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2
《道心種魔》又名《種玉功》,這魔門的無上絕學其實已經在歷史中佚失了,只留下其中的武學精要口口相傳。
道心和魔種魔門中都有典籍描述,但如何才能做到在道心中種下魔種,最終達到魔仙的境界,已經無人知曉。
這世間直指飛升的“四大奇書”中,《長生訣》早在唐初就随着雙龍的退隐不知去處,《慈航劍典》是慈航靜齋的核心典藏,這處正道聖地內只有女弟子,外人難以進入,這種秘典更不會輕易示人,魔門的《天魔策》也在武曌的收繳下再無蹤跡。
剩下的,也是最神秘的一門絕學,便是《戰神圖錄》。
“傳鷹便是藉此飛升的,他是我唯一知道親眼見過戰神圖錄的人,這卷奇書應該藏在驚雁宮中,可惜那驚雁宮出沒無常,若是無緣,實難得見。”
見蒙赤行面帶憾色,顧绛記下了“驚雁宮”和“戰神圖錄”。
傳說中的奇書太過缥缈,但眼下的修行是踏踏實實的。
顧绛在學習各種典籍的同時,還要每日辛苦練功。萬丈高樓平地起,任何絕世高手都是從一招一式學起的,悟性好的學得快,悟性差的學得慢罷了。
而顧绛的學習速度快到連蒙赤行都有些吃驚了,所有人都贊他天縱奇才,可顧绛自己隐隐覺得這些東西他都很熟悉,大概在之前的輪回中曾學習過,他是從頭再來,但也不是一無所有地重新開始,過往的經歷累積成生命的厚度和智慧,幫助他飛快地在這條道路上前進。
蒙赤行修行的《藏密智能書》是一門極其晦澀難懂、難練的武功,他本不打算過早讓顧绛接觸這門功法,但每日和蒙赤行相處,他的這個小弟子竟然自己懵懵懂懂摸到了這門精神修法的入口。
這是何等驚人的資質?
但也許是過早地接觸了這門功法,顧绛的精神修行影響到自己的外相,原本透着邪氣的長相竟漸漸變得有些像他在現代時的模樣。
最初的顧绛樣貌并不那麽出衆,只能算是中人之姿,安靜平和,如今這種平和沖淡了眉宇間的妖異,顯露出幾分道韻來。
他最近的确在看道書。
宋國皇室曾十分推崇道家,留下道藏,幾經輾轉,如今都在蒙元皇室手中,聽聞小師弟想看宋國的道書,忽必烈将藏書的大門向他敞開。
忽必烈待自己這個小師弟極好,一部分因為蒙赤行的緣故,也有顧绛本人天資極高的原因,蒙赤行甚至坦言過,以顧绛的資質,只要不中道隕落,将來成就有可能還在他之上,忽必烈身為君主,當然知道該對誰優待。
所以龐斑自幼就在錦衣玉食中長大,許多待遇猶在皇子之上,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何況只是進藏書的書庫裏看書。
話雖如此,忽必烈其實不太理解他為什麽對道書這麽感興趣。
高大魁梧的蒙元男子身着華服,他的膚色偏白,雖然達不到蒙赤行那樣通體如水晶的程度,但也有種非人近妖魔的邪異氣質,一看就是魔門出身,正是現在的蒙元皇帝忽必烈:“那些道書裏多是糊弄人的東西,沒多少修行上的真材實料,小師弟你要是對道門的武功感興趣,不必去看那些,我招道門的人來,讓他們為你講。”
“何況蒙師的武功境界曠古爍今,當世無人能比,你是他最喜愛的弟子,盡數得他真傳,魔門自有奇功,何必向道門去求呢?”
對此,顧绛沒有解釋什麽,只是搖了搖頭,蒙赤行倒是能摸出他幾分想法,已經提前讓人和忽必烈提過一些。
顧绛的天賦驚人,尋常魔門武學他一學就會,久而久之,他甚至嫌棄一些魔門的功法真谛不夠“純粹”,只能說是“旁門左道”,算不上天魔真傳。
天魔聖主的真傳,當然還要數《道心種魔大、法》。
尚且年幼的孩子對這門魔門絕學極感興趣,翻閱了許多相關的典籍,漸漸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
“這門武功既然叫做‘道心種魔’,顧名思義,就是要以魔種來驅使道心。不知何為道,怎能有道心?沒有道心,如何種魔胎?”
