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18
剛才還魔威滔天的星宿老怪,轉眼就人頭落地,屍骨不存。
一時間山谷內人人噤聲,他們甚至沒能看清動手之人的樣貌,但看衣着顏色,應該就是緊跟在虛竹後面進入門洞中的青衣書生。
可為什麽他進入屋中後,又突然出來,一句招呼都不打就痛下殺手,帶了丁春秋的人頭又回去門內了呢?
更不要說他那神乎其神的武功。
星宿老怪雖然是個十足的惡人,但他的武功卓絕這點誰都不能否認,他适才和自家師兄動手,兩人招式施展間的勁力就砍倒了一地的茁壯松木,還有他那令人聞之色變的化功大法,但在這書生面前,似乎根本不堪一提。
那些星宿派的弟子眼見得師父死了,還沒念完的《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頓時變成了《恭送星宿老仙駕鶴西歸祭》,當下亂糟糟抛了旗幟鑼鼓,一哄而散,連打頭的大弟子摘星子都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
這場景過于荒誕,以至于衆人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蘇星河更是如墜夢中,他自從擺下這珍珑棋局,廣邀天下英才前來赴會,就下定了決心要和丁春秋分個生死。他也知道自己輸多勝少,但他家中變故後,是師父收留他,還教他一身本事,無論是教授成才的恩,還是師徒相處的情,他都願意為了替師父達成心願而舍此殘生。
卻沒料到就在兇險時,突來一人殺了丁春秋,倒是讓他滿腔的舍生取義都撲了個空。
蘇星河沉默不語,朱丹臣倒是驚訝道:“世子爺,方才那人用的是劍氣吧?難道是《六脈神劍》?”
段譽遲疑了一下,道:“應當不是,雖然看上去的确挺像,但六脈神劍是以內力外放凝成劍氣,威力不小,但沒有這樣鋒利。”
朱丹臣身為段正淳的家臣,雖也聽說過六脈神劍,但連保定帝段正明都以為這劍法早已失傳,不知它就藏在天龍寺中,他就更不知這天下第一劍法的底細了。
據說,這門舉世無雙的劍法乃是段家先祖段思平所創,可自他之後,再無人能練全這六路劍法,縱有天賦出衆者也不過勉強練得其中一兩種罷了。數百年間,唯有世子爺練成了,可他們家這位公子自幼不喜習武,也确實不懂什麽武功,更說不出其中精要來。
反倒是王語嫣過來後,開口解釋道:“不是《六脈神劍》,那是劍道鑽研到極高的境界之後,随手而發的劍芒。劍氣猶可以掌力、刀氣等方法阻擋,若遇上少林金剛不壞神功這樣的外功,威力也會有所消減,而劍芒不如劍氣由遠而發,有質無形,卻鋒利無比,無物可擋。”
朱丹臣這段日子和王語嫣相處,深知她家學淵源,對武學的見識不僅廣,而且眼界極高,她既然這樣說,那就沒錯了。
他們這邊敘着話,蘇星河則查看起衆人的傷勢,他的醫術極為高明,在他眼中薛慕華所學不過是一點皮毛,這位“閻王敵”無法診治幾人身上冰蠶寒掌的毒,他卻只在見到對方時看了幾眼,就知病症所在,又該如何應對,只是他和丁春秋纏鬥,內力消耗不少,一時間無法用真氣替他們震散寒氣,只能先替他們點按穴道,舒緩疼痛。
然後,就等木屋內的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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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顧绛拎了丁春秋的人頭走回木屋裏,就見虛竹這小和尚站在無崖子身邊,無崖子抓着他一只手,默然無語地望着他。
直到顧绛進來,他才緩緩開口道:“是我眼拙了,竟認不出你這孩子身上是什麽武功。”
昔年無崖子搜羅天下武學,想要由繁入簡,創出一門真正包羅萬象的武功來,卻依舊沒有見過大理段家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丐幫的降龍掌和少林寺的易筋經,更不要說他都沒聽說過的神足經了。
無崖子起初探了探虛竹的內力,發現這小和尚的內力還行,并沒有放在心上,想着以虛竹的年紀,少林寺的出身,有這樣的內力也很正常,就要化去他的少林內功,好把自己的逍遙派內力傳給他。
結果北冥真氣進入虛竹體內後,竟發現自己無法化去他的內力!
