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8

顧绛恍惚間只覺得自己徹底失去了意識又清醒過來,幸好在他陷入昏迷前已經算完了最後一筆。

很多人覺得命數推衍不可求全,應留下一線生機變化,但在顧绛看來,除非推算者本身的力量已經能夠幹涉天命運轉,否則你算不算完最後一步,對命數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河圖洛書是一種工具,雖然很複雜難學,可它就是上古之人借以探索天地運轉規律的工具,由此而成的六十四卦算盡周天變化,周天能夠形成一個完整的輪回,正是因為開拓者抱着求“更上一層樓”的心,若是覺得不可求全就退卻,那不僅僅是對前人功業智慧的輕視,也是對自身的能力看得太高,或者說,他太小看天地命理的複雜了。

世上哪有真正能夠算盡天命的人?

就是看完河圖洛書的現在,顧绛也覺得自己所知不過滄海一粟。

但他的确在這片滄海中,前進了一步,便有所得。

顧绛晃悠悠跳下龜背,結果腳下虛浮,險些摔倒在地,扶着石龜才站穩,他這時候才想起來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靠着石龜坐下來,也不管地下湖的水冰冷刺骨。

仔細探查後,顧绛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勢倒不重,頂多有點內傷,之所以還沒好,完全是因為他眼下精神、氣血兩空,半點支撐不起武功運轉了,這脈象給人家大夫看了,都要以為自己碰見的是具枯屍呢。

顧绛今世自六歲起修行至今的功力全沒了,或者說,這些功力連同消失的氣血都凝聚成了他體內的魔種。

現在的顧绛看起來就是個完全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普通人的身體都比他好。

魔龍卻覺得現在這個周身沒有半點波動的生物,比之前更可怕了,以至于它丢下嘴裏的一叢枝丫,頭也不回地又潛入了水中。

顧绛撿起它丢下的枝丫,從上面摘了果子一一放到水中清洗,雖然他知道沒什麽區別,但入嘴的東西不過一下水,他總覺得不幹淨。

叼着魔龍送來的果子,顧绛緩了緩神,開始擡腳向上走,大概有千層的石階高高壘起,只是為了給占據整個湖心島的建築打下地基。顧绛站在臺階下向上看,遙遙可見,這座地下宮殿的外觀,和地面上的驚雁宮主殿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建築的體積同比放大了三倍有餘。

顧绛一步步爬上了千層石階,有道心魔種支撐,他走得雖慢,但并不覺得累,等他吃完了兜裏的果子,人也爬到了石階的最上層。

——————

這是一座巨大的宮殿,大到顧绛站在殿門前,就像小時候讀的童話故事裏,冒險者爬上豌豆長出的藤蔓,闖入了巨人的花園一樣。

若非巨人,要建起這麽大的宮殿做什麽?

顧绛已經不再去思考上古時的人力,能不能修建起這現代國家體育館似的龐然大物了,反正這個世界的上古,和他過去所知的上古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看着殿門上石刻的匾額,上面石刻着“戰神殿”三個字。

戰神蚩尤嗎?

這裏既然叫做戰神殿,想來就是《戰神圖錄》存放的地方了。

顧绛走進殿中,不由喟然嘆息,若非他曾見過工業文明建造起的種種奇觀,只怕根本不相信世間竟然能有這樣的地方,若換成現代的居民樓,也得有足足四十多層樓高。

而這只是一個宮殿,置身其中,人就像是蝼蟻一樣渺小。

連顧绛這樣的性子,走入殿中時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屏聲斂氣,身心鄭重。

他一擡頭,就見正對着殿門的石壁,自上而下鑿刻了十個大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那十個字頂立在大殿中,高邈浩蕩的氣勢如鯨吞山海,橫斷洪荒!

蘊含于每一個筆畫中的道意幾乎與天道融合為一體、莫能名之,仿佛亘古以來便與天地同生、與天地同在!

