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5

走過黑暗狹小的通道,門後居然是一片石窟,仿若世外桃源,幾處木屋搭在一塊菜田前,木屋的主人不在,東方不敗也沒有等他回來,徑自繼續向裏走,終于在崖底潭邊,見到了一處精致的小院。

一路走來,令狐沖啧啧稱奇:“這位前輩當真是一位隐士賢人,東方教主竟結識這樣的故人嗎?”

東方不敗卻沒有回話,而是站在小院門外提聲道:“你早該聽到我們來的動靜了,又何必避而不見呢?”

院子裏傳來一老者的聲音:“你帶兩個小輩來這兒,又想做什麽?”

任盈盈怔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她對這聲音竟有些耳熟。

顧绛笑了笑,這笑裏沒有什麽情緒,似乎只是單純想笑,他轉身看向任盈盈和令狐沖,指了下依舊緊閉的門:“我只是覺得,一對新婚夫妻要拜天地父母,她的父親應該知道,她也确實應該來向你磕頭。”

此話一出,任盈盈的臉瞬間一片慘白,令狐沖大驚之下,下意識将妻子護在身後,驚疑不定地看着東方不敗和那扇門後依舊未曾現身的老者,或者說是,前任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

一片沉寂中,任我行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東方!老夫這輩子真正佩服的人,只有你!”

“論武功,你已經到了曠古絕今的境界,論心機城府,你從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子做到了萬萬人之上,論心胸氣度,你這麽多年不殺老夫,竟然還敢把盈盈和她的丈夫帶來見我!”任我行的內力駭人,随着他放聲大笑,小院的門都搖晃起來,“輸給你,老夫心服口服。”

“東方不敗,不愧是天下第一。”

顧绛将手中酒壺抛給令狐沖:“去吧,去給他敬杯酒,磕個頭。”

令狐沖既震驚于傳說中練功走火入魔而死的任我行還活着,甚至被東方不敗囚禁在此處十多年,又為他帶盈盈來此的舉動滿腹複雜情緒。

任盈盈蒼白着臉,死死抓着他的手,讓令狐沖心疼不已,便是他自己面對師父時,也沒有這般難過,他知道盈盈是被東方教主撫養長大的,這位天下第一人相當于盈盈的養父,而任我行是盈盈的生父,在她的記憶裏,他也是個豪邁慈愛的父親。

如今這樣,讓她怎麽抉擇呢?

任我行卻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獨女在場一樣:“你是知道,就算盈盈選擇幫我對付你,也完全不足以撼動你的地位,你也承擔得起自己當初的行為和心軟,帶來的結局,老夫和你在教中相争多年,難道連這點都不如你了嗎?!”

“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勝要驕傲,敗要坦然,老夫還不至于輸不起,把你我之間的争鬥牽扯到小輩身上。”任我行哼了一聲,“把酒扔進來就走吧,老夫在這裏清淨慣了,不喜歡被打擾。”

顧绛站在小院門前,緩聲道:“任教主,你不必驅趕他們,我也不是來試探的,你知道我的為人,我若是起了疑心,只會拿住證據,然後果斷下手,不必試探。”

“我沒有殺你,是因為我還記得,是你一手提拔我,雖然你我二人的觀念不同,但這天底下能讓我看得起的,閣下算是一位,所以我養大你的女兒,對她視如己出,今日也帶她來見你。”顧绛晃着手裏的酒杯,“來這裏之前,我已經留書,将日月神教教主的位置留給了盈盈,雖然以她的性格,多半不會留戀,而是傳給向問天,但那是她自己的事。”

“我前半生想要的東西很多,我想要問鼎武林,讓這個天下的秩序都由我而定,我想要攀登武道巅峰,窺見前人不得見的高峰,美酒美人,錢財權利,我都想要。”顧绛将杯中酒一口飲盡。

“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任我行慢聲道,“你我是一樣的人,而你如今都得到了。”

“是。”顧绛點頭,“在人沒有得到這件東西的時候,你才會渴望,但真正得到後,又會覺得不過如此。”

任我行沉默了:“所以,你要扔下日月神教,獨自離開了?”

