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
蒙元大都的一座豪華府邸內,負責管事的女子正看着府邸主人抱回的孩子,滿眼新奇。
這是個只有兩三歲的男孩。
半個月前,府中主人忽然有感而起,說自己找到了傳人,出了門,昨日歸來時,懷裏就抱着這個孩子。
戰亂年代,這個孩子也不知是如何出生,父母又去了哪裏,主人說自己是在一只花豹的巢穴裏找到的這個孩子,遵循大汗忽必烈推行漢學的命令,他給自己的傳人取名叫做“龐斑”。
哈日珠小心翼翼地給這孩子喂完了早食,幫他擦幹淨臉和手,穿好外衣。
府邸的主人“魔宗”蒙赤行乃是如今蒙元皇帝忽必烈的老師,在蒙古人心裏,蒙赤行就是他們的“神”,地位還在忽必烈之上,他因為家族曾受成吉思汗的大恩,跟随在鐵木真身邊保護他一路崛起、南征北戰,如今又坐鎮大都,保護忽必烈。
前番蒙赤行和國師巴師八一起出門探索驚雁宮,無功而返,後又與傳鷹大戰長街,被雷電所傷,一身盈透的膚色都變得焦黑,直到傳鷹躍馬破空而去的消息傳來,他才把自己關在書房靜思了百日,出來時膚色重新轉回白皙。
從那以後,蒙赤行就放下了所有外務,連忽必烈都不怎麽去見了。
哈日珠嘆了口氣,給小小的龐斑帶上寶珠串成的珠鏈,這是忽必烈得知蒙赤行收了弟子後送給自己小師弟的無數奇珍異寶之一。
一般的孩子見到這樣玲珑寶光的珠子,都會被吸引把玩,但龐斑似乎對這些毫無興趣,安靜地等她收拾好自己後,就伸出了雙手,要她抱自己去蒙赤行那裏。
哈日珠笑道:“少主對主人真是親近,誰都比不上。”
說來也奇,這被花豹叼走當自己孩子撫養的男孩非但沒有染上野獸的習性,反而有種驚人的靈性,平日雖不出聲,可精致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難怪主人這樣疼愛這個小徒弟,親自帶着他,還手把手教他啓蒙讀書,便是當年的皇爺忽必烈也未曾這樣讓蒙赤行上心過。
哈日珠抱着這位命中注定要繼承主人畢生所學的少主走過精巧的回廊,在後院見到了自己尋找的人。
這是一個身材極其高挑的成年男子,他身穿黑衣,膚色卻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就像水晶雕成的塑像,一雙藍色的眼睛透着冷光,淵渟岳峙,令人不敢親近,這俊美到近乎魔異的男子站在那裏,就像一座人力無法攀越的高山,偏偏他的氣息收斂到了極致,連蝴蝶都能毫無所覺地落在他肩上。
這就是今世三大高手之一,和傳鷹、巴師八并稱的“陸地神仙”,魔門大宗師蒙赤行。
哈日珠敬畏地低下頭,不去看他的臉,蒙赤行面露笑意,從她手裏接過了弟子,溫和地詢問道:“斑兒,要和師父一起看花嗎?”
龐斑點了點頭,蒙赤行便抱着他一起站在花前,哈日珠見狀悄悄退了出去。
蒙赤行摸了摸弟子的頭,解釋說道:“你的精神天生旺盛敏銳,應該能感覺到,這朵花快要開了。”
龐斑盯着眼前這株雪白的異花,終于吐出了一個字:“死。”
蒙赤行點頭道:“是,植物開花,對它們自己來說是個危險的過程,這需要積蓄大量的生機,如果得不到好的照顧,很可能開花會耗盡它的力量,導致死亡。”
“為了傳播種子,種出更多的花,它必須這麽做。”
“所以你看,生死在自然中,本就是相伴的。”
龐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續和蒙赤行一起看花。
哈日珠離開後院,便遇見了前來拜見的元軍統領,此人體格魁梧,樣貌粗犷,但面對蒙赤行手下的人,哪怕只是一個看起來美麗溫柔的管事女子,他都格外尊敬:“哈日珠姑姑,大汗讓我帶來問候,不知道蒙師今日的心情如何?”
