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4

傅紅雪決心要替花白鳳報仇,但他并不打算殺光名冊上的所有人。

花白鳳雖然對他的教導十分嚴苛,但她心中白天羽是個英雄,他會替朋友出生入死,有豪情萬丈,仁義心胸,連李尋歡都視他為好友,所以白天羽的兒子也應當善惡分明。

雖然被灌輸了十八年的仇恨思想,但支撐這種仇恨的,是對白天羽英雄氣度的崇敬,以及英雄死于宵小之手的不平,原著中當他得知白天羽的人格缺陷時,那個被花白鳳無限美化的形象崩塌,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所以,傅紅雪看着冰冷無情,其實是個明理的人,所以他會放過名單上的一些人。

例如丁白雲和桃花娘子,白天羽确實虧欠他們。

但他一定會殺了馬空群和易大經,因為他們本是白天羽的兄弟、朋友,哪怕彼此有不和,也頂多不歡而散,他們實在不該背後捅刀。

跳出仇恨的樊籠後,他可以用更冷靜平和的心來看待這樁血色往事。

離開前,傅紅雪是這樣對花白鳳說的,對此花白鳳沒有說什麽,只說讓他先去殺了馬空群,現在是殺馬空群最好的機會。

因為有人告訴她,萬馬堂內即将掀起一場動蕩。

所以傅紅雪來了。

公子羽也來了,他倒不是全為了完成花白鳳的念想、殺掉馬空群,他主要的目的,是在馬空群自己焚毀整個萬馬堂後,接手他留下的地盤。

顧绛是個幹一行愛一行的人,做研究時就能全心全意搞科研,做魔教教主時,就能一心一意為教衆負責,如今他手裏握着王憐花交給他的後手還有朱家的一些人事,他也要為這些跟随自己的人設想。

能那麽年輕就擁有屬于自己的研究室,顧绛本就是在全民普及教育的年代裏都極其少見的天才,極強的記憶力使得他将早年看過的書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他知道在《邊城浪子》之後的《九月鷹飛》中,魔教的老教主會去世,教中四大天王争權,鬧出不小的動靜,上官小仙也會接手父親上官金虹留下的勢力和財富,試圖讓金錢幫再次稱霸江湖。

所以,當初白天羽的神刀堂所在之處,鎖住魔教入關的咽喉之地,老教主過世後,魔教當年立下的誓言就不再作數,到那個時候,這片邊城的位置會變得非常重要。

他既然能提前預知一些事情的發生,不順勢做些布置的話,未免太過浪費了。

也因為做了一些布置,所以他和傅紅雪一起出發,卻落在他後面才抵達邊城。

——————

有了顧绛提供的名單,傅紅雪已經知道了當年殺白天羽的人都有誰,所以他在來到邊城的第一天就當面詢問蕭別離是不是西門春,然後在沖突中殺了對方,所以現在蕭別離的店沒了老板,徒留他手下的幾個姑娘茫然不知所措,這個時候,是翠濃站了出來,她和馬空群的情人沈三娘關系極好,有這份靠山在,倒也穩住了局面。

顧绛到時,翠濃正坐在樓上,幾個姑娘在招待客人,她癡癡地望着門外,連顧绛走進來,她都沒多看一眼。

這使得顧绛多看了她一眼。

現在的顧绛又換了一張臉,他對王憐花教授的這些易容技藝十分感興趣,所以給自己整了一張中年王憐花的臉,千面公子這輩子時常僞裝成別人,大概也沒想到會有一天被人僞裝。

學自王憐花的易容僞裝之術,當然不僅僅體現在樣貌上,體态舉止、氣質神韻都要讓人找不出破綻才能讓他滿意,所以這幾天老管事着實被顧绛吓得不輕,哪怕知道面前的公子是假的,可還是總冷不丁地見了心裏一哆嗦,只能在心裏念叨小公子性子促狹。

已經上了些年紀的男子一身朱服華衣,身披狐裘,雖然兩鬓已經泛白,依舊面如冠玉,俊美絕倫,更不要說他一身風流氣,唇邊含着溫柔笑意,雙眼卻深得人看不出其中情緒,你只能看出他一定經歷過很多很多故事。

這樣的男人無論到了什麽年紀,都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

他走進來,店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卻毫不在意這些目光,反而沖坐在對面樓上的女子道:“小姑娘,你可知道傅紅雪在哪兒麽?”