這小和尚的真氣發于五髒經絡,渾身周而不散,行而不斷,自然回轉如潮起潮落,雖然還未有多大的氣勢,但北冥真氣如汪洋,他便如一葦浮于海上,無論海浪如何浩瀚澎湃,他便随浪而行,無處用力。
無崖子空有七十餘年北冥真氣,竟拿這二十來歲,內力不深的小和尚毫無辦法。
他漸漸的沉默下來,轉而好奇起這到底是什麽武功,難道是少林的《易筋經》不成?這少林數百年未有人修成的至高寶典,竟被這默默無名的小和尚練會了?
虛竹聽他問自己練的什麽武功,全然不解:“小僧只跟着師父練了點粗淺的功夫,因為喜讀經書,幼時又好嬉戲,沒有用功練武,所以內力淺薄,招式也就學到入門的《羅漢拳》,讓您見笑了。”
無崖子又沉默了。
他想不明白羅漢拳怎麽能練出這種功效,可這小和尚明顯又沒有說謊,難道他還真從一套羅漢拳裏練出了能與《北冥神功》相抗的武功,是天縱奇才?
這時,顧绛回來了,他拎着丁春秋的腦袋,帶着一股血腥味進來,驚得虛竹連念“阿彌陀佛”,無崖子倒是嘆了一聲:“這孽徒,倒是走在老夫前面了。”
面對虛竹身上的問題,丁春秋的死對他而言已經無足輕重了。
顧绛把丁春秋的人頭給無崖子看過,就扔到了一邊。他生平殺人無數,笑傲世界裏攻擊魔教的高手,公子羽時代的天下枭雄,身為齊乘雲更是在幾十年間見多了找死的人,在這些人裏,丁春秋實在不算什麽人物,他也對這個走歪門邪道,喜歡聽人溜須拍馬的師侄毫無好感,所以随手就把丁春秋的頭顱抛在了地上。
無崖子則招呼道:“師姐,你來看這孩子身上的武功。”
顧绛走過去,抓起虛竹另一只手,真氣探入他體內,而後放開了全不知發生何事的虛竹,淡淡道:“不錯,不枉我耗費時間給你講了一路,小和尚,你的《易筋經》到底還是練成了。”
無崖子神情微妙地看向自家師姐:“果然是《易筋經》?”
顧绛好像沒覺得無崖子的目光有什麽不對一樣,點頭回道:“确實是《易筋經》,他們少林的經書失竊,我正好抓住了那個和尚,從他手裏得來這本經書,想要送還少林,路上遇見了這個小和尚,有心逗一逗他,就拿出經書上的《神足經》圖譜給他看,但這孩子性情的确不錯,我便把《易筋經》的經文也講給他聽了。”
虛竹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為什麽自己這段時間感覺身體運動越發有力,他還以為是自己在寺中呆久了,出來跋山涉水,有了歷練呢,原來是這位女施主教了自己《易筋經》?!
顧绛見他掙紮欲言,截斷他的話頭道:“怎麽了?你是少林僧人,我給你讀少林的經書,又沒有教你邪術魔功,達摩傳下心法就是為了讓弟子修習,你是少林弟子,就是達摩所傳,難道這也違背你們少林的戒律?”
虛竹啞口無言,只能回道:“自然沒有違背,只是,只是那《易筋經》乃是我少林無上武學,小僧怎麽能學得會呢?”
顧绛不以為意道:“你這段日子無意運轉的是那圖譜上的《神足經》,而這《易筋經》是直到進這木屋才真正貫通的,這兩門佛家武學要求修習者心無執念,少林寺中習武的高僧都是抱着武功精進的心去學,而你這呆頭呆腦的小和尚不存習武之心,反而能夠練成,有什麽好奇怪。”
說到這裏,虛竹還有些不解,無崖子卻已經全明白了,笑嘆道:“他被星河送入我這木屋內,摔了一跤,反而撞開了滞澀的穴道,貫通兩經,必然是少林一派未來稱宗做祖的人物了,這經書自師姐你的手中出,由星河助他一掌,恰在我傳功之前練成。”
“他破解珍珑來此,卻無心、無緣入我門中,造化弄人。”
顧绛道:“他一心想做個和尚,你又何必強求?他這一步踏入門中,就在佛道之間,而他只要佛心不絕,依舊是佛門中人,不是嗎?”
