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6

葉開喜歡這樣介紹自己: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他像一片樹葉在這江湖裏飄蕩,努力讓自己每一天都很開心。雖然他也曾恨過一些人,至今也不能說完全消弭了心中的恨意,但他有一個很好的老師,在他最迷茫無助的年紀裏,教會了他心中有愛,才能做一個幸福的人。

恨是一種痛苦的情緒,長期被恨意纏繞的人必然不會快樂,也無法平和地看待身邊的人事,他切身體會過,所以也更珍惜現在的自己。

葉開由衷希望,傅紅雪也能如此。

作為花白鳳和白天羽的親生兒子,在養母死後,他也幻想過能在自己的母親身邊長大,羨慕那個取代了自己的男孩,但當他真見到傅紅雪時,他心中湧起的更多是愧疚,他沒有去想自己這些年的困苦,只覺得傅紅雪代替自己承受了本不該屬于他的責任和仇恨。

但葉開并不打算告訴傅紅雪真相,因為這會傷害到一心為“父”報仇的傅紅雪,也會傷害到他一無所知的母親。或許讓他們母子就這樣在終結仇恨後相伴餘生也很好。

那一出換孩子的戲碼從未上演過,他可以繼續做葉家的葉開,在這江湖中游蕩,傅紅雪依舊是白天羽和花白鳳的兒子,在母親身邊盡孝,他們之間的命運如此錯位,也可以算是“兄弟”,既然這樣,誰能回到母親所在的家中,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不得不說,葉開的秉性的确像極了李尋歡,情願損己利人,最後要不是為了讓傅紅雪從仇恨中徹底解脫出來,他是不會說出真相的。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某些無良的劇透黨已經在此之前就揭了白夫人的老底,連李尋歡和他養母都知情這件事也毫無保留地說出去了,所以傅紅雪此時見他一次次幫自己,又對舊事十分了解的樣子,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畢竟他們倆看起來年齡差不多,而局外人本不必要卷進這些事裏。

傅紅雪心裏已經沒有了深沉的仇恨和壓力,他不必要背負白天羽兒子的責任,覺得自己如果無法報仇,就對不起亡父和母親。支撐他行動的原因已經不再是報仇,而是報恩,回報花白鳳的養育和教導之恩。

如果葉開真是花白鳳的親生兒子,那一切結束後,他該帶回去的,或許不只有馬空群的人頭,還有葉開。

兩個同歲的少年相對坐着,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外面的喧嘩都無法幹擾到他們。

這段日子萬馬堂中此類事情發生太多了,萬馬堂的雞犬都被殺死,堂中的人也死了不少,甚至還有千金難換的良馬也被殺了。

作為堂主的馬空群卻抓不到兇手,制止不了情況的惡化,這使得萬馬堂上上下下,人心渙散。

現在外面又吵起來,無非又是哪裏死了人。

對萬馬堂的現狀,葉開和傅紅雪,這一暖一冷的兩個人表現出了近乎一致的漠然。

只是這一次,他們猜錯了,萬馬堂沒有死人,非但沒有死人,還有人給馬空群遞了一份請柬來邀他做客,之所以會引起這番動靜,是因為這封寫在紙上的請柬硬生生地插在了萬馬堂的大門上。

在日夜有人巡視的萬馬堂正門,将紙做的請柬插進了木制的門板中,入木三分。

而拔出這封請柬來看的公孫斷,更是在看完上面的內容後,就扔下請柬,獨自騎着快馬狂奔出了大門,在場的馬師幫衆都看到了他的神情,扭曲到近乎猙獰,遮掩不住驚恐的眼神,高大的身軀不停顫抖着,像是終于控制不住心中壓抑到極致後翻騰上來的戾氣和殺意,他狂吼了一聲,就騎馬離開了萬馬堂。

