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17
虛竹落下的這一子,成為了解開珍珑棋局的關鍵,也成為他人生的轉折,他迷迷糊糊地被蘇星河引着入屋,可這屋子并有沒門,他一時間摸不着頭腦,那指引他下完了殘局的聲音讓他劈門而入,他乖乖聽了,可丁春秋哪能看着他進門?
“小和尚,這門,你可進不去。”丁春秋忽然出手襲向虛竹身後,蘇星河怒喝一聲,出手擋住了他的真氣,反手兩掌将虛竹推進門去。
虛竹腳下不穩,一下撞在了壁板上,這一撞不知是撞到了他的哪個穴位,他下意識按照前些日子那位女施主說的運轉內息,只覺體內暖洋洋的真氣緩解了疼痛,下意識伸手一撐,整個人反彈而起,踉跄了兩步才站穩。
他正驚訝着,就聽那板壁後傳來一聲蒼老的嘆息:“你來了,終于有人來了。”
這邊壁板後的老者引着虛竹破開障礙入內,而在木屋外,丁春秋和蘇星河二人一個要進門,一個不讓路,相争起來。
衆人見這是他們門派內的事情,不好插手,雖然深恨丁春秋的手段狠毒,為人卑鄙,但也只能圍觀着,心中好奇屋內有什麽。
唯獨那沒什麽人認識的青衣書生并不管這兩人,縱身一躍,身法快如疾風,跟在虛竹後面進門,蘇丁二人大吃一驚,各發一掌阻攔,卻根本沒能碰到他的衣角,就這麽看着他進了門。
木屋內有什麽?
木屋內并沒有逍遙派的秘籍,也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個摔成了癱瘓的男子,被一條黑繩縛着上半身,繩索的另一頭系在梁上,淩空懸坐,他面如冠玉,俊美非常,哪怕身處如此窘境,依舊神采飛揚、風度閑雅,正是傳說中三十年前被丁春秋暗害的無崖子。
無崖子等來傳人,本十分歡喜,但見了虛竹相貌,又犯起了愁:“唉,怎麽是個相貌如此醜陋的小和尚。”
無崖子倒也不全是因為自己看重外貌的緣故,最要緊是他有心讓傳人去往李秋水處學武功招式,但李秋水好美人,若是這麽一個小和尚跑過去,李秋水萬萬不會情願,甚至有可能出手傷人。
虛竹倒是無所謂外貌美醜,少林寺內都是僧人,佛家說“紅顏枯骨”,身軀不過“臭皮囊”,他在寺中長大,少林寺正經僧人的戒律很嚴,倒是沒誰會因為這個歧視他,所以他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麽。
只是坦然覺着,自己的确和對方的模樣有天壤之別。
無崖子再問他詳細,得知他是偶然一子解開關鍵後,有“玄難師伯祖”暗中指點,才解開棋局,反而愁緒消散了,嘆道:“天意,都是天意。”
“天意如此,是你我的緣分,好孩子,過來磕頭吧。”
虛竹不疑有他,就當見過老前輩,跪下連磕了幾個頭。
對方輕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的規矩。”
虛竹應聲磕了。
忽聽一人道:“頭已磕過,他就是你收的關門弟子了,師弟,你下定決心了嗎?”