顧绛沒有否認:“你我糾葛一生,你害我走火入魔,我囚禁你一十二年,都曾恨不得将對方碎屍萬段,如今,名利于我已經毫無意義,你也虛耗了這十多年的光陰,今日,我帶盈盈來見你,算是為咱們多年的恩怨做一個了結。”

“今日過後,任教主,再會無期了。”

——————

離原著中東方不敗喪命的時間點還有半年,白玉镯就在不停提醒顧绛要離開了。

這半年中,他将手中的事都處理完畢,也多虧這些年來他放權之舉,使得教中的運轉并不依賴于他,至于任盈盈接手後如何處理,後來的教主又要怎麽管理日月神教,都與他無關了。

他在教主的位置上,已經盡到了責任,難道還要他離開後,還管日月神教傳承千秋萬載不成?沒有這樣啃老的道理。

解決掉嵩山派的麻煩,就已經是他為這些小輩操過心了,那左冷禪二十餘年的苦修的确有了長進,但還不被顧绛放在眼裏,要不是他時日已近,只會讓令狐沖在劍法有成後,自己去解決這些恩怨。

至于岳不群和林平之,那就确實是令狐沖自己的事了。

顧绛在離開黑木崖後,沿着當年自己尋找武林秘籍的路,又走了一遍。

多年過去,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惴惴不安又興奮不已的心情,一邊為自己所處的困境頭疼,一邊又為武學的精要着迷,就這一點來說,他倒是和東方盛一般人物,只是東方盛追求更強的武功是為了權力,而他是想要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怎樣的風景。

無量山、缥缈峰、終南山、桃源山谷、光明頂。

昔年險峻的高山斷崖,如今于他不過可以輕松踏過的坦途,可越是如此,顧绛的心中就越是寂寞。

學得屠龍術,天下竟無龍。

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他傾盡全力一戰?方證和任我行都不行,那還有誰?

風清揚嗎?

可風清揚已經老了,對他們這樣的高手而言,人老氣衰,就再也無法回到巅峰時,所以天下第一的天機老人會輸給上官金虹。

但他還是來到了華山。

“若是你再年輕三十歲,我一定早就來尋你了。”顧绛站在華山思過崖前,他身後的山洞中刻滿了正魔兩方高手留下的武林絕學,令狐沖正是通讀上面的武學後,才有了學習獨孤九劍的基礎,但這些絕學對在場的兩人來說,早就沒有了意義。

風清揚冷哼了一聲:“你就算早生三十年,我卻不見得願意見你。”

話雖如此,一直不見華山派中人的風清揚卻在顧绛到來時,就走了出來,他在華山思過崖隐居了幾十年,一來是看守其中山洞,二來也是在“思過”,當年他被氣宗中人設計,讓人假扮他岳父,買了個妓女假扮和他有婚約的女子,讓他去江南成婚,把他拖在了江南,沒能出現在華山兩脈內鬥時,等他趕回來,劍宗弟子已經損傷殆盡。

這是他的“過”,自那以後,他一生都在反思這份“過錯”。

但他并沒有困在這段“過錯”中。

風清揚是山間的清風,是變幻的雲霧,是清揚不息的劍意,當他徹底悟透了“無招勝有招”的道理時,要不要走出華山,已經無所謂。

一身紅衣獵獵的男子卻和他全然不同,風清揚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一股徹骨的劍意,高寒忘情,冰冷鋒利,也浩大無垠,他不是流動變幻的風,而是充沛天地的氣。

陰陽相合,混沌無極。

天人化生,萬物滋長。

風清揚一眼就知道來人是誰,除了“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再沒有人會有這樣的氣勢,這樣的劍意。

號稱“不敗”的魔教教主靜靜看了他良久才開口,風清揚對他沒什麽好聲氣,倒不是因為他來自魔教,而是對方明晃晃覺得他“老了”這點。

顧绛笑了笑,他知道風清揚有資格說這句話,他已經年近六十,風清揚則九十有餘,兩人聲名最盛時,都曾無敵于天下。

如今,他的時日不多,風清揚也已老邁。

東方不敗長嘆了一聲,他是這樣真切地悲哀惆悵着:“我倒是情願自己早生三十年。”

