛微笑着沖看過來的幾人點了點頭,就向着角落走去,坐在了傅紅雪的對面,這一次,傅紅雪終于停下了筷子。
他沒有說話,但面對落座的人,氣場也沒有平日裏拒人千裏之外的冷峻,态度簡直可以說是溫和。
顧绛知道他的性格,沒有和他彎彎繞繞說些沒用的話,直接開門見山道:“萬馬堂的事已經解決了。”
傅紅雪并不意外,顧绛離開花白鳳的住處後,就去找了神刀堂的舊部,所以會落在傅紅雪後面才來到邊城。
那天翠濃趕來告訴傅紅雪“公子羽到了”這件事,兩人後來一起離開萬馬堂,還被沈三娘好奇為何會走在一起。之後,顧绛就帶傅紅雪去見了那些神刀堂的舊部,讓他稍微等一等。
他會把馬空群的性命留給傅紅雪,但這裏還有一群人要和這位曾經的“老朋友”算賬。
顧绛現在來見傅紅雪,當然是來告訴他,可以動手了:“馬空群向着山裏跑了,不過有人給他下了追蹤的藥粉,你可以跟着這只蝴蝶去找他。”
他從袖中取出一只蝶籠遞給傅紅雪:“他不會跑得多快,因為他的一只手臂已經被我廢了,身上中了三十多刀,昨晚他根本顧不上還擊,一心逃竄,所以刀傷不重,但畢竟年紀大了,他跑進山中一定會努力找一個可以休息養傷的地方,你往有人處找就是。”
“你說什麽?!”一聲尖叫打斷了顧绛的話,紅衣如火的女子闖進來,她雙眼死死盯着這個陌生男人。
是馬芳鈴。
聽到顧绛說馬空群被廢了一條手臂後重傷逃走,她顧不上嫉妒葉開和丁靈琳的親昵,沖出來厲聲問道:“你胡說八道什麽?!萬馬堂裏有那麽多高手,你一個人怎麽可能逼我爹離開?”
顧绛看向這個外號“胭脂虎”的姑娘,笑盈盈地解釋道:“你錯了,我不是一個人去的,而萬馬堂內的高手,也不像你想的那麽多。”
馬芳鈴又急又氣,她想馬上趕回去看看情況,又不想就這麽放過對方,幹脆掏出了腰間的馬鞭,就要往這人可惡的笑臉上抽去。
可她的鞭子并沒能落下去,有人出手拽住了她的鞭稍。
就像那一日她來到邊城請蕭別離去赴宴,紅衣烈烈的女子騎着一匹胭脂馬在街道上疾馳,她舉起手中馬鞭抽向敢擋道的人,卻被對方懶洋洋地用手指夾住了鞭稍。
陽光下,少年清秀的面容是那麽讓人心動。
如今,愛都變成了恨。
馬芳鈴眼角泛紅,淚水忍不住翻湧上來,可她心中更熾烈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好啊,你也要幫着他們對付我嗎?!還是說你又有什麽話要教訓我?!”
葉開看着她,神色有些不忍,顧绛卻笑意不減地替他辯解起來:“不,他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幫你,你這一鞭子抽下來,很可能以後就再也用不了馬鞭了。”
馬芳鈴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地想要抽回自己的鞭子,這一次她當然依舊沒能抽回自己的馬鞭,她幹脆扔下了武器,反手就要攻向顧绛,葉開無奈之下,只能點中了她的穴道。
他沒有管馬芳鈴簡直要吃人的目光,收斂了神色向坐在原地不動的華服男子道:“雖然我也覺得她還是不要用鞭子的好,但不用和用不了有很大的差距。”
——————
顧绛打量着這個會成為“第三個十年”締造者的浪子,他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衫,臉和手卻很幹淨,論相貌他俊秀得像個女孩,而且是那種文靜秀美的女孩,這點和他的雙親一點都不像。
旁人只怕很難想象,這個神态懶散,走起路來好像沒骨頭一樣的少年就是神刀堂堂主的兒子,魔教教主的外孫,小李飛刀的傳人。
看着他,顧绛對已經隐遁的李尋歡産生了極大的興趣,想要見識一下這位武學修為應該能夠和沈浪比肩的傳奇人物。
葉開誠然在年輕一輩中武功可稱第一,傅紅雪和他相比,武功大成的時間要靠後不少,畢竟兩個人武學的精要有所不同。
傅紅雪并沒有名師教導,全靠自己領悟,所以他的刀源自于他的經歷,有着從苦難中鑄造出的堅韌、冰冷、無情,和武功大成時,于黑暗深處終見明光的豁然。
葉開的武學精髓其實承繼于李尋歡,真要論武學修為,他肯定不及已經成為武林傳說的小李探花。
只是比起李尋歡的滄桑,葉開更有一顆赤子之心,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在他手裏,殺人的時候少,救人的時候多,他明明已經見慣了江湖争鬥、爾虞我詐,卻還有着不染塵俗的天真善良,願意去原諒傷害他的人。