翠濃驚異地看着他,毫無疑問,翠濃見過很多男人,也很了解男人,她看過太多男人的眼神,作為一個專門賣“買不到”這點的雅妓,不少追求風雅的貴公子做過她的客人,或者說,這本就是她在這兒的意義,接觸那些人,從他們身上搜集消息。

那些男人無論是年紀比她還小的,還是可以做她父親有剩的,都會像模像樣地叫她一聲“翠濃小姐”、“翠濃姑娘”,雖然他們眼裏的意味都一樣惡心,只有那天黃昏來的少年,他從未叫過她的名字,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冬天屋檐上的積雪。

再有就是這位了,他居然叫她“小姑娘”?好像她不是煙花之地裏的賣笑女子,而是普通人家有父母疼愛的女孩一樣。

一時間,玲珑如翠濃都沒能回得上他的話。

反倒是一旁的另一個女孩紅着臉答道:“你說的傅紅雪,是一個穿黑衣服,佩刀的少年嗎?”

跟在男子身後進來的青衣仆從已經手腳麻利地收拾出了一張幹淨的桌子,用自帶的錦綢鋪好,擺上酒水點心,然後就安靜地散開到旁邊的空桌處,只有一個文士打扮的老者帶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依舊站在他身後。

這派頭着實吓到了一些人,整個店裏都安靜下來。

那貴公子并不因旁人插嘴而生氣,依舊笑盈盈地道:“對,看來他确實先我一步到了,你能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嗎?”

“他本來住在前面大娘租的房子裏,但這幾天都不在,好像是到萬馬堂三老板那兒做客去了。”本在陪別的客人喝酒的女子也忍不住開口道。

“多謝告知。”貴公子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看來我只能在這兒等他回來了,也不知那萬馬堂的老板請他做什麽,要多久才能回來。”

年長些的女子掩面笑道:“這個問題,我們翠濃應該也很想知道呢,她已經坐在那兒望了幾天了。”

這暗指翠濃心有所屬的話,落在本人耳朵裏,她只是笑了笑,也不下樓來,依舊倚在那兒:“我倒真想有一個可以望的人,可至今沒找着,只有人來望我。”

當然會有很多人來看她,她生得這樣美,美得就像一場夢,她又是這樣神秘,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麽,明明以她的才貌,就算要做個煙花女子,也大可以到繁華的城市去,何必縮在這個小小的邊城呢?

這裏的姑娘都和她相處不來,因為她們都覺得翠濃和自己不一樣,但當她倚在男人的身邊笑時,好像又一樣了。

“公子,您坐在底下,今天的生意就做不成啦,還是上樓吧,喝一杯酒,也許等你喝完,你等的人就回來了呢?”翠濃笑着,和她看到任何男人時都一樣。

貴公子也笑得越發真切溫柔,甚至稱得上甜蜜:“佳人相邀,本不該如此不解風情,但我确實還有事要做。等什麽時候,姑娘有了要望的人,待到那時,你如果還想要我上樓喝一杯,我一定來。”

翠濃咬着嘴角,似是忍俊不禁:“您這麽說,倒是讓我不明白了。”

貴公子攏了下披着的狐裘,眉眼輕佻:“一個心裏空空的人只會覺得無聊,尋人喝酒不過為了消遣;而心中有了要等待的人之後,你就不會再覺得無聊,只會覺得寂寞煎熬,像我這種人,總是不忍心見女子寂寞的。”

“只是,真正心中寂寞的人,反倒往往不願意請我喝酒了。”貴公子擺了擺手,那些跟進來的青衣人又輕手輕腳地收拾走了那些東西,“若是傅紅雪先我一步回來,麻煩各位見到他時帶一句話,就說‘公子羽到了’。”

——————

“公子,咱們不去找那個傅紅雪嗎?”王書對《大悲賦》不感興趣,他手中的書換成了一本游記,公子在海外長大,沒見過多少中原風物,他多看一些相關的書,以後可以幫到公子。

公子羽正在寫着什麽,聞言回道:“我們本就不是來找小傅那孩子的,我雖說要幫花白鳳解決掉她最大的煩惱,但複仇又不是只有砍掉對方的腦袋這一條路,搞得血淋淋的,還讓別人誤解你家公子是個兇徒。”

王書十分驚奇地看着公子羽:“公子,您現在說話、做事的風格真的完全不一樣了,這就是老主人的樣子嗎?”

