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7
顧绛并不打算把傅紅雪卷進自己的安排裏。
這世上的人本無三六九等,但人難免有個喜惡親疏,顧绛對道德底線高的人總是會更親近一些的,這是他自幼培養起來的三觀,更是人對美好事物的偏愛。
一個人如果沒有辦法再對一些美好的品質、壯闊的景色、傳奇的故事感到贊嘆,那他一定會失去很多樂趣,這并不是一種成熟,而是對外物感知的漸弱和遲鈍,是自性的衰減。
尤其是對顧绛這樣可以想見的漫長生命而言,如果最後把自己活成一塊石頭,還有什麽意思呢?
确實,在世間諸多道路中,有人選擇以身合道,對大道的向往早就超過了對自我完性的堅持,因為人是這樣渺小,道是這樣崇高浩大、無窮無盡,将自身投入道中,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永恒。
是天理昭昭,人循天道。
身與道合,可以說是古往今來無數求道者的追求了。
但顧绛并不會走這條路。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高處眺望着一望無際的曠野,這裏有草原,有沙漠,萬馬堂建立在這裏,就是為了逐水草牧馬,馬空群手下有許多馬師,他們一輩子都在和馬打交道。
駿馬在草原上奔騰,牧馬的人吆喝着,渾厚的聲音在蒼茫的天宇下回蕩。
沈三娘跟在他身後看着這熟悉的景象,這樣的風景她已經看了許多年,早些年她也會被這樣空曠遼闊的天地所打動,可漸漸的,這樣的遼闊只讓她覺得人在不斷遷徙漂泊,心沒有可以依存的地方。風吹人散,年歲也像失去水草後的土地一樣幹涸沙化,你越是想要去抓住什麽,手裏的沙流逝得越快,最終空無一物。
明明邊城就在這裏,這裏的人依舊在馬背上浪跡天涯。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
沈三娘沒有念出最後一句詩,因為她此刻倒也稱不上“斷腸人”,她含笑看向公子羽道:“公子覺得,有花滿天在,萬馬堂中人心徹底潰散,還要多久?”
公子羽望着邊城的方向,沒有回答她,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西門春雖然死了,但他手下的殺手還在,他們已經去信請人來對付傅紅雪了,這個人你也許聽說過,他叫路小佳。”
且不論殺手請殺手來殺人這件事有多荒誕,只說他們重金請來的人,路小佳。
沈三娘神情緊張起來,但看到公子羽八風不動的樣子,她又沒那麽緊張了,她緩緩撫摸着自己垂在身前的秀發:“三娘當然聽說過他,作為一個可以花錢收買的殺手,據說他去年一年,就殺了三四十個武林高手,已經是江湖第一流的劍客,連昆侖山神龍四劍和點蒼派的掌門都不是他的對手。”
“是他。”公子羽神情有些興味,對他而言,路小佳和傅紅雪一樣,是未來可期的晚輩,所謂“未來可期”即指現在還算不上對手,他現在感興趣的是路小佳的師父荊無命,“你不必為傅紅雪擔心,他不會和傅紅雪動手。”
沈三娘明眸流轉,她沒有在公子羽面前避諱自己對花白鳳母子的在意:“看來這位快劍殺手的來歷并不一般,而公子已經知道其中隐情了。”
“當年丁白雲對白天羽一見傾心,兩人在一起後,她有了身孕,她出身三大武林世家的丁家,自然不願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白天羽,所以她要白天羽和他的夫人和離,娶她,白天羽不肯,兩人才就此鬧翻,丁白雲回到丁家後,還是生下了他們的兒子。”
沈三娘渾身一顫:“那,那路小佳是?”
公子羽搖了搖頭:“丁乘風那麽寵愛自己的妹妹,怎麽會讓她的兒子過這樣江湖漂泊、賞金殺人的日子?十八年前梅花庵那一日,他受了劍傷,腿上的傷至今沒有好,那傷勢出自路小佳的師父之手,從那以後,荊無命的身邊就多了一個孩子。”
沈三娘蹙起了眉頭:“丁莊主如果舍不得妹妹的兒子,那——”她沉默了片刻,靈心慧質如她,當然猜出了公子羽的言下之意,“那路小佳,本該姓丁?按他的年紀,他本該叫做丁靈中麽?”