虛竹懵了一下,還沒搞明白什麽“關門弟子”,就見那老者道:“師姐,你也來了,好,好。”
他是真心歡喜,到了最後還有人能送自己一程。
一身青衣的顧绛走進來,他已經摘去□□,露出一張明豔絕麗的面容,只是和相貌的秾豔不同,這男裝女子氣質清如月華,當真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
虛竹驚呼道:“女施主,是你。”
顧绛看着這個木頭腦袋的小和尚,搖了搖頭,笑道:“你要把掌門之位傳給他,只怕師父要找你的麻煩。”
無崖子也笑道:“有我這樣不争氣的徒弟,師父本就要生氣了,也不多這一件。”
顧绛道:“你也不必計較他的容貌了,他就算有潘安之貌,也無法尋李秋水學藝了,她已經死了。”
他們三個乃是逍遙子親傳,自幼修習神功,功不散,人不亡,李秋水會死,只有一種可能。
無崖子苦笑着嘆了口氣:“我也猜過是這樣,她害你在先,我活着的時候能制衡一二,我若不在,你自然毫無顧忌,我只是以為,你雖未曾和咱們一起長大,但有那些年的記憶,或者會放她一條生路。”
此話一出,虛竹還未怎樣,顧绛卻定睛看向了他,他第一次收起了所有外放的情緒表象,神情平淡得就像一捧清雪:“你竟看出來了?李秋水到死也沒猜到。”
無崖子悠悠道:“她畢竟比師姐小九歲,她來時,師姐已經半大了,所以她并不那麽了解咱們師姐的為人,她自有偏激火爆的一面,但也最重情義,若真是大師姐,有我的禁令在,她頂多報複一二,而不會像你一樣果決。”
說到這裏,無崖子笑了笑:“我畢竟讀過不少書,有一本唐代的雜記中記載了筆者曾遇見的一樁怪事,說有一人遭逢劇變後,心神分裂,竟有了兩個意識,兩者都記得過往,但彼此并不互通,卻能相互照顧,村人以為是鬼魂奪舍,他卻覺得不是,詢問後得知,那兩個意識竟然都自認為身體的主人,只是原本的他性情軟弱,不能自保,才自己臆想出另一個自己來,兩者性格完全不一,卻的的确确是一人。”
“你是在大師姐走火入魔、身材變異後出現的,與衆人交談往來熟悉,顯然也有過去的記憶,我一開始并未想到這裏,但後來見你時常來尋秋水的麻煩,神态意氣全然不同往日,這才生疑。”
顧绛沉默了片刻,終于笑了一聲:“雖不中,亦不遠。”
無崖子點點頭:“人之際遇總有不同,但你依舊是師姐,你我相識于及冠之年,如今我已九十有三,一轉眼,也有一甲子了。”
他望着眼前女子的面容,恍惚想起自己剛剛被師父帶回天山的時候,大他三歲的師姐個性驕傲,才華極高,六歲開始修習《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十餘歲時就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除了師父,她誰都不放在眼裏,卻待自己很好,那也是一段舒心的時光,直到後來師父又收了秋水為徒。
在不能動彈的這些日子裏,他有回想往事,忽覺自己其實并不像想的那樣重情,其實他一直都明白師姐妹之間的矛盾所在,他最好的做法其實是遠離她們倆,另找一個妻子,或者幹脆就不要妻子,可他其實從未替她們想過,只覺得這樣做就能解決争執。
他甚至心中不止一次想過,為什麽這兩位同門不能去做點別的事情,非要攪得自己不得安寧。
他将精力都投注于所學,難免忽視了妻子,其實他也知道長此以往難免會夫妻分離,可是他不願意為了李秋水放棄自己所追求的東西。
在一次又一次微妙的相處中,他感覺到李秋水的不滿,于是開始雕刻石像,為了一展技藝,也是為了安撫師妹。可是在雕刻的過程中,他将自己的情感都投注在其中,漸漸愛上了自己所雕刻的石像。
那段日子裏,他的理智都模糊了,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癡迷中,最終被丁春秋所傷落入谷底,這将他從幻夢中驚醒,讓他在痛苦中重新看這個世界。
漸漸想通了許多往日不曾在意的事情。
身體不能動,心卻能神游物外,他開始進入另一種境界,正是因此他才能在這樣的狀态下堅持數十年,不為外物所苦,不為世情所動。
所以,如今他才能笑着說道:“甲子一場大夢,如今想來,我或許從未愛過任何人,我只是習慣了追求最好的,而我的師姐妹,論武功才貌,都是世間最好的,我猶嫌不足,是癡迷也。”
——————
虛竹屏氣聽着兩人對話,聽到無崖子說他今年已經九十三歲,就是一驚,有聽他說與那位女施主相識六十多年了,更是不解,這位老前輩臉上一絲皺紋也無,雖然聲音蒼老,但怎麽看都是三十歲左右的人,他的師姐就更年輕了。
難道他們有什麽邪術奪舍不成?至于那什麽兩個意識一個人的,他聽不太懂,但感覺更像是奪舍了啊!