在王書看來,公子羽是個做事直截了當的人,他不是不懂陰謀,只是比起那些迂回陰暗的手段,他更喜歡行陽謀,走大道,以勢壓人,按照他的行事風格,應該是找個地方呆着,然後放出消息,說自己答應了一個人要幫她殺光仇人,所以請那些人趕快過來,不要讓他一個個找上門去,浪費所有人的時間。

可王憐花的風格不是這樣的,他更像一位耐心極好的獵人,喜歡一步步把人逼到絕境,看那些人醜态畢出,演一場鬧劇,自己則站在岸上看船翻,順帶敲骨刮髓地把他們最後的剩餘利益榨幹。

王書不了解王憐花,但從老管事的反應來看,公子羽可以說是裝得非常像了。

他甚至連筆跡都變了,認認真真地在灑金請柬上寫了邀請對方到梅花庵賞雪。

“公子不是說,傅紅雪并不打算殺光那些人嗎?除了已經死了的西門春,您怎麽把剩下的都請到了?”相處了一段時間後,王書已經不再畏懼公子羽了,甚至能靠在小桌旁看着公子羽寫請柬。

啓君雅客當面:吾聞邊城有一梅林,花開傾城,時天大雪,則紅梅落雪,紛紛盛景,當共賞之,今誠請君子于十日後至梅花庵一敘,舊地重游,再訴情衷,君有賢名雅望,當不使我虛待。

“公子羽拜上。”王書的眼睛一轉,笑了起來,“他們那些人看到‘羽’字,只怕要吓一大跳,可惜咱們公子的‘羽’可不是白天羽的‘羽’。”

“不用等請柬送到,馬空群就會知道了。”公子羽在自己的名字下用了私章小印,“那小鎮如此靠近萬馬堂,鎮上許多人都是依靠萬馬堂生活的,他們天然就是萬馬堂的眼線,何況還有翠濃在,她雖不見得是真心忠于馬空群,但她一個弱女子,也逃不出馬空群的控制,只能替他在鎮上收集情報。”

“西門春是她的上級,更是她的監管者,現在西門春死了,按理來說,她這樣聰明的姑娘就該老老實實等着馬空群來做安排才是,她為什麽會突然站出來,主動攬下店裏的事呢?”

公子羽到底不是王憐花,他雖然能靠頭腦去模仿王憐花行事,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人終究做不到像王憐花那樣了解男女之情,所以他永遠也不知道,當翠濃看到那死神一樣的少年拔出刀來、西門春就倒了下去時的心情,或許連翠濃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麽就走出了房間,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走到了傅紅雪的面前。

就像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坐在一眼就能看到門口的地方,這麽無聊。

公子羽也沒有糾結這個問題:“無論是為什麽,今天店裏發生的事,她一定會告訴馬空群。”

王書好奇問道:“公子要借這個機會收拾馬空群?”

用着王憐花模樣的公子羽笑了,這個笑裏帶着譏諷,顯得有些殘酷:“書童,你知道複仇最重要的是什麽嗎?其實複仇對死去的人而言是無意義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所以複仇只能撫慰活着的人,能讓花白鳳發洩出這些年心底的痛苦、怨恨,讓仇人也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才是最好的複仇。”

“一句話都不說地沖上去,确認對方的身份然後決鬥,砍下對方的頭,是最簡單的報仇方式。”

“你家公子不喜歡這麽單調,一點意思都沒有,若是由我來動手,到時候,花白鳳也許會更希望他們活下去。”

“活得長長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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