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19
無崖子死了,他的門人弟子按照他的遺願,把他葬在山谷間、古松下。
門外的江湖人在蘇星河回轉了內力施救後,都散去了,只有少林寺的幾位僧人還在,玄難拿着虛竹掏出的經書,撕掉了顧绛存心包上去的油紙書皮,對着《易筋經》發呆。
他聽了虛竹轉述的話,知道要修成《易筋經》就必須“不存習武之念”,若只是旁人講述,他還未必全信,可虛竹這個實例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
可這少林寺中,有幾個人能無習武之念呢?
玄難身為少林寺“慈悲苦難”四位高僧之一,玄悲師兄在大理喪命,疑似遇上了慕容家的“鬥轉星移”,被自己的絕招所殺;玄苦作為蕭峰的授業恩師,教他武功,前些日子也被指是蕭峰重傷,雖然勉強留下性命,也大損根基,壽數無多;而玄難自己為了救人,與丁春秋起沖突,被他用化功大法化去一身內力,如今雖然受蘇星河先生救治,固本培元,無傷性命,但一身內力也回不來了。
再想到本代天資卓絕的玄澄師兄,他一人兼修二十三門少林絕技,是兩百年來第一人,卻也因為習武,全身經脈都廢了。
如今達摩祖師留下的《易筋經》也要他們“無習武之念”,難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該修習武功嗎?
玄難遭逢大變,成為廢人,難免心思頹喪,本想着自己這次在所有人面前被丁春秋廢去內力,折損了少林的聲名,已經無顏再回寺中,如今得知虛竹竟修成了少林寺《易筋經》,思緒紛呈之餘,倒是不再想着自我了斷。
少林寺送下英雄帖,眼看着風雲要起,如果虛竹能夠回到少林,以《易筋經》神功捍衛少林數百年門楣,是大大有益的。
多虧了這位武功與佛法都精深的施主,才點化虛竹成才,他們都欠了這位前輩好大人情。
蘇星河則想着無崖子去前叮囑的事,他要送虛竹一份禮,便上前詢問對方想要什麽,虛竹連連擺手道:“蘇先生,那棋局并非是我解開的,除了那第一着,之後的落子都是玄難師伯祖暗中傳音教我。”
玄難本人就在這兒,聞言否認道:“你這孩子說的傻話,師伯祖的內力都沒了,哪有本事給你傳音入密?”
蘇星河聽着不由也和他師父一樣懷疑起齊乘雲來,心想莫不是師伯出手?她教了這位虛竹小師傅《易筋經》,再教他如何破局很正常,但如果真是自家師伯做的,他反而不好說什麽了。
他年輕時就被齊乘雲每每打傷師母的行為吓到,對她有些發憷,心中縱有疑惑,也沒敢真去問她老人家是不是幫虛竹作弊了。
真正因為感激虛竹救自己一命而出手的段延慶反而無人去猜,這四大惡人之首十惡不赦,誰都不會覺得他有知恩圖報的心。
但禮物還是要送的,這點蘇星河也很堅持,既然虛竹的內功是《易筋經》這等絕學,日後少林寺也會教他七十二絕技為應敵招式,武功上自己幫不到他什麽了,所以蘇星河幹脆取出自己撰寫的一部醫典。
這本是他準備自己死後留給薛慕華的,如今他既然還沒死,八個弟子也重回門下,以後他有的是時間去教,書也能再寫,這部就送給虛竹了。
“小神僧有慈悲心腸,這部醫典送你慢慢研習,日後可以治病救人,是大功德。”
蘇星河號“聰辯”,他也确實是個能言善辯的人,知道如何說服虛竹,指了指玄難道:“玄難大師的身體日後需要懂醫理的人照顧,我聽說貴寺玄苦大師也重傷在身,若你能學得此書精髓,也可以自己救治他們不是?”