顧绛站在殿前,默然無語,直面這巍然無窮的道意,身體本能的微微顫抖着,無與倫比的震撼,就像是大地上的每一個生靈第一次擡頭看向頭頂的天穹時一般。

白玉镯忽然微微一震,而後松展開來,恢複到顧绛曾經見過的大小模樣,不再緊扣着他的手腕。

顧绛恍然明白過來,原來它帶着自己穿過諸多世界,翻越千山萬水,歷經數百年歲月風霜,就是為了來到這裏。

這就是白玉镯為他指引的、這段漫長旅程的終點——

《戰神圖錄》。

巨殿中形容枯槁的男子忽然放聲大笑,長嘯聲回蕩在殿宇中,如長風席卷山谷,回聲轟然不絕。

——————

良久,顧绛才恢複平靜,他順勢看向殿內頂上。一顆直徑有六七米長的碩大圓珠散發着柔和的青黃光線,像一盞碩大的吊燈,又像是一個小太陽,照亮了室內。圓珠旁邊便是第一間密室石壁上的星圖,比之前所見的還要大,遍布整個殿頂,籠罩着巨殿。

整個巨殿內空無一物,只有左右兩側各雕刻着二十四幅浮雕圖,包括巨殿正中地面上的那幅,一共四十九幅浮雕。

顧绛走到殿中,仔細看着這幅浮雕,這石刻圖雕工精絕,刻畫了一位身披戰甲的天神騎着似龍非龍的坐騎,從天上穿雲而下,直撲一個火球,祂穿過的雲有九層,每一層旁邊都标着一重天,而在整幅浮雕的圖的上方,則刻着“戰神圖錄一”五個字。

果然,這四十九幅浮雕圖,并正面石壁上的十個大字精要,就是這個世界最神秘的武功絕學《戰神圖錄》,它之所以從未面世,皆因為它本非一卷書冊,而是一組石刻圖。

顧绛沒有急着去看每一幅圖上的內容,而是往正中的石壁走去,走近之後,就見牆邊有兩具屍身,其中一具已經腐朽,另一具雖然衣衫朽化,身體依舊完整如生時。

這是一個高大威嚴的男子,面帶安詳恬靜的微笑,顧绛雖沒有見過他,但卻對他無比的熟悉,因為此人的神情狀态,和蒙赤行成道之時全然一致,甚至連身軀都一樣堅硬。

顧绛垂眸,但見此人手邊留有一行古樸的行書,寫的是“廣成子證破碎金剛于此”。

廣成子,黃帝之師,道家之祖。

原來這樣留下身體金剛不壞、精神飛升坐化的境界叫做“破碎金剛”麽。

若此地是廣成子的成道之機,那戰神殿存世的時間還要在黃帝之前,黃帝只是得到了戰神殿中的際遇才流傳下種種傳說,如此說來,此地所指的“戰神”也不是與黃帝争天下的蚩尤了。

那這殿宇來自何處?難道真是從天外世界、仙門之後而來?

“戰神”自九天之上而下,與紅日一戰後,返回了九天之上?

顧绛沒有動廣成子的金剛遺蛻,轉而看向另一具屍體,他做宋人男子裝扮,看衣物腐朽的程度,應該有幾十年了,應該是傳鷹那個時間之前進入驚雁宮底的,未能與傳鷹一樣離開。

傳鷹應該收拾過他的遺體,将他平放在一旁,以衣物遮蔽,這裏到處都是岩石,連湖心島都是石質的,确實無處埋葬屍首,在此化為白骨也是無奈。

顧绛從正中石壁,以河圖洛書之理,左旋向右走,果然《戰神圖錄》便是以此順序排列的,這證明整座驚雁宮、戰神殿多半都以此理排布,顧绛心中一算,便推測出此間方位的生門在東南巽位,雖是風口,卻從水行,應該是湖下有出口。

心中有數後,顧绛便專心研究起牆壁上的浮雕。

《戰神圖錄》不愧是道魔兩家的功法源頭,其內容極為深奧,許多似是而非的地方,不同的人能得出不同的理解,可《戰神圖錄》不是《太玄經》,光看圖看不出武功招式,必須靠本人的智慧底蘊來參悟。

顧绛從中發現了不少魔門功法的源頭,他猜那輪血紅的火球,極有可能就是初代魔門聖主“魔種”的靈感來源。

其中的“先天”、“胎息”等等說法,又和道家息息相通,他對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武功不了解,但想來也脫不出此間範疇。