虛竹慢兩人一步,這才終于明白過來自己經歷了什麽,念道:“阿彌陀佛,佛門廣大,這是佛祖不忍棄我。”
無崖子何等聰明,哪是虛竹這樣好糊弄的,嘆道:“可師姐你能教他《易筋經》,一定是了解這門武功的,他說自己稀裏糊塗解開棋局是有人暗中指點,他進來時,你緊跟在後,直到他磕過頭,才出聲。”
顧绛低頭一笑,是,他當然是這世上除掃地僧外最了解這門武功的,它是《北冥》一脈唯一的克星,連由此而傳承下去的《吸星大法》也一樣,若非東方不敗以《九陰》鍛骨篇為令狐沖療傷,他也只有學會少林《易筋經》才能化解《吸星大法》的功效。
“而你,果然也順着這冥冥之中的緣分,選了他,想要把功力傳給他,不是嗎?”
無崖子道:“天意,天意,天意啊。”
連嘆三聲“天意”,他終于放開了虛竹的手腕,也就此放棄了拉他入門,丁春秋已死,他自己的時日無多,如今連門派傳承之事都放下,一念之間,神清氣朗,回轉的北冥真氣勃發,七十餘年功力終于在心無雜念中成浩然之态,真正達到了逍遙之境。
吐盡胸中情雜氣,神游八荒六合外。
顧绛緩聲道:“是天意,也是我意。”
無崖子應道:“是天心,也是我心。”
兩人忽而放聲大笑起來。
無崖子朗聲道:“師姐,你真是給我搗亂!”
顧绛反口道:“當初我找李秋水的晦氣,你不也硬是要橫插一腳,給我搗亂?”
無崖子道:“我真是受夠了你們倆,争執吵鬧個沒完,死後我就葬在此地,青山為伴,松濤做聲,離你們倆遠遠的。”
顧绛道:“好極,我也不想看到你,但我一定讓蘇星河給你的牌位旁供上師父的靈位,讓他老人家能來找你這個繼任掌門聊聊。”
無崖子摘下掌門指環,抛給顧绛,顧绛接住後收入掌中,也不戴上,而是道:“要把蘇星河給你叫進來嗎?”
無崖子突破境界後,內力再上一層樓,身體卻支撐不住,人已瀕臨羽化,把蘇星河叫進來,也是讓他做最後的交代。
“也罷,讓星河他們一起進來吧。”
虛竹走出去,沒一會兒,蘇星河帶着門人弟子進來了,他一眼見到了顧绛的面容,心中豁然,當即行禮道:“不肖弟子蘇星河見過師父,師伯。”
函谷八友齊齊跟着跪下行禮道:“見過師祖,師伯祖。”
無崖子看着這個照顧自己三十餘年的弟子,慈和道:“都起來吧,星河,今日丁春秋已被你師伯所殺,不必再擔憂了。你送進來的那個孩子佛緣深厚,與咱們逍遙派無緣,但他好歹來了一趟,還解開了我的棋局,你之後代師父給他送一份禮。”
蘇星河連忙道:“是,師父。”
無崖子轉向顧绛:“師姐,星河這個孩子一心雜學,其實無心習武,你能否讓他進入靈鹫宮書庫裏,浏覽師父留下的那些書籍?”
顧绛道:“你也是師父的弟子,他是你大弟子,師父的徒孫,靈鹫宮所藏,他自然可以看。”
無崖子點頭對蘇星河道:“我這些年一直在想,或許我當初不要習武,只學雜學,或許這一生別有滋味,所以我并不想再把這些擔到你的身上,我今将死,你沒有了拖累,此後可以任由自己所好去生活了。”
蘇星河伏地落淚道:“師父,您對弟子有大恩,弟子為您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願的,只求您不要舍下弟子。”
無崖子笑道:“傻孩子,世間誰人不死?便是我師父,你師祖那樣的人物,也終有羽化登仙的一天,你自己也到了這樣的年紀,還看不透嗎?”
“我今死,則誰先?更百年生,則誰後?先不得免,何貪于須臾?”
言罷,人已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