哈日珠帶着動人的笑,柔聲道:“大汗對主人的牽挂,我們都很清楚,主人遠比我們睿智,他更不會不清楚皇爺的心思。”
忽必烈是什麽心思呢?他雖然是成吉思汗的子孫,但成吉思汗的子孫太多了,蒙古人打下了太大的疆土,以至于忽必烈的幾個叔伯自劃地盤,誰也不服誰。
蒙赤行是成吉思汗時代就存在的高手,是如今蒙古人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即便是另外幾位汗王都要在他面前低頭,忽必烈當然希望自己的老師能一直幫助自己。
這想法雖然功利,但也不算冒犯。
蒙赤行為了實現自己對鐵木真的諾言,也會認真培養保護他的後代,只是現在魔宗的心思已經不在權利上了。
哈日珠嘆道:“自從那傳鷹縱馬而去,主人就将一生鑽研的武道轉為天道,他不會離開大都,但他的心已經不在大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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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蒙赤行的狀态最了解的人,是目前看上去只有兩三歲大的龐斑,也就是顧绛。
他知道自己是顧绛,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經輪回了多世,這一次因為自己選擇進入世界的落點而被困于“胎中之迷”,很多記憶一時間回想不起來。
但這也沒什麽,顧绛知道自己遲早會想起來的,這些日子他就已經斷斷續續回想起一些自己在原世界年少時的情形。
因為早慧,他的記憶也很早,記得在福利院裏的生活,那時的他話很少,沒什麽孩子願意和看起來木愣愣的他一起玩,福利院的老師總是很擔心他,一度覺得他有“自閉症”。
蒙赤行和記憶裏的那些人截然不同,魔宗的眼光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他能看出這個孩子驚人的“宿慧”,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看不清自己,找不到觀察世界的方式,這個三歲不到的孩子卻已經有了自己看待萬事萬物的角度。
這讓蒙赤行歡喜不已,他曾對身邊人直言道:“若非巴師八回到西藏閉關,他一定會和我争一争這個弟子,要修行這世間絕頂武學,需要非凡的悟性和毅力,找到一個合心意的弟子傳承自己的道,并不容易。”
蒙赤行自己修行的是《藏密智能書》,這門武功修行到極點,能夠以精神力轉換物質,所以他的外貌才如此奇異,這位令世人驚懼的魔門宗主在龐斑面前總是慈和親切的,這不光因為龐斑是他的傳人,更是因為他如今的境界。
面對龐斑,蒙赤行毫不避諱地說過自己的境況,他為此而歡愉,也真心希望弟子能夠明白武道所要追求的前境在何處。
“傳鷹破空而去,這給我和巴師八都指出了前路,魔道、佛道,最終都要轉向天道。”蒙赤行的手輕柔地拂過面前的花,“比起大道,人世間的富貴名利都是虛無,而天道就在最平凡的生命和生活中,斑兒,你要用心體會。”
龐斑坐在蒙赤行的手臂上,扶着師父的肩,點頭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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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赤行時常帶着弟子行走在大都的街巷中,他以精神力場隐蔽自己的身形,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這個明明形貌出衆的男子,哪怕對面說過話,也只能留下一個朦胧的印象。
顧绛跟着他看到了平民的生活,聽見了官員的抱怨,經歷過流氓的偷搶,蒙赤行甚至帶他去看了城外農民辛苦耕種:“這是一種和我們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十分契合這片土地,所以我一直對忽必烈說,如果想要在這裏生活下去,蒙人必須做出改變,不是屈從于漢人,而是貼近這片土地,如果不改變,那我們終究會回到草原去。”
顧绛知道草原,但他沒有親眼見過,也不知道在那裏的生活是什麽樣的:“草原不好?”