就像現在,他明知道馬空群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卻依舊會出手救下馬空群的女兒。
和這樣的人相處,總是愉快的,顧绛沒有出手:“她的武功不行,脾氣卻很大,沒有了馬空群和萬馬堂,她還是這樣亂揮鞭子的話,遲早要吃虧。”
葉開也知道:“這世上本就沒有誰能一直照顧誰,父母是,朋友是,甚至夫妻都一樣,我也只能管一管自己眼前的事罷了。”
顧绛點了點頭,轉向馬芳鈴:“雖說馬空群做過什麽,和你無關,你不是自願要做馬空群的女兒,也沒有害人,但你在萬馬堂中吃穿用度都源于馬空群,所以日後如果有人要把馬空群的一些債算在你頭上,你也不算十分冤枉。”
“你現在生氣得很,好像所有人都對不起你,但如果你真要怪誰的話,也只能怪生你養你的父親,如果不是他當年貪圖神刀堂的財富,嫉妒白天羽的權位,和人陰謀竄通,在梅花庵設下埋伏,偷襲殺害了白家滿門,你也不會遇到我們這些人。”
顧绛說這些話時沒有降低音量,坐在店中的人都聽見了他的話。
馬芳鈴愣住了,她眼角的淚還未幹,因為憤怒而染上胭脂色的臉頰一片煞白。
顧绛卻沒有憐香惜玉的心,對他來說,讓她知道來龍去脈,不要再盲目地在江湖裏亂撞,就是最大的憐惜了:“他當年偷襲傷了白天羽的手臂,所以我廢了他一條手臂,他糾集了三十個與白天羽有宿怨的江湖高手埋伏殺人,昔年神刀堂的舊部也出了三十人,一人砍他一刀,他們沒有一擁而上殺了馬空群報他殺死神刀堂堂主、挪走神刀堂錢財的仇,已經是恩怨分明了。”
“馬空群混跡江湖多年,不是沒有仇家,就說當年他強搶關東采參人中的美貌女子,惹得兩方沖突,那些采參人至今深恨他,誰也不能保證有多少諸如此類的人會在馬空群離開後,把賬算在你的頭上。”
“你與其在這裏生氣打人,不如回去收拾東西,帶着弟弟離開關東,找個風景秀麗的地方隐居,平安度過此生吧。”
話已至此,葉開解開了馬芳鈴的穴道,她看了看葉開和傅紅雪,甚至是顧绛,她的神色凄惶,眼底是沒有說出口的懇求,可連一向心軟的葉開都沒有給她回應。
反倒是丁靈琳充滿同情地走過來,想要安慰她。
丁靈琳當然看出來馬芳鈴喜歡葉開,也一直在為此吃醋,可她終究是個善良的姑娘,也有俠義心腸,她拉了拉葉開,見他沒有反應,便開口道:“如果你無處可去——”
馬芳鈴一把從葉開手中搶回自己的馬鞭,恨聲道:“誰說我無處可去?!我會去找我爹,他不會不管我的!我用不着你來可憐!”
她用仇恨的眼光看着傅紅雪,她已經聽到了,這群神刀堂的人并不想殺馬空群,只是逼走了他,現在萬馬堂一定已經落入了他們手中,而真正要殺馬空群的是傅紅雪。
馬空群現在已經是她唯一的依靠了,無論他做過什麽,都是她的親爹。
馬芳鈴走到了路小佳的桌前,問道:“你不是收了錢,要殺傅紅雪嗎?!我可以再給你加錢!你現在就殺了他!你要多少錢都可以,哪怕要我把自己抵給你都可以!”
“只要你殺了他!”
葉開閉了下眼睛,斂去眼底的情緒,他知道馬芳鈴在走上一條毀滅的道路,一條想要毀滅別人,卻一定會先毀滅自己的道路,她那些美好的東西都在仇恨中消失了,她開始變得瘋狂,不顧一切地想要報複讓她不如意的人和事,哪怕用自己做代價。
她想要利用路小佳去殺傅紅雪,實在是找錯了人,因為路小佳是個不願被任何人利用的人。
何況馬芳鈴還是丁靈琳的情敵,在丁靈琳好心想幫她的時候,她不領情罷了,還态度激烈。
這注定了路小佳不會給她任何好臉色,他看都沒看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一眼,從懷中抽出了幾張銀票,扔給馬芳鈴:“雇我來的人是你爹的手下,三十萬兩銀子,預付一半,另一半事成後給我,現在你爹跑了,這樁生意也就做不成了,還你十萬兩,這五萬兩就當我跑腿的錢了。”
他吃完手中的花生站起來:“我只收真金白銀,你要用自己抵剩下的錢,也許有人覺得很值,但對路小佳來說,錢才能買到花生,用你來抵是樁虧本生意。”
然後他徑直走到葉開面前,抽了一張銀票出來,放在葉開面前:“這些錢給你。”
葉開不解地看着他:“給我?”
路小佳認真地點頭:“為了所有人着想,你拿這些錢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否則靠近你身邊的人,真的要被臭死了。”
說完,他不給葉開拒絕的機會,轉身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