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第 14 章
亭中之人穿着一身白色僧袍,袖口散了線,如玉長指捏着杯盞,懶洋洋地朝前看去。
他極為年輕,膚色白皙,襯得兩道劍眉漆黑如墨。桃花眼微眯,似一汪春水,澄澈又迷離。眉目疏闊灑脫,若非頭上光禿,活脫脫一個世家浪蕩子。
蕭婧華快步邁入涼亭,面含歡喜笑意,“何時回的京?”
話一出口,濃烈酒氣順着風鑽入鼻尖,她掩鼻抱怨,“大師一個出家人怎的還飲酒,若被念覺主持知曉,定要罰你。”
念慈睜着迷蒙雙眼,緩聲一笑,“原來是郡主。”
他慢悠悠地将酒杯送入唇邊,“郡主不說,師兄如何得知?”
蕭婧華笑了,“待聞見你這一身酒氣,我不說他也能知道。”
念慈替她斟了一杯酒,笑容溫和,“若師兄問起,貧僧便道,是郡主硬要拉着貧僧共飲。”
蕭婧華氣笑了。
“行。”
她舉杯,一飲而盡。
這酒聞着醉人,但入口香醇綿軟,倒是頗和她口味。
蕭婧華挨着念慈坐下。
箬竹箬蘭自覺擺上糕點茶水。
念慈瞧見笑了,“郡主好雅興。”
“不比大師。”
蕭婧華放下酒杯,念慈提壺,為她斟滿。
舉止優雅,完全不像個僧人。
蕭婧華不止一次疑惑念慈出家前的身份,她曾問過一次,當時念慈面上笑意瞬間落下,淡淡道:“尋常人家罷了。”
她便知他有難言之隐,從此再沒問過。
說來,她和念慈相識至今也有十年了。
念慈乃是承運寺前任主持無嗔大師的小弟子,七歲那年,她随父王來承運寺小住,因思念母妃,獨自躲在樹下哭。
哭着哭着,突然聽見有人在笑。
一擡頭,卻見樹上倚着一名光頭少年。
春花爛漫,他如花中孕育出的靈怪,漂亮極了。半躺在樹幹上,一手支頤,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你這小娃娃也忒能哭了,是水做的嗎?”
蕭婧華呆呆地看着他,眼淚挂在睫毛上,像是傻了。
少年無奈,“好笨的水娃娃。”
也不知他怎麽做到的,蕭婧華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樹上。
她小小聲問:“你是誰?”
少年悠悠道:“鬼。”
“騙人,大白天的哪來的鬼。”
少年“唷”一聲,怪道:“原來你不笨。”
“你才笨!”蕭婧華氣急敗壞,“你是笨蛋。”
“我是笨蛋。”少年慢條斯理道。
他承認得這般快,蕭婧華沒有一點成就感,悶悶地噘着嘴不說話。
少年笑了,随手折來一枝桃花,“送你。”
蕭婧華眼睛發亮,把花接過來。
很久之後,她也記得那天。
少年雖沒說一句安慰她的話,但她與他坐在樹上,看山花遍野,慢慢地遺忘了來時的傷心與思念。
後來,蕭婧華得知那少年是無嗔大師座下最小的弟子,年紀雖小,但佛法高深,深受師兄們喜愛。
自那以後,她每次來承運寺,都會與念慈說會兒話。一年、兩年,慢慢便熟識了。
無嗔大師坐化後,念覺大師繼任主持,寺中有師兄看顧,念慈毫無負擔地下山游行,常常一走就是好幾個月,算起來,蕭婧華已經有五月不曾見到他了。
她舉杯與念慈碰了一下,喝了小口,問道:“這次準備待多久?”
念慈寬大袖口順風而動,他望着亭外風光,轉動着酒杯,随意飲了一口,“暫時不走了。”
蕭婧華順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
涼亭之下是茵茵山谷,潺潺溪水将之一分為二。一半是皚皚如雪,純淨潔白的刺槐,一半是紅豔似火,熱烈張揚的杜鵑。
二者之間綠蔭叢叢,似春與冬,相對而立,又糾纏不清。
清風襲來,鳥啼聲聲,春花漫舞。
置身此景之中,胸中郁結松動,心情疏懶。
她看着景,飲着酒,慢聲道:“留下也不錯。”
念慈收回視線,側目凝視她,“怎麽,心情不佳?”
蕭婧華眸光微黯,笑道:“哪有,是你的錯覺。”
她既不想說,念慈便不問,飲完最後一杯酒,靠着欄杆吹風。
日落西山,晚霞漫天。
他憑欄而立,衣袂飄飄。籠罩在橘紅色的光裏,不似濁世人。
蕭婧華一杯接着一杯,将酒壺裏的酒喝得幹幹淨淨,此時已有些醉了。
她撐着頭,眸色迷蒙,醺醺然瞧着天邊一抹霞光。
念慈偶然回首,便見她微阖着眼,雙頰酡紅,不由笑了,“我送你回去,可還能走?”
