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第 13 章

承運寺建在城外靈晞山上,立寺至今已有百年,熙熙攘攘,香火旺盛。

山路難行,山腳有條大道直通寺門,也有香客懷着虔誠之心,一步一腳印攀登而上。

蕭婧華自然是乘車。

她每年總要來幾次承運寺,在寺中算是個熟面孔。

接待香客的僧人見她從馬車上下來,忙迎上去,“郡主,陸郎中。”

“廣茂師父。”

蕭婧華笑着與他打招呼。

陸埕颔首,“廣茂大師。”

廣茂面含笑意,“客舍已收拾妥當,二位請。”

寺內為香客留有歇息的客舍,蕭婧華不願住別人住過的屋子,加之她每年都會捐贈一大筆香火錢,承運寺承她情,專門為她留下一間。

客舍布置簡單,自是比不過王府的富貴,但禪意幽遠,置身其中,仿佛連心都靜了。

時至正午,到達客舍後便有兩名小僧拎着食盒而來。

廣茂笑道:“飯食簡陋,郡主莫怪。”

“廣茂師父說笑了,承運寺的齋飯赫赫有名,哪來的簡陋一說。”

廣茂臉上的笑深了幾分,“郡主與陸郎中慢用,貧僧告辭。”

蕭婧華轉向陸埕,輕聲道:“你先回去歇息吧。”

陸埕意外。

他以為蕭婧華想與他一同用飯,但各自分開也不錯,他能安靜地理理案情。

蕭婧華自然是想與他一起的,但按照話本描述的,她應當體貼,給足他尊重。

若他想與她一起,他會主動提出,而不是由她自作主張。

下一瞬,她聽見陸埕說:“好。”

蕭婧華心中失望,讓箬蘭拎上食盒,回了客舍。

雖感傷,但她安慰自己,方才的舉動足夠善解人意,溫柔賢淑,陸埕方才答話時的語氣輕了好幾個度,應該是滿意的。

從京城到承運寺,馬車足足駛了一個半時辰,蕭婧華早累了,簡單用了幾口齋飯便躺下歇息。

置身佛寺中,身心都仿佛受到洗濯,蕭婧華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

午睡過後,現任主持念覺大師親自為已故恭親王妃誦經,蕭婧華全程陪同。

梵音悠揚,誦經聲聲不絕于耳。

她跪在蒲團上,望着恭親王妃的往生牌。

香煙袅袅,迷蒙了視線。

記憶中香軟溫馨的懷抱、溫柔甜蜜的笑容早已淡去,徒留一張模糊面孔。

蕭婧華虔誠一拜。

憶起離去多年的母親,離開大殿時,蕭婧華眉眼含了郁色。

她轉身,再擡眼時那抹憂思已消失不見,“主持留步,我明日再來。”

主持念覺胡子花白,左手纏着佛珠,慈眉善目,精神矍铄。聞言行了掌印禮,慈和道:“老衲恭候郡主。”

蕭婧華揚唇,拾級而下,對守在菩提樹下的陸埕道:“等很久了?”

陸埕正沉浸在案情中,神思瞬間抽離,輕搖頭,“沒有。”

“我們回去吧。”

二人相攜回了客舍。

客舍外有張石桌,箬竹拿來筆墨,蕭婧華提筆,認真抄寫經書。

紀初晴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備受文人墨客推崇。但鮮有人知,蕭婧華師承大家,也習得一手好字,龍飛鳳舞中筆鋒略有幾分淩亂,卻不失美感。

陸埕同樣提筆抄寫經書。

二人各自靜默,天朗氣清,空靜寺院中禪香悠遠。清風吹拂,偶有幾片花瓣卷地而起,爬上行人衣擺。

林間雀影若隐若現,時有鳴啼清脆動聽。蕭婧華沉浸在經書中,除了耳畔隐隐的磨墨聲,再聽不見其他。

手腕酸軟時,她放下筆。擡頭一看,陸埕手邊已有抄寫好的一沓經書。

眸中閃過笑意,蕭婧華起身走到他身旁,略微彎下腰。

紙上的字行筆流暢如流水,蒼勁有力,一筆一劃都極為端正,像極了他本人。

看着看着,蕭婧華訝異道:“徐陽?難不成真有這個地方?”

陸埕霍然擡頭,神色帶着疑惑,“什麽地方?”

“這不是你寫的?”蔥白指尖指着紙上某一處,蕭婧華道:“這兩個字,可不就是徐陽?”

陸埕垂眸,看着經文上突兀的兩個字。擱下筆揉着眉心,“抱歉,方才我走神了。”

揉着揉着,他動作驀地一頓,語氣罕見地帶了幾分焦急,“徐陽是個地名?”

蕭婧華搖頭,“我也不知。前幾日看了本話本子,主人公所處之地便是徐陽縣,方才一見,下意識以為這是個地名。”

話到了這兒,蕭婧華追問道:“你寫這個作甚?”