甚至沒等底下人叫來馬空群。

馬空群今天本想再和葉開聊一聊,他知道自己的女兒馬芳鈴喜歡葉開,也想要把女兒托付給他,讓他帶着馬芳鈴離開,一來是為了馬芳鈴着想,二來試探葉開的立場和來意。

這裏的人是為什麽而來的他都知道了,因為花滿天通過翠濃聯系了舊友來相助,雲在天也通過收買翠濃去散播消息,沈三娘的身份他早就知道,沈三娘通過翠濃的渠道聯系花白鳳,得知萬馬堂內即将掀起一場動蕩,他也知道。

因為翠濃本就是他的人,是他當年搶奪關東采參人的妻子,生下的私生女。

多麽可笑,他的兩個女兒,馬芳鈴作為千金大小姐,自幼習武嚣張跋扈,在邊城的街道上縱馬揮鞭,随意傷人,翠濃卻因為容貌出衆,身世見不得人,就被他派到西門春手下,培養了一身女間諜的本事,連一個正經的姓都沒有,只有一個“翠濃”的花名。

但這看似參差的待遇,真到了關乎他自己命運的那一天,這些子女都不過是他随意抛下的累贅罷了。

他掌控整個邊城數十年,這裏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在馬空群心裏,這片土地就是屬于他的,他想要借兩個副手背叛自己的契機,吸引來沈三娘背後的人,可真等人來了,他又開始疑惑。

傅紅雪,葉開,還有這個公子羽。

到底哪個才是花白鳳培養來殺他的人?

——————

公子羽又換了一張臉。

沈三娘很難形容自己在相隔近二十年後,再一次看到白天羽的臉時的心情。

顧绛根據沈三娘的描述易容成了白天羽的模樣,沈清羽的樣貌和朱七七太過相似,只要是當年見過朱七七的老人,都會一眼看出他的身份,沈浪的江湖名聲太盛,沈清羽并不想借父輩的聲望,也被父親的俠名所限制。

所以他才要遮掩住自己原本的樣貌,以防被人看破來歷。

東方不敗在修煉《葵花寶典》後權欲消減,只想隐居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顧绛因此很少出黑木崖;沈清羽才十八歲,頗有少年心性,一邊抵觸受父輩的蔭蔽,又一邊忍不住模仿他們的行事風格,所以顧绛行事間也帶上了幾分飄忽不定。

這是顧绛在受到身體記憶的影響。

在作為東方不敗時,他就沒有這種閑情逸致給自己換上不同的臉去逗人。

可若将他的生命拉長來看,一次次的更換身體,豈不是也在不停地換臉去面對不同的世界和人生嗎?

但無論身份和世界怎麽變幻,他又在這個過程中吸收、學習、長進了多少,有一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這些不變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自我”,也可以叫做“執着”。

只要一念執着還在,外相如何随環境變化都無所謂。

這,大概就是他在這個世界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

從金尊玉貴的公子到豪氣幹雲的刀客,若不是沈三娘親眼看到他走進去換了衣服又出來,實難相信這是同一個人,不僅僅是語氣、步伐、口音,連眼神、氣質、習慣都全然不同了!

關東刀馬盛天下,白天羽就是這關東的刀,他總是穿着一身白袍,腰間一把黑色長刀,身姿挺拔好似松竹,意态疏狂一如長風,英俊逼人的面容,潇灑不羁的為人,還有不容反駁的威勢,多少年過去,無論是愛他還是恨他的人,都不能忘懷。

照顧到沈三娘的情緒,公子羽沒有在他們面前刻意去模仿白天羽的言行。

畢竟在沈三娘的眼裏,白天羽是個溫和可靠的人,他總能為花白鳳解決一切問題,願意将白家的家傳刀法都交給她,并不因為她的孩子殘疾有病就生氣,反而時時安慰他們母子。

可公子羽知道,在江湖人眼中,白天羽又是另一個形象了。

普通的江湖恩怨且不提,易大經作為他的朋友,覺得他這個人很難相處,越是靠近他,越覺得他想要替人做主,只要他覺得這樣是好的、對的,就不容別人拒絕,一定要按他的心意行事,哪怕他的确是好意,終究有人會覺得他管太寬,讓人沒有自由,像是他的傀儡一般。