果然,所謂的正魔不兩立,不過是立足于正、魔其中一邊後作出的判斷,這個世界的佛道正門和魔門根本就是同源而生的。

這個結論頗有幾分荒謬感,只怕如今兩派的任何人都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顧绛無所謂那些人的想法,自己将三教所學和浮雕中的道理相映證,再加以學習歸納,累了就走出戰神殿,和魔龍一起去尋能吃的野果,休息夠了,就返回殿中繼續參悟。

不知不覺間,他原本枯朽削瘦的身軀生出了血肉,面容也有了改變,雙眉淡淡如遠山,襯得人也孤冷,神似邀月;雙眼清俊深沉,瞳孔深處還有一輪淺色的瞳光,和關七極為相像。

相由心生,他的心已補足,面相也随之圓滿渾然,是天人之相。

可即便再度登入天人之境,顧绛也拿《戰神圖錄》的最後一幅浮雕沒有辦法。

第四十九幅浮雕上,刻着“戰神”騎魔龍自人間登入九重天的景象,整幅圖和第一幅完全相反,除此之外,只有“破碎虛空”四字注解。

除了得知戰神圖錄的最後一重境界叫做“破碎虛空”,多半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飛升”外,這能看出什麽來呢?

索性他是個能堅持,也能放棄的人,既然對着浮雕枯坐看不出什麽東西來,那就該返回地面,另找突破的機緣。

——————

顧绛以胎息之法潛入湖下,穿過瀑布激流,随着暗流進入石壁中的地穴水道,這條水道極長,也只有到了天人之境的人才能屏息離開,否則必須借助外力才能安全穿過狹窄的地下石洞,想來那困死在地宮中的白骨就是因此未能離開。

湍湍流水中,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追逐着流水。人在被母親孕育時,也不會淹死在羊水中,進入胎息狀态的人當然也不會在水中窒息,他能直接從身周的水中汲取力量,魔種運轉在水中攪動出漩渦,推着顧绛離開地下,泡進了山間河溪裏。

顧绛躍出河底,落在了河岸邊,長呼一口氣,将胎息時滞留在胸口的濁氣吐出,全身一陣脆響,甚至有玉石質地的外殼剝落下來,這是他汲取水中力量時,被道心和魔種同時打磨排出體外的雜質,因為智能書的緣故,他如今內外如玉石,這些雜質也就像是石殼一般。

也虧了這些石殼,讓他不至于在穿越激流時碰撞上岩石壁,撞傷還好說,主要是其後的地火灼人得很,一不小心就會燒傷。

在冰冷的暗流中被灼傷,聽起來像是逗人玩的笑話,但确實是他穿越河道時最大的困擾。

顧绛理了理自己已經長到膝蓋的長發,因為水流太急,他的發帶被沖走了,便折了一根樹枝做發簪绾起道髻,本就破損的外袍更是被水流扯得東破一塊、西缺一片的,就他現在的模樣,臉一抹,就可以自然地加入乞丐行列了。

若他還是齊乘雲時,說不準就順勢去做一陣子乞丐,可他現在還有事要做,如今距離他進入驚雁宮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既然回到地面上,武功上也需要打磨沉澱,那他還是先返回大都,去看一眼哈日珠,順帶翻翻師父留下的書冊,在見過《戰神圖錄》後,再回顧魔門之法,應該能有不少新的心得。

主意一定,他就動身下山,運功蒸幹了自己身上的水後,現在還是白天,無法觀星尋路,他只能根據身邊的樹木長勢辨別出方向,再從風聲和河流流向中找出此地的地脈走向,最終得知從哪裏走可以下山。

嗯,通讀河圖洛書最大的好處,應該是從此以後,他一個人無論去哪兒都不用擔心迷路了。

出了南部重山,顧绛在山外路邊找到了一個茶棚,南方暑氣重,所以這裏的茶棚和北方的酒肆一樣常見。

顧绛現在身無分文,只有一顆照明的夜明珠,可把夜明珠這樣的珍寶給路邊茶棚的老板,多半要給人家惹來麻煩,聰明的人也不敢收,所以顧绛并不打算坐下來喝茶,只想找老板問一問路。

可他走到老板身邊,還未開口,便聽到身後一年輕人招呼他道:“那邋遢道人,你到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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