如果他早生三十年,他們就是彼此最大的對手,而以他們兩人的性情,即便立場相對,也大可成為最好的朋友,劍上的知己。

曲陽與劉正風是曲中知音,歧路相逢,得以同歸,成就《笑傲江湖》一曲冠絕天下,實乃大幸。

他們卻沒有這樣的幸運,生在了不同的時代。

風清揚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笑了起來:“這樣的感受,我體會了六十多年,你若到了我這個年紀,便不會再感嘆了,因為早就習慣了。”

習慣了這條道路上的寂寞,習慣了無人理解的孤獨。

顧绛卻不想習慣,所以他還是會下山會一會方證,會去見一見任我行,此刻還會想要看一看風清揚手中的獨孤九劍,而後去到下一個世界,去追尋更高的境界。

他不會留在黑木崖,不會留在日月神教,不會留在這個世界。

紅衣男子随手折下一根樹枝,他知道以風清揚如今的年歲,要是和他硬拼,多半會落到天機老人的結局,但他并不想要這樣“勝之不武”的勝利。

既然這裏是華山,那他想要參照北丐和西毒的另一種比鬥方式,不用內力,不必見生死,只看彼此的劍招。

“我見過令狐沖的獨孤九劍,真是好劍法,但他的根基太淺,雖然得了劍意,卻達不到‘破盡天下招式’的境界。”顧绛手中樹枝橫起,雖未用內功,卻勁力厚重,“他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以力破巧,便一觸即潰。”

風清揚也折下一根樹枝,扔下了手中酒葫蘆:“是,那小子秉性飄忽,适合輕靈路數,卻終究少幾分定性打磨,根基顯得不足。但重則拙,拙則破綻盡顯!山岳會在風雨中流損泥石,順風而起者反能借其勢。”

同樣未用內力,風清揚手中的樹枝行跡如天馬行空,玄妙非常,任意而至,如風起山崗。

“好。”顧绛掌中劍勢一變,轉瞬由慢轉疾,出手間如有雷震!

《葵花寶典》中的劍法本就以“快”著稱,這“快”不僅在于出招速度,更在于變幻,這種“快”在根基不夠的人手中速成,就成了一種飄忽詭異的“奇”,而在根基雄厚的人手中,則成為一種澎湃的“勢”!

《獨孤九劍》則像一把萬能的鑰匙,能打開世上所有招式形成的鎖,去破解其中的破綻,它沒有招式,只根據對手的變化而轉變。

若此刻站在這裏的是令狐沖,縱然發現了那股洶湧澎湃的劍勢中有破綻,他也根本跟不上那劍招變化的速度。

即便跟上了,也破不開。

顧绛的心神沉浸在劍意中,他看向拿着樹枝的老者,平靜的心中湧起一股期待:你能抓住我的破綻嗎?你能破開我的劍招嗎?!

華山之上,驟然風起,飄落點點雪花,仿佛回到了數百年前。

雪地中的兩位老者将自己畢生所學的招式教給一個少年,以他為橋梁,不斷破解着彼此的招式,他們一正一邪,數十年來恩怨糾纏,唯有此時兩人都回歸到一位武者的身份,抛開所有名利和善惡,為對方一妙手絕招而慨然興嘆。

如今,同樣是在這華山之上。

铮铮劍鳴回蕩山谷,凜凜風雪鋪天蓋地,兩根樹枝在風雪中相擊。

紅衣黑發,青衫白首,兩位絕世高手,兩種絕世劍法。

明明互相破解,卻又随時因對方的劍招而生變化,如同風吹雪飏,雪融風中。

不知過了多少招,當雪花已經落滿整個華山時,兩人手中樹枝終于承受不住劍意而齊齊折斷!

風清揚退後兩步,撿起了自己的酒葫蘆,猛灌了一口酒,才放聲大笑道:“我長你三十多歲,是我輸了。”

“好劍法!”

語聲未罷,人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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