李尋歡則送過他一把刻着“忍”字的飛刀。

易大經等人的話可能是出于對自己行為的辯護,或者單純刺激尋仇的傅紅雪,有真有假,但李尋歡的為人還是十分可靠的,他這一生除年少時辜負林詩音的一片癡心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說的也是公道話,可見白天羽的确是個性情極端外放的人物,其任性任情,連小李探花這個好友都覺得他應該“忍”性。

正是因為他這種唯我獨尊霸道性格,加上縱橫天下的刀法,才令真正認識他的江湖人都對他帶着些許畏懼,刺殺他的人即便多年過去,依舊寝食難安。

連花滿天見到公子羽現在的形象時,一向溫和平靜的臉上都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以至于全程心緒不定,不敢直視公子羽,達成協議後就匆匆離開了。

王書沒有見過白天羽,當然也就沒有他們這麽強烈的反應,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要讓人去聯系花滿天來:“公子不是說,花滿天這樣的人不值得信任嗎?為什麽還要和他合作呢?”

公子羽不模仿別人的做派時,自然還是自己一貫的樣子,神情平靜如水,似乎沒有多少事能夠掀起他心中的波瀾:“書童,你要明白,你可以因為一個人的品性低下而鄙夷他,卻不能因此輕視他。若是因為瞧不起他們的為人就忽視,乃至于排斥這些人,那你能用的就只有你看得上的人,這天底下,真正能讓你看得上眼的,又有多少人?他們又是否願意為你所用呢?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像你這樣天生聰慧,又有人教導的太少太少,所以你會發現有太多人在你眼裏都有不足,可這天下是由這些‘不足’的人主導的。”

“你喜歡看書,可以多看史書,讀史可以明智,古今道理都在其中。秦皇漢武的千秋功業,若沒有手下強兵來支撐,就什麽都沒有,諸葛武侯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武聖關羽有萬夫不當之勇,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攻破敵方大軍。

用人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在于你要明白世上無不可用之人。”

王書認真地聽完,點頭道:“書童明白了。所以,即便花滿天不可信,但公子覺得他還是可用的。”

“那,您為什麽不去找傅紅雪呢?他豈不是比花滿天更好用?”王書衡量了一下兩人的性格和武功,“傅紅雪比花滿天的武功要強很多,他的目的也和咱們一樣。”

沈三娘也不由地看向了公子羽,公子羽道:“用人之道,是身為主事者籌謀一件事情的時候所需要的,卻絕不是用來和人相處的準則,更不是用來交朋友的辦法。”

王書瞪大了眼睛:“公子,想要和傅紅雪交朋友?!”

在王書看來,他家公子和傅紅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公子羽家學淵源,平和風雅,為人處世有古風海量,傅紅雪卻冷傲孤僻,心中只有了結恩怨這一件事,待人就更不必說了,公子為什麽想要交這麽一個朋友?

“交朋友還要什麽理由麽?而且我想要的不僅僅是朋友,還是對手。”

顧绛或許應該慶幸這是古龍的世界,在古龍的武俠世界觀裏,年齡并不會成為一些天才的武道限制,和注重內力、招式、經驗的金庸不同,古龍更注重精神和狀态,所以他的武學上限也随之拔高了。

在金庸的世界,真正的高手是很寂寞的,黃裳藏在深山四十多年,掃地僧一生都在打掃藏經閣,獨孤求敗與雕為友、葬劍深谷,逍遙三老更是數十年蹉跎,終究求而不得。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但在古龍的世界,再孤高的人,都可以擁有對手,更可以擁有朋友。

哪怕經歷諸多詭異凄涼之事,被背叛,被欺騙,被傷害,心中依舊有一個可以歸去的地方。

正是在《笑傲江湖》的那些年,讓顧绛明白要找一個在武道上能夠相抗的對手、在武道之外還能坐在一起喝一杯的朋友是一件難得的事。

所以,他會珍惜這種機會,用真誠的态度來對待這難得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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