蒙赤行的眼神有些恍惚,他透過大都的重重建築,望向來時的地方:“草原很好,那裏有一望無際的原野,牧民放牧着牛羊,還有駿馬,我們世代居住在那裏,随着水草遷徙,那裏的天很高遠,鐵木真說長生天就是世上最高的神,祂就是這片蒼穹。”
“我們都在天宇下生活,沒有人會真心覺得自己的故鄉不好。”
“但人的欲望是無窮的,即便是遼闊的草原也容納不下渴望更好的生活、更多權利的野望。”蒙赤行已經看到不斷擴張領土對民力的透支,忽必烈雖然聽他的話,但孛兒只斤家族的血脈裏流淌着征服的聲音,在徹底占據南宋後,他又籌謀着向海外的島嶼發兵。
從沒見過海的草原人打算征服大海上的島嶼國家,這聽起來有點荒謬,但忽必烈相信自己能做到,所以他想要見蒙赤行,讓他為這遠征添上勝利的成算。
只要蒙赤行出面,他們就戰無不勝。
不知為什麽,顧绛覺得這個主意也不算壞,但蒙赤行顯然對這些已經厭倦了:“你不想去。”
蒙赤行道:“當然,否則師父早就去見你那個師兄了,還用得着他隔一陣子就派人到咱們這兒來看一看,希望我改變主意嗎?”
“不過他也就堅持這一段時間了,發現我心意已定後,不會再來打擾我。”
顧绛沒有說什麽,對他來說知道這件事就可以了,雖然忽必烈給他送了很多東西,手底下的人也對他很親近,但顧绛知道這都是因為蒙赤行。
把他從花豹的巢穴裏帶出來、帶到大都生活,給他住處、教他知識的人,也是蒙赤行,年幼的孩子對親疏分得很清,他能夠辨別同一張笑臉後的情緒、意圖。
比如現在他就能體會到蒙赤行的情緒,難得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師父,可以回故鄉去。”
蒙赤行嘆道:“很多年前,我為了修習更高的武學,離開父母兄弟,結果草原上各部發生了戰争,身為敵人,鐵木真放過了我戰敗的親族,我承諾過,在我有生之年都會保護他的子孫絕不枉死在戰場外,以回報他不至我親族流血的恩情。”
“我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何況,鐵木真都在進攻金國的路上,病死在六盤山下,他死在自己的征途中,我又怎麽能就此離開?”
“從我為了武道而離開部族的那天起,或許就注定再也回不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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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顧绛記憶中,自己上幼兒園開蒙的年紀,蒙赤行顯然沒有拿拼音和積木給他的意思,魔宗為自己的小徒弟準備的開蒙讀物,是魔門的典藏,還有蒙古人征戰南北所得的各國典籍。
顧绛由此了解到了這個世界的武林勢力分布。
白道、□□,正道、魔門。
作為正道聖地的慈航靜齋與淨念禪院流傳悠久,慈航靜齋之所以能矗立江湖不倒,是因為創始人地尼留下的《慈航劍典》。
佛教有渡世修行的路數,所以這兩脈的人時常下山插手人間勢力更疊,相比之下中土道家的江湖勢力顯得更低調一些。
“除了《長生訣》這多半和道家相關的典籍,道家的不少人也有飛升而去的事跡,就我魔門所知,邪帝向雨田曾說,天師孫恩以《黃天大、法》在燕飛的幫助下,石開仙門,褪下肉身,精神飛渡而去。”
“而我魔門的來歷,其實也極為久遠。遠在春秋時,百家争鳴,可漢武帝為了穩固統治,統一思想,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故而除儒家之外的百家之學,都被視為邪說,天魔始祖蒼璩集百家所學,建立起地宮,并創出了十卷《天魔策》,此書雖成于秦漢之間,但溯其根源乃是三皇五帝時的戰神蚩尤,蒼璩所修的正是其所留的魔功殘篇。”
顧绛忽然開口問道:“那些人都自稱‘聖門’。”
蒙赤行和他相處多年,明白他的疑問所在,是說自己手下那些魔門的人從不自稱為“魔”,蒙赤行卻從不避諱,甚至自號“魔宗”,便道:“這不過是非要和正道争一口氣,覺得正道中人視我等為邪魔外道,他們就非得說自己是‘聖門’而已,其實天魔始祖自己也毫不避諱這個‘魔’字,否則《天魔策》就該叫《天聖策》了。”
“聖不足以為傲,魔又何必自晦?你不要學他們那般小器。”
顧绛點了點頭,蒙赤行見了,接着說:“而魔門的無上絕學,就在《天魔策》中,名為《道心種魔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