沒有《道心種魔大、法》的本冊可以參考,而門中所傳的“借旁人培育魔種”的說法,顧绛又本能的不屑,他隐隐覺得修行可以借他山之石攻玉,卻不該在他山之石中“種玉”。
所以他才希望從兩家的學說中找到這條路真正的走向,他絕不相信能夠直指飛升之道的《道心種魔》會走汲取旁人功力培育魔種的捷徑。
在顧绛将自己泡在道藏中十年後,這種念頭越發堅定了,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舍棄了魔門內口口相傳的要訣,認為這條路從根本上就走錯了。
“道心所求在于超脫物外,将自己的心化入自然中,達成天人合一的境界。要在這種缥缈中種下魔種确實艱難,一般的魔念根本存不住,更不要說種在道心中一起生長,達到兩者相輔相成的狀态。道心越強,魔種越強,魔念越盛,道心越堅,最終化道入魔,由魔入大道,成就魔仙。”
“所以這魔念必須足夠執着凝實,才能不被道心化去,能與真仙相抗的,唯有真魔。”
“真魔以執念為主,七情六欲為輔,掠天地元氣為我所用,跳出世間一切法,他化萬物,突破常理,終成唯一自我。”
“而奪他人道基成道,不過是外魔,因自己做不到,才去從別人身上求,在根本上依靠外道,這算不得真魔,只會根基松動,趨于駁雜。”
“道心種魔,此為魔門之法,正在于其中的手段神奇詭谲,不似正道平直,以超脫和唯我兩種力量磨砺本心,以道魔兩道之争鍛煉意識,此間大恐怖、大苦難,猶在□□痛苦之上,将自己置身天地磨盤間,煉出一點真意,便是魔仙根基,得以脫出凡塵。”
有魔門高手聽聞此說,覺得比起以他人種魔種的法子,顧绛的說法更為離奇:“若不借外力,一體之內,魔與道焉能并存?昔年邪王正是欲将佛法納入魔道中,将自己的精神、自我都分裂了,這才是險之又險的想法,近乎自毀。”
“黑與白、陰與陽、男與女、晝與夜、道與魔,可以存為一體嗎?”
顧绛反問道:“你只覺兩者不能并存,但世間一切從混沌中來,若沒有黑,何來白?沒有陰,何為陽?如果世間只有黑夜,誰又會知道黑夜這個概念的存在?正是因為有了白晝,世間人才分辨出‘黑夜’;若沒有武帝扶持的‘正道’,又哪有被罷黜的百家成魔?”
“而黑白都屬于顏色,陰陽都源于自然,晝夜皆發于天色,道魔皆歸于大道,若覺得它們不可并存,是因為你站在被分割開的一部分裏,沒有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它的根源。”
那被蒙赤行派在他身邊的魔門高手一時讷讷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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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顧绛走出皇室的藏書庫時,已經回想起了自己在現代和笑傲江湖中的所有經歷,這十年來,他沒有再修行任何魔門功法,只學蒙赤行的《藏密智能書》,受到精神的影響,他的容貌也有部分變得像東方不敗,尤其是唇形薄得鋒銳,不似童年時溫和。
跟在他身邊的人說少主心氣太高,想法天馬行空,只怕落足不穩。
忽必烈卻覺得很好:“似小斑這樣的絕世之才,就該有少年天才的傲氣和銳意,他若是在這人間最富貴尊崇的環境中長大,還少年老成,那就是我和蒙師對他的偏愛不夠了。”
當着魔門高手和朝中親信的面,忽必烈毫不避諱自己用心偏頗這一點。
此時距離傳鷹縱馬而去已經過了十八年,南宋也滅亡十四年了。顧绛看着寶座上流露老态的忽必烈,他這些年來征伐海島和東南諸國,戰事不順,可那始終在他眼底燃燒的野望沒有一日平息,哪怕他自己都感受到身體狀況不佳,蒙赤行親自來看過,坦言他壽數不久了,他也未有一絲改變。
歷史上的忽必烈活到了八十歲,作為一個久經戰場的蒙古皇帝,活到這個歲數已經十分長壽了,可看看從成吉思汗時代一直活到現在的蒙赤行,還有年華正好、少年意氣的龐斑,忽必烈又升起許多感慨。
“自我幼時,蒙師就是這副模樣,如今我将逝去,蒙師還是這副樣子。”忽必烈拍了拍扶手,嘆道,“再看你漸漸長大,倒教人不能不感嘆時光流逝,人終有一死。”
顧绛回道:“汗王若願意放下雜務,一心在師父身邊習武,繼承他的本事,也可以活上一兩百歲。”
忽必烈道:“那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意思?我生來就是要策馬揚鞭的,只有在征途上不斷拓寬前路,我才會覺得高興。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就要去征服它,哪怕是高山,哪怕是大海!即便給我一兩百歲的壽元,我也不會停歇,只要我還能騎馬,我就向前,到太陽落下的地方去,到天的盡頭去!”
