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1

江湖中有四個十年,第一個十年屬于沈浪,第二個十年屬于李尋歡,第三個十年屬于葉開,而第四個十年屬于公子羽。

這是《天涯明月刀》裏燕南飛的說法,但要将葉開與沈浪、李尋歡并列已經稍顯遜色,公子羽就和他們完全不是一路人了,如果非要比較,那公子羽應該和快活王、上官金虹這些人同論。

傅紅雪雖然總說自己只會殺人,但他才是可以與沈李共列的人物。

顧绛當然沒有成為傅紅雪,這或許也是一種幸運,因為傅紅雪實在是個不幸的人,而公子羽則是個太過幸運的人。

他托名“公子羽”,遮掩了自己的真名來歷,旁人只說他那樣的風流氣派,一定是天潢貴胄,看出了他的武功路數源于沈浪,卻不知道他本就是沈浪的幼子。

沈清羽不僅是沈浪和朱七七的兒子,還是王憐花的弟子。

畢竟沈清羽出生時,他們已經浪跡海外近十年,昔年心思詭谲的千面公子在和沈浪夫妻、熊貓兒相處了近十年後,早就沒有了少年時的偏激,只是他骨子裏的桀骜是改不了的。

朱七七把小兒子交給他教導,一半是信任他的武學才華,一半是見他終年孤身一人,想把沈清羽做他的半個兒子,也因此,沈朱二人雖然關愛幼子,但在教導上并沒有插手太多,完全交給了王憐花。

事實證明,王憐花教出的孩子,秉性當然就像他。

顧绛抛着手裏的明珠,深覺得沈浪夫妻有時候當真不靠譜。

沈清羽是他們三個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繼承了父親的劍法、母親的容貌,偏偏養成了王憐花的脾氣,十六歲離家,從海外來到中原,不像沈浪年少時孤身浪跡江湖,也不像朱七七為愛走天涯,而是選擇像王憐花一樣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勢力。

在這個過程中,對權力的渴望漸漸淹沒了自我,連他自己都快只記得“公子羽”,而忘記“沈清羽”了。

他家中長輩們,居然真的就呆在海外,沒有管這孩子在中原怎麽折騰。

雖然顧绛也是個甩手掌櫃,但盈盈是個溫和乖巧的孩子,別人不去招惹她,她不會去得罪別人,沈清羽卻是個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人物,無論別人惹不惹他,他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比如說得到他手中這卷《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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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小說中有一個十分神秘的組織——魔教。

不是羅剎教,也不是天蠶教,這個教派就叫做魔教,最早可以追溯到鐵中棠時代,那時的魔教教主獨孤殘和鐵中棠大戰三天三夜,原本功力更深的獨孤殘被鐵中棠以弱勝強,震斷了心脈。

要知道,那時的鐵中棠雖然未滿三十歲,但他已經練成了《嫁衣神功》,吸納了夜帝夫人幾十年的功力,又被夜帝親手教導,可以說盡得鐵血大旗門和夜帝一脈的武學精髓,卻依舊在明面上遜色獨孤殘一籌,可見這位魔教教主的武功之高。

而第二位曾作為背景板出現過的魔教教主,便是花白鳳的父親,昔年他與白天羽在關外大戰,輸給白天羽一招,從此承諾終生不入中原,他的女兒花白鳳見識到了白天羽的英雄氣概,心生愛慕,心甘情願離開魔教,跟随他回到中原做一個沒有名份的外室,還為他生下了兒子葉開。

作為魔教的大公主,花白鳳會《大悲賦》中的一門絕學:天移地轉大移穴法,并将之教給了養子傅紅雪。

《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作為魔教的鎮教神功,記載了世間最可怕的七種邪門武功,傳說此書寫成時天雨血,鬼夜哭,寫書之人在最後一個字落下後便吐血而亡。