話音甫落,她便後悔了。

暗暗嫌棄自己,怎麽就沒忍住呢。

陸埕卻是一怔。

百花樓一行打草驚蛇,張駿想來是聽到了風聲,提前跑了。幾日前,陸埕剛帶着禁軍左衛将張駿抓捕,從他的住處搜出黃金萬兩,百萬兩的銀票并幾大箱珠寶。

贓物呈上後,崇寧帝大怒。

一個做假賬的手裏都握着萬貫家財,更別說那幕後之人了。

可惜張駿口風極言,無論怎麽審訊,始終不肯交代那人的身份。

張駿有個賬本,記錄了從清居堰建立之初,戶部的撥款是怎麽被這些蠹蟲一步步吞食。

賬本上名字的本人,陸埕大部分都見過,可主謀者“徐陽”,他卻從未聽過。

這幾日,他與孟年查遍了京中名喚“徐陽”的官員,甚至是奴仆,可卻一無所獲。

他也曾猜測過,“徐陽”或許是個化名。

沒想到今日蕭婧華給了他靈感。

是他先入為主了。

誰說“徐陽”就一定是個人名?

它也能是地名、客棧名,甚至是一座橋,一間道觀。

仿佛有清泉洗濯焦躁的靈魂,陸埕豁然開朗。

他猛一下站起身,目光明亮,低聲喃喃,“是我想窄了。”

蕭婧華被他吓了一跳,接着便見陸埕鄭重地對她行了一禮。

身姿挺拔似松,青衫如竹,眉眼如玉瑩潤,光華璀璨。他的骨相極佳,有陰影打在鼻梁兩側,好似蝶落鼻端。

骨貌淑清,如圭如璋。

他微躬身,墨發從肩上垂落半空,輕輕搖曳,似與風同行。

“多謝郡主。”

“不、不客氣。”

不對啊,她做什麽了陸埕要謝她?

不過看着陸埕疏朗的神色,蕭婧華心裏甜得好似湧進了花蜜。

無論是什麽,只要能幫到陸埕,她就很開心了。

見陸埕心情不錯,蕭婧華試探性開口,“經書抄完了,可以随我……”去後山賞花嗎?

“大人。”

話說到半截,孟年疾步而至。他應是一路跑來的,額頭上布了層薄汗,喘了口氣便急匆匆道:“張駿昨夜死于獄中。”

蕭婧華不知張駿是何人,她只看見陸埕聽到這句話後臉色剎那變了。

若說方才是雪後初陽,此刻便似臘月寒冬,風雪欲來。

“陸埕……”

蕭婧華伸手。

她想說,即便再重要的事,路上也該慢些、穩當些。

她想說,你不和我告別嗎?

不與我說一聲嗎?

青衫自她白皙柔嫩的掌中擦過,留下一縷微涼。

她握了滿手的風。

而那人已匆匆離去,幾乎是眨眼間便消失在她眼中。

蕭婧華緩慢垂首,怔忪看着空空如也的指尖。

他又一次,把她丢下了。

……

“郡主。”

身後箬竹狀似若無其事,柔聲道:“奴婢陪您抄書吧。抄完了,明日好給王妃燒去。”

蕭婧華僵硬地轉過身,低聲道:“好。”

她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再有意識時,石桌上的宣紙已寫了一小半。

這些年,她給母妃抄寫過無數遍經書,內容早已銘記于心,即便方才神思不屬,也能将經文完整抄下來。

只是有幾個字被墨暈染,模糊不清。

蕭婧華将紙揉成一團,扔進石桌旁的竹簍裏。

她将紛雜的思緒一點點拉回來,打起精神,眉眼無比認真。

給母妃的經書,必須完美無瑕才行。

……

抄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經書,隔日便被蕭婧華燒了。

聽完念覺主持講經,她回到客舍,繼續抄寫經書。

箬蘭磨着墨,瞧着蕭婧華落筆,“郡主的孝心王妃在天之靈定能感應到,但好歹也稍事歇息,這都抄了一日了。”

蕭婧華頭也不擡,“抄寫經書能使人心靜,你這小丫頭再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讓你與我一同抄。”

箬蘭立馬閉嘴。

和箬竹是被恭親王妃從外頭買回來的,有一顆好學的心不同,箬蘭是王府家生子,因能吃讨喜被選為郡主的貼身侍女。幼時王妃請人教他們讀書習字,箬竹向來是先生們的好學生,箬蘭卻不喜讀書,開蒙開得痛苦不已。學成之後更是對讀書習字深惡痛絕,平日是能不動筆就不動筆。

蕭婧華斜眼,瞧箬蘭那副神色,好氣又好笑,“寫個字罷了,跟要你命似的。”

“可不就是要我命嘛。”箬蘭苦着一張臉。

箬竹抱了捧花進來,聞言亦是好笑。

她将花放在客舍空閑的竹籃子裏,純質樸素的屋子多了縷亮色,瞬間被點亮。

“郡主,箬蘭這丫頭說得在理,後山的花開了一片,您日日悶在屋內,豈不可惜?”

箬竹勸道:“既然來了,何不去瞧瞧。”

“年年看都看膩了,有什麽好瞧的。”

話雖這麽說,眼神卻往花上瞟。

蕭婧華喜愛華麗的首飾,也喜歡豔麗的衣裳花卉。

那捧杜鵑開得極好,花色鮮豔,蕊心含露,漂亮極了。

她側過頭,專心将這一頁寫完,而後道:“聽你們的,出去瞧瞧。”

箬蘭歡呼一聲,箬竹也笑了。

既要賞花,自然要做足準備。

蕭婧華換了身衣裳,又讓箬蘭拿上茶水糕點,這才出門。

越靠近後山人越少,只零星幾個僧人與三人擦肩而過。

承運寺景色絕佳,後山有座涼亭供游人賞景休憩。還未走到涼亭,蕭婧華已看到了人影。

她有些失望,轉身欲走,不經意往亭中瞥了一眼,頓時驚喜立住。

“念慈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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