“如此欲壑難填,權心熾烈,窮兵黩武,使萬民煎熬,百姓勞苦,士兵喪命,鞭笞天下。”
這位蒙元的掌權者興致勃勃地問道:“聽說你認為魔門的不少支脈高手只能算‘外魔’,無論是武道還是品性,都只是三流人物,不能算‘真魔’,那麽在你看來,身為蒙師的弟子、蒙元的皇帝,我這樣的人,算是真魔嗎?”
顧绛并不為他滔天的氣勢所動,只淡然道:“汗王非以武道,而以人君問我,我卻不是人君,故而我的評判不足以為據。”
忽必烈摸了摸胡子,道:“那要看天下人怎麽說嗎?他們有的人說我推行漢學,建立起漢人一樣的制度,退牧還耕,是一個好皇帝,也有正道中人叫我‘魔皇’,認為我出身魔門,惹起戰火,覆滅諸國,塗炭生靈,十惡不赦。”
顧绛反問道:“那大汗覺得呢?”
忽必烈沉思了片刻,緩緩道:“我覺得都無所謂。”
顧绛沒有說什麽,只是靜靜看着這位元世祖、薛禪汗,也不必他再說什麽,忽必烈大笑起來。
他開懷道:“這一次見你,讓我想起在藏地時,巴師八代表藏地來見我的往事。那時我不耐佛家之說,本不欲見他,還是察必勸我不要忽視這位藏地活佛,說他十六歲面見成吉思汗,獲封藏地之王,必有過人之處。”
察必是忽必烈的妻子,他的第一任皇後,是個溫和賢能的美人,他們二人少年夫妻,忽必烈的性情固執,只有察必能勸動他,這位特薛禪的孫女外柔內剛、聰慧機敏,堪稱忽必烈的左膀右臂。
“既然察必開了口,我便去見了巴師八,沒想到這位深居藏地佛宮內的上師竟然是一位能與蒙師相比的高手。”
後忽必烈将巴師八奉為“蒙古國師”,成為蒙元三大高手之一,驚雁宮之戰,巴師八就是為了藏地的平靜才會出面與蒙赤行、思漢飛一起對付來襲的南宋高手。
忽必烈回想起那一日身披紅衣的喇嘛言談間玄妙的意韻,和如今靜坐在他面前的龐斑類似,笑道:“十年鑽研,你雖年少卻已經深得道家精髓了,想來成吉思汗第一次見到十六歲的國師時,一如今日我見到你。”
顧绛聽蒙赤行提過巴師八,這位精神修法上的絕代大宗師,自驚雁宮外與傳鷹一戰後,巴師八便回到了藏地閉關,就此圓寂了:“可惜我未能得見國師的風采,向他請教《變天擊地精神大、法》。”
忽必烈嘆道:“我也未曾想到,以國師的修為,那一日送別,竟成了最後一面。”
提到巴師八,忽必烈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嫡長子真金,那是他和察必的兒子,自幼飽受漢學熏陶,忽必烈讓他拜巴師八為師,國師離開時,真金一路将這位恩師送到了藏地。
那是他最看重的孩子,一直作為自己的繼承人教導,兼修儒佛道三家,性子和他的母親一樣溫柔寬容,卻被推着陷入正魔之争中。這些人裏有正道的漢學推行者,也有魔門別支的奪權者,他們趁着思漢飛戰死、巴師八返回藏地、蒙赤行閉關,想要刺殺忽必烈,推真金繼位,一貫溫和的真金卻拒絕了皇位的誘惑,堅定地站在父親這邊,在那場大戰中受了重傷。
事情平息後,忽必烈憤怒地殺死了涉事其中的正魔兩派官員,依舊不能抵消他的喪子之痛。
忽必烈正是從那時起開始流露老态,今日看着已經少年形容的龐斑,他忽然驚覺,從察必離開他後,皇叔戰死長街,巴師八在布達拉宮圓寂。
真金也去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