這都是誇張的說法,以公子羽家傳絕學的眼光看來,這《大悲賦》也沒有那麽誇張,畢竟武功是人用,那些名門正派哪個沒有絕世高手留下的武功?可後人如何,還是要看資質。

原本被傳說吸引,滿懷期待的公子羽大為失望。

因為《大悲賦》并不能讓他滿意,所以他也不打算去實現自己的諾言了。

可他不知道,和他做交易的人雖是個柔弱女子,但作為魔教教主的夫人,她是天下屈指可數的下毒高手,她在丈夫身邊抄錄下《大悲賦》交換這個年輕人去找自己的女兒,當然不可能只靠一句承諾,她靠的是下在《大悲賦》上的毒,這種毒只有見到花白鳳時,由花白鳳來給他解開。

王憐花也是醫學聖手,懂得蠱、毒,可他所學繁雜,終究不如這位教主夫人精深,更不要說是從他這兒學到幾分的沈清羽。

年方十八的公子羽已足夠聰明謹慎,卻依舊在對方的身上栽了個大跟頭,在強行運功祛毒時出了岔子,顧绛也因此才坐在這裏。

公子羽已經計劃好了,以他的驕傲,絕不可能回頭去尋那位教主夫人要解藥,也不會順從她的意思去找花白鳳,連去找花白鳳的麻煩都不去,他要去唐門找那裏的高手解毒。

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在那裏遇見唐藍,也就是他的妻子卓夫人、明月心。

但顧绛不必去,白玉镯已經清理了這具身體裏的毒,而且,和翻臉無情的公子羽不一樣,他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拿了人家的武功秘籍,就該去做到人家要求的事。

所以顧绛敲了敲牆壁,喚來在外看守的下屬:“去查,花白鳳現在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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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白鳳在哪裏?

她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裏。她已經整整十八年沒有走出這間屋子了,一日不為白天羽報仇,她就一日不願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因為她發過誓,和仇人不共戴天。

顧绛站在這座雅致的小院前,他知道這裏是白天羽當年為花白鳳安置的“家”,這位曾經的“神刀”能夠斬斷魔教東進的野望,卻斬不斷自己的泛濫情思,被他傷害的女子有很多,有的人如同丁白雲和桃花娘子那樣對他舉起了刀,有的人像白夫人那樣被他惹來的災禍殃及,只有花白鳳依舊咬牙切齒,日夜難眠地想要為情郎讨回這樁血仇。

她知道自己愛的人并不專一,但她甘願做他的外室,她恨殺死白天羽的仇人,所以能親手把自己的兒子變成一把為複仇活着的刀。

不愧是魔教的大公主,執念成魔這點在她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顧绛思考了一路,那位夫人要他“照顧”花白鳳,可在顧绛看來,花白鳳并不需要人照顧,她這樣愛恨都濃烈到将自己完全吞噬的人物,多年來沉浸在仇恨中,她早已不需要俗世中的任何照料,她需要的,只有報仇。

花白鳳要的,是天下人都知道,當年是白天羽最好的兄弟、朋友一起對他下手暗算,殺了白家滿門,而她作為白天羽的情人,養大了他們的兒子,白天羽的兒子會替他的父親向這些人複仇。

這樣,她的愛人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她也才能驕傲地去見那個同樣驕傲的男人,告訴他,你的仇,我們的兒子已經替你報了。

可命運和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她一手教養長大的傅紅雪,根本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想要用來複仇的那把刀已經被李尋歡教導成了一個寬容善良的孩子,他心中的愛和善念遠超過仇恨,葉開不但沒有殺真正的殺父仇人,還救了對方。

冤冤相報何時了,被卷進江湖仇殺裏的有多少無辜之人,何況是白天羽先辜負了丁白雲,梅花庵的那場紅雪,一開始就是丁白雲對白天羽的一場複仇。

葉開選擇從自己手中,斬斷這種仇恨的延續。

這是一條大道,是一條通向俠,通向佛,通向聖的道路,李尋歡已經站在了這條路的最前方,葉開也沿着師父的路不斷向前。

顧绛卻不是李尋歡,執掌日月神教多年,他深知人世間的恩怨是非難以分辨,而沒有經歷過那種痛苦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勸別人去放下。