公子羽不置可否,沈三娘卻覺得多少有點離譜:“丁老莊主就算疼愛妹妹,那也大可以将兩個孩子充作雙生子,若是因為兩人生産的時日不同,無法認作雙生,也可以将其中一個認作義子,留在身邊教養照顧,怎麽能為了妹妹的兒子,就抛棄自己的兒子?”
“你錯了,在這點上,丁乘風倒是有遠見。畢竟他疼愛妹妹,願意一直為了妹妹隐瞞孩子的身份,可他的妻子就不見得了。縱然一時間心疼丁白雲,願意作出犧牲,可親生兒子在身邊長大,日夜相見卻不能相認,反而要将小姑的私生子認作自己的親子,天長日久,丁夫人能夠一直忍受嗎?”
公子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何況丁乘風與荊無命交手後,欽佩他的劍法超絕,真心認為,自己的兒子能跟在他身邊學劍,是一個極好的出路。”
“荊無命當然不會隐瞞路小佳他的身世,所以在路小佳看來,傅紅雪是自己表弟丁靈中同父異母的兄弟,正是他的姑姑帶人殺了傅紅雪的父親,若非必要,他不會和傅紅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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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浪子》中有兩對被交換的孩子,其中一方都是白天羽的兒子。
白夫人用傅紅雪換了葉開,為的是不讓花白鳳撫養親子,可她偏偏還覺得白天羽的兒子不該泯然衆人,用白天羽當年和李尋歡的承諾,換他将飛刀絕技教給葉開,而另一邊,白天羽心疼花白鳳和生來有缺的“兒子”,将白家的神刀訣交給了花白鳳,讓她教給傅紅雪。
丁乘風用路小佳換了丁靈中,為的是讓丁白雲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兒子長大,為此他一直藏着自己的孩子,終于在見到荊無命後,将路小佳托付給了他,讓路小佳學會了荊無命的劍法,而丁白雲的兒子就成為了他的三兒子,在丁家過着世家子的富貴日子。
白家滿門被殺後,葉開的養父也在他三歲時就過世了,從那時起,他就再也沒吃過糖,養母獨自拉扯着他長大,可這也沒過幾年,葉開就成了一個孤兒,背負着自己身世的秘密,他獨自在世上掙紮着生存,還沒學會打架,就學會了挨打,甚至去做過小和尚,就為了學點功夫。
傅紅雪因為天生的殘疾和病症,在花白鳳近乎瘋狂的壓迫和灌輸中長大,自從能拿起刀,每天就要拔刀、揮刀一萬兩千次,他既然有弱點,那就用平常人三倍的努力去填補這份差距,花白鳳自己躲在黑暗的房子裏,沒日沒夜地詛咒着仇人、詛咒着世人、詛咒讓她痛失所愛的命運,如果兒子不能報仇,她甚至會詛咒自己的兒子。
路小佳呢?古龍雖然沒有寫他經歷了什麽,但他自幼的經歷,都寫在了他無情的眼睛和快劍中。
這三個在困苦中長大的孩子被打磨出了一身好本事,也有着傲骨和仁心,倒是在丁家長大的丁靈中,看似風流潇灑,卻盲目聽從丁白雲的話行陰暗事,連年幼的孩子都殺;想要殺馬空群滅口,又被他口中的神刀堂寶藏吸引,反而被馬空群暗算;路小佳為了阻止傅紅雪殺他,不得已說出丁靈中本是傅紅雪同父異母的兄弟,卻被丁靈中反手偷襲,恨他說出真相。
好色無膽,貪財無骨,輕狂無智,真正的“三無”公子,空有一派世家子的架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從這個角度來說,荊無命好歹比丁白雲會養孩子,路小佳沒有在丁家長大,或許并不算一件壞事。
顧绛想了想這四個小孩,難免又想起了在自己身邊長大的任盈盈,真要說起來,任我行是被東方不敗關起來的,顧绛沒有放他出來,任盈盈和他也有父仇,但她在顧绛身邊是無憂無慮地長大的。
日月教中人雖性情古怪,但都尊重愛護她,顧绛自己好武,卻并不勉強她也一心武學,武功能夠自保就好,他只要求任盈盈多讀書,能自理,不要養出驕奢之氣。