就聽那男裝麗人道:“按理,我該給你兩個耳光才應景,但我也沒什麽替李秋水讨公道的心,她後來也準備改嫁西夏國主了,你們倆的事自己掰扯就是。”
“她臨死前,把女兒托付給我,阿蘿成親後生下一女,名叫語嫣,她現在就在外面,你想見她嗎?”
無崖子神情淡漠地搖頭道:“我從未照顧過她們母女,她們母女倆也不必念我,辛苦生育阿蘿的是秋水,她若想念着血緣恩情,只要照顧好她母親身後事,我就不必見了。”
這話說的甚是冷酷,虛竹心想他雖然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但無一日不想見他們,若是自己的父親不想見他,那他一定會傷心。
男裝麗人反而點了點頭:“也好,反正我估摸着,她們倆也不是很想見你,血脈雖是天定的緣,但親緣深厚與否還是得看情分,你們既然沒有情分,也不必強求。”
說完她又道:“你擺下棋局給自己找傳人,是大限将至了。”
無崖子道:“是。我的傷還是損了元氣根本,出現了壽限,近日已有五衰之相,活不了多久了。”
這師姐弟兩人談及親人、生死,竟都是一樣渾不在意,虛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男裝麗人道:“既然如此,師妹去時,我答應了她一件事,你要走了,我也替你做一件事吧,那丁春秋的性命,我替你了結了。”
言罷,人已消失在門邊。
虛竹想要去看她哪兒去了,就聽無崖子叫他:“好孩子,你過來。”
——————
卻說門外蘇星河與丁春秋相鬥,砍倒松樹滿地,清出了一片曠地後,中間點起了火柱,蘇星河帶着弟子和少林玄難等人與丁春秋以及游坦之等星宿派弟子對峙。
兩人真氣鼓動催發大火,蘇星河的武功到底不如丁春秋,玄難的內力又被丁春秋以化功大法化去,無法幫忙,眼看那火要燒到蘇星河身上,他門下那二十多個聾啞門人竟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要替蘇星河擋下火毒,蘇星河站得稍遠,來不及救援。
段譽一見連呼:“住手!住手!不可如此殘忍!”
他心急之下想用六脈神劍相助,卻又卡住了,便抓了站在自己身邊的慕容複道:“慕容公子,你快制止他們。”
段譽覺得慕容複和蕭峰齊名,蕭峰當日對慕容複十分推崇,他定然也是武功絕頂、俠義心腸,不會眼睜睜看着這些聾啞無辜的可憐人在自己面前被燒死,慕容複卻道:“有段兄在此,段家六脈神劍威名遠播,小弟何必班門弄斧呢。”
王語嫣冷瞥了他一眼,縱身而出,雙掌贊在蘇星河身後,同脈真氣灌入,她自己不一定能贏過丁春秋,但加上蘇星河就一定能勝過對方了。
蘇星河心中一驚,道怎的這個小姑娘也會我們逍遙派的武功,莫不是師伯或師叔的門下?有人出手相助,他不敢大意,全力一擊,将那火柱推回去,救下了那些弟子。
薛慕華慢了一步,也驚呼着“休傷我師父”,要替他阻擋,被蘇星河推到了一邊。
王語嫣見蘇星河門下弟子人人為他不顧生死,可見他真是一個仁厚長者,與之相對的,是那丁春秋身後一群烏煙瘴氣,搖旗吶喊,卻無一人上前相助。
她本因為外祖父而對他的兩個弟子有些本能的疏遠,也不由被蘇星河的門人所動,悄聲道:“蘇師伯,我來助你。”
丁春秋諷笑道:“蘇星河,你今日是死定了,何必還要再牽連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娃娃呢?”
恰在此時,一道青影從門內出來,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已到了丁春秋身前,無懼他一身毒功,擡手間劍氣森寒,兩指并作劍指一劃,便取下了丁春秋的首級!
那火柱失去一方抵力,飛過來墜在失去頭顱的屍身上,頓時燃起一叢碧火。
來人冷聲道:“功夫不怎麽樣,一身都是毒,歪門邪道的東西。”
他連手都不願伸,一腳将那着火的屍體踹下了山坡,遠離人群,而後拎着丁春秋的首級返回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