光明大道人人都知曉,但若是一個人粉身碎骨也要過這座獨木橋,那眼前的獨木橋就是他要走的路。

哪怕一生的執着都是錯誤,但當執念達成的那一刻,這種錯誤也足以成為一生的告慰。

它至少不會讓你的一生在已經成為一場悲劇後,再變成一場笑話。

所以顧绛從不勸人向善,他更信奉“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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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黑衣的少年臉色蒼白,他的站姿有些古怪,右腿仿佛使不上力,只能靠左腿站立,拖着另一條腿。他的樣貌是好看的,只是這種好看仿佛冰雪堆砌而成,他是這樣陰郁、孤傲、沉默,他的生命似乎不在這具軀殼裏,而在手中漆黑的長刀中。

紅雪真是個非常适合他的名字,他就像雪一樣冰冷,用刺骨的寒冷拒絕每一個靠近的人,也像雪一樣脆弱,陽光的溫度就足以讓他融化,然後消失。

所以他要藏起那顆脆弱的心,發誓要用仇人的鮮血染紅它,可最終染紅他的,是他摯愛之人為他而死時,所流下的血。

顧绛并不是一個情感豐沛的人,卻也會由衷為這位古龍筆下的不敗刀神嘆息。

為他在極端的痛苦、忍耐中練就的刀法嘆息。

顧绛知道自己是無法體會那是一種怎樣的境界的,他的情緒沒有那樣熾熱堅韌,所以也就不會那樣痛苦,但他真的很想見識見識,那道劃破生死、斬斷執念的刀光。

現在的黑衣少年還沒練成那樣的刀法,顧绛看了一會兒他拔刀練刀的動作,白天羽的魔刀和白家神刀訣在他手裏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神采,光看他出刀,誰能想到他是個天生腿腳不便、還有癫痫在身的人呢?

白夫人對花白鳳實在是恨之入骨,專門尋來這樣有天生疾病和殘缺的孩子,換走了健康的葉開,要她承受自己的孩子生有殘缺的痛苦。

顧绛搞不明白這些人的想法,她心中有恨,想要報複,不願意讓外室養大白天羽的兒子,還能買通接生婆在花白鳳生産昏迷時換走孩子,竟不能讓那位接生婆幹脆趁機給這個丈夫的外室來一刀嗎?

白天羽不死,換了這個孩子還會有下一個,丁靈中不就是嗎?身為白家的夫人她不能動支撐家族的丈夫,只能找情敵的麻煩,竟也不去直面對方,還把丈夫的私生子換出來,交給自己的閨蜜做兒子。

這些圍繞着白天羽的女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奇怪。

同樣十八歲的少年沒有再看那個和自己同齡的刀客,他身邊的仆人已經上前敲了門,只是門裏的人沒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公子羽也沒有走進去的想法。

他就站在小院外,慢悠悠地說着話,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會清晰地傳入花白鳳的耳朵裏。

“我來這兒,是為了一樁交易。因為見到了我找上門的能力,那位夫人想要我出手照顧她的女兒。”

屋內的人沒有說話,練刀的少年也沒有停下動作。

這其實是一幅十分怪異的畫面,沙漠中雅致的小院,努力練刀的跛腳少年,還有站在小院外的王孫公子。

雖然他沒有介紹自己的姓名來歷,但他一定是一位天潢貴胄,否則怎麽會有這樣高貴的氣質?他的容貌極美,不笑的時候有種疏離的冷意,但笑起來的時候,又是那樣生動,若他願意溫言細語地哄人,沒有一個女子會忍心冷待他。

但他此刻的語氣雖然輕緩,卻絕稱不上溫言細語,更沒有哄人的意思:“我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那我答應的事也就該做到。所以我來問問,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

屋子裏依舊沒有聲音,沒有回答就是一種回答,這是主人無聲的拒絕。

這位突然到來的公子輕笑了一聲,他本就是為了交易而來,而和他做交易的對象并不是屋子裏的女人,所以無論花白鳳怎麽想,他的事還是要做的:“我知道,你一心想給白天羽報仇,我可以幫你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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