蕭婧華酒量還行,雖有些暈眩,但神志其實是清醒的,聞言擺手,慢吞吞站起,“當然能走。”
箬竹箬蘭一左一右攙扶住她,蕭婧華将人拂開,步履穩健。
念慈笑了聲,擡手将桌子收拾幹淨,拎着東西,徐徐離去。
……
翌日,蕭婧華晚了一刻鐘。
昨夜飲了酒,她回去洗漱後便睡下了,連晚膳都沒用。
酒是最好的助眠物,她一覺睡至天光大亮,被箬竹喚醒時很是不滿,得知了時辰,這才慌忙起身。
“實在抱歉,讓主持久等了。”蕭婧華匆匆而來,口中致歉。
念覺雙手合十,唇帶笑意,胡子打理得幹淨整潔,眸光和煦柔軟,“無妨,老衲也将至,郡主請。”
蕭婧華回之一笑,與念覺入殿。
誦完經出來,日照靈山,風清氣朗。
蕭婧華舒氣,走在寺中,靈魂仿佛都被洗滌一通。
箬蘭咦道:“郡主,這好似不是回客舍的路。”
“好不容易見到念慈大師一面,我去找他說說話。”
念慈的禪房有些遠,蕭婧華倒不嫌累,靈動的雙眸四處睃巡。
走到一個轉角,腿倏地被人一撞,她輕輕“嘶”了一聲。
箬蘭驚呼一聲,“郡主。”
“我沒事。”
好好的心情都被人撞壞了,蕭婧華眉心不耐一擰,垂下眼睑,斥責的話卻如何也說不出。
她身前站着一個小沙彌,瞧着不過三四歲,才到蕭婧華膝蓋高。面色蠟黃,瘦骨嶙峋,僧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依稀可見鎖骨下的青紫。
他一臉驚惶,因太過瘦小,顯得眼睛極大,水汪汪的,瞧着很是可憐。
小聲又怯懦道:“這位貴、施主,我、小、小僧不是故意的,求貴人饒命,貴人饒命。”
他怕極了,小身子一抖一抖的,似乎下一瞬就要跪地求饒。
蕭婧華心裏不太好受,“你是寺中新收的……”
“明言!”
少年僧人快步走來,雙手合十,“郡主,明言是前幾日才入的寺,若他沖撞了郡主,還請您大人有大量,莫與他一般見識。”
蕭婧華低頭瞧了眼那可憐巴巴的小沙彌,“他叫明言?”
明方道:“是,師父親賜的法號。”
“他身上的傷是……”
明方蒙住明言的耳朵,不忍道:“他爹是個酒鬼,一喝醉就打人,他娘受不了跑了,留下明言一人遭受毆打。前陣子他爹醉酒後失足落水淹死了,雙親家裏又沒人,師父見他可憐,便将他帶了回來。”
蕭婧華受盡寵愛,不理解怎麽會有毆打孩子的父親。
她蹲下身子,輕輕摸了下明言光禿禿的頭頂,柔聲道:“別怕,我不怪你。”
明言怯怯的不敢吱聲。
明方道:“別怕,郡主是好人,不會傷你。”
明言偷偷看她,見她神色平緩,并未動怒,這才放松了身子。
小家夥瘦弱可憐,蕭婧華心中酸軟,笑道:“你想……”
話未說完,耳畔驟然響起一聲貓叫。
蕭婧華探頭。
寬大的衣袖遮擋下,一只白黃兩色的小貓兒乖巧地窩在明言懷中。
“這是……”
“這是小師叔的貓。”
回話的是明方。
“念慈大師的貓?”蕭婧華意外,“他還有興致養貓呢。”
“不算是。”明方撓了撓頭,“應當是只野貓,小師叔随手喂過它兩次就被賴上了,怎麽也趕不走。好歹是只生靈,小師叔便把它留下了。”
原來如此。
蕭婧華伸出一指,碰了下小貓毛絨絨的耳朵。
它偏了下頭,胡須動了動。
“對了。”明方往蕭婧華來時的方向看了眼,“郡主可是要去尋小師叔?”
見蕭婧華颔首,明方尴尬一笑,“小師叔昨日犯戒,被主持罰去清掃茅廁了。”
啊?
蕭婧華震驚。
一想到念慈頂着那張俊美非凡的臉,拿着笤帚打掃茅廁,身上還散發着一股難言之味,蕭婧華一陣窒息,連聲拒絕,“既然念慈大師有要事在身,那我還是不去打擾了。”
“明方小師父,我先……”
“喵。”
小貓從明言懷中一躍而起,三兩下就不見了蹤影。
“小白!”
明言驚呼一聲,邁着小短腿就要去追。他動作急促,兩腿一絆,險些摔倒。
“明言。”
明方眼疾手快把他扶住,輕聲安慰,“沒事,師兄去給你找。”
小家夥癟着嘴,眼裏蓄着水,怪可憐的。
蕭婧華對身後的箬竹箬蘭道:“你們也去找找。”
二人:“诶。”
幾人分開行動,蕭婧華慢悠悠地墜在後頭,眼睛往四周掃,企圖找出那只小貓。
承運寺極大,走着走着,幾人便分開了。
蕭婧華找得認真,猛一擡頭,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荒涼處。
四周生了些雜草,将一座殿宇包圍在其中,那殿不知為何塌了一半,房梁梗在地上,碎瓦撒了一地。
殿前雜草內傳來悉索聲響,隐約可見一抹白色。蕭婧華眉心不覺皺起,提着裙子,小心地踩過滿地狼藉。
她用帕子包住手,拾起木根,輕輕扒開雜草。
空無一物。
蕭婧華嫌棄地扔了帕子,轉身欲走。
“慶縣雖偏遠,但……”
耳畔隐隐約約傳來人聲,蕭婧華視線轉了一圈,不見人影。
奇怪,此處偏僻,何人會在此會面?
她沒放在心上,提裙走了。
風聲驟急,木門發出“嘎吱”聲響,一道人影緩緩走出。
他彎腰,從吹得七扭八歪的草叢中拾起一張昂貴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