所以任盈盈自幼飽讀詩書,擅長琴簫,武功也不錯,進能管理日月教中事務,退能女紅烹饪打理屋子,能詩會酒,善解人意,有才有德,明辨是非,願意付出自己的情感去愛一個人,卻不會強求對方的回應,更不會為了這段感情放下自己的原則和驕傲。
江湖上之所以贊揚俠義仁愛,正是因為太稀少,這個地方更多的是恩怨情仇和弱肉強食,武功高的人能夠殺死武功低的,你殺死我的親人,我就要殺你報仇,我殺死你,來日你的後人也來找我報仇,如此循環往複,各有說辭。
而女子生來體力就弱男人一籌,能夠生育的天然條件更給她們帶來了許多桎梏,所以在這風雲詭谲的江湖上,女人要生存難免比男人更艱難一些,尤其是生得美的女子。
連儀琳這個小尼姑都因為貌美惹來許多麻煩,林家滅門之禍的導火索,就是林平之阻止餘滄海的兒子騷擾僞裝成店家女的岳靈珊。
所以江湖中美麗還能自保的女人,都是極有本事的。
任盈盈當然生得極美,她本人也很有本事。
顧绛離開前将任我行放了出來,還把整個日月教都交給了任盈盈,加上令狐沖這個丈夫,足以保她一生平安。
這麽一對比,在教育和對孩子的照顧上,顧绛深覺這些人加起來都比不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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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教育家以及護短十級大師無法理解這些人自己做事還牽扯下一代的行為,畢竟他骨子裏就不認同封建社會“君臣父子”的那套。
長年累月的相處是情,用心養育當然是恩,可要說什麽生下這個孩子,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恩情,那父母在決定生下他們的時候,也沒有問過孩子是不是願意來到這個世上,經受這樣的痛苦。
一個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該問他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重要的只有他自己是誰。
顧绛這樣的想法在物資充裕,人的想法相對開放的現代都未必人人都能認同,更不要說是在以孝治國的古代了,說他離經叛道都是淺的,無君無父、罔顧人倫簡直可以貼在他的腦門上。
所以當看到翠濃追着傅紅雪走在荒原上的時候,即便知道傅紅雪打算砍了翠濃生父馬空群的腦袋,顧绛也沒覺得這有什麽,讓自己的女兒去賣笑收集消息,這樣的人也配被叫一聲“爹”嗎?就算傅紅雪未來真殺了馬空群,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沈三娘卻驚訝極了,因為距離太遠,她沒有顧绛的眼力,看不太清,但傅紅雪走路的姿勢和翠濃的風姿都太過顯眼,她還是猜出了兩人的身份:“那是,那是翠濃?她跟着傅紅雪做什麽?”
在沈三娘的眼裏,翠濃是以雅妓為身份掩飾的情報販子,在邊城裏經營着蕭別離留下的小店,雖然還是個年輕姑娘,卻已經是風月場上的老手,她有過許多男人,今天你拿錢來時對你笑,明天她心情不好就能把你拒之門外,沈三娘和她關系不錯,才更了解她煙花之地裏培養出的無情。
而傅紅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這點,沈三娘也最了解,她在傅紅雪來到邊城住下後,就去陪他在黑暗中過了一夜,這一晚和感情沒有任何關系,她只是希望借着男女之間的欲望纾解來緩和他身上的壓力,從小到大心裏只有練刀和報仇的傅紅雪就更是什麽都不明白了。
公子羽像是知道她在驚訝什麽,挑眉一笑,道:“久經江湖的浪子游遍芳叢,還是會為天真的姑娘心動,那見慣了風月之事的美人,喜歡心如冰雪的少年,又有什麽可奇怪的?”
沈三娘怔了一下,她明白公子羽的意思,可還是覺得頗為費解。
而在更遠的地方,天真可愛的姑娘,正追着游遍芳叢的浪子,來到了這片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