“老朽和弟子承蒙先師蔭庇,即将随師伯返回本門,只怕日後很難再有回中原的時候了,要再尋咱們求醫可不容易。”
虛竹終究在蘇星河的勸說下,收了這本珍貴的醫家典籍。
——————
另一邊,王語嫣看着他們埋葬了自己的外祖父,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連母親都記不清的血親,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他從未回來看過母親。
原來他被自己的弟子所害,癱瘓不能動彈不說,丁春秋還一直要取蘇師伯的性命,逼得他假死,也讓蘇師伯不得不裝聾作啞,這種時候來找母親,不過是讓丁春秋也找上自己女兒的麻煩罷了。
顧绛道:“他摔成了癱瘓,下半身全不能動,連骨頭都碎了,如果只是尋常病症或許還能有救,而這傷,連他這樣的醫術都救不了自己,若是換了別人,這樣半死不活,只怕還是覺得死了輕松,他能堅持到現在,直到五衰才順其自然地兵解,倒是真有些韌性。”
他都不确定自己能忍受這樣的情況三十多年,連一切生活起居都必須假手于人,對人的自尊是何等打擊?尤其是他在度過一開始的白玉镯緩沖年限後,就能再次更換身體,死對他來說更是一種解脫了。
王語嫣沉默不語。
顧绛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它已經提醒自己半年了,時限快到了。
齊乘雲快死了,他也該離開這個世界。
想到這裏,顧绛開口道:“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也要到第三個三十年了,度過此節便能成就‘不老長春’,度不過,也就和他一樣黃土埋身罷了。”
王語嫣對姥姥的感情深厚,聽聞此言,慌張道:“姥姥修為天下第一,怎麽會度不過三十年關隘呢?”
顧绛卻說:“這都是說不定的事,你呢?你又做什麽打算?”
說着,他看了那邊的段譽一眼,問道:“你是個聰明孩子,要想清楚,他不僅僅是個王爺世子,更是大理皇位的繼承人,将來的大理皇帝,大理的局勢你也知道,段譽此人,作為君主而言過于心慈手軟,你若跟他一起,将來有操不完的心。”
王語嫣見顧绛避而不答,心中升起了不詳的念頭,她也知道姥姥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自己再追問也無用,只能順着話題道:“我倒不怕這些,姥姥,我自诩是個聰明人,也有武功和理事的手段,我若想離開他,那一定是因為我自己不願意再和他一起,和他是誰,要做什麽沒關系。”
“大理國是個小國,亂的根基在于段氏本是中原人,段思平入大理奪得帝位,當地百族群居,人心不順,先有楊氏奪位,後有高氏專權,但比起如今大宋、大遼、西夏三國的局勢和朝中政治黨争,又不算得什麽了。”
王語嫣并不是只知江湖事的女子,她家中世代官宦,書閣裏的藏書寫滿了世俗經濟,又有曾管治一省、財通天下的顧绛手把手教她,若她真做了大理的皇後,在丈夫仁和、缺乏手段的情況下,說不定她才會成為大理真正的掌權者,就像原著中的李秋水一樣。
但她本人并沒有那麽強的權欲。
“若我過得不高興,就走人回靈鹫宮,回太湖山莊,我又不是宋國那些講究‘從一而終’的女子,有緣相聚,無緣便散吧。”
顧绛把玩着手裏的掌門指環,笑道:“這點你不像父母,而像無崖子,很好。”
關于王語嫣的結局有三種,最初王玉燕的結局是作為寵妃,被高氏驅逐,段譽因而憤怒退位為僧;第二種也是最廣為人知的,是她最終被慕容複傷透了心,不能接受他娶西夏公主後給自己一個妃子的妾位,斷情改向段譽,兩人白頭偕老;第三種結局是修改後,段譽琅嬛夢醒,最終選擇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三宮六院,王語嫣忘了慕容複殺死李青蘿的殺母之仇,還是回到江南陪伴瘋了的表哥。
如今的王語嫣當然和原著中的她相距甚遠,王家和慕容家沒什麽往來,更不會發生李青蘿和慕容複合謀尋段正淳的麻煩,結果被慕容複所殺的事。
但這并不意味着一切定然會導向一個好的結局。
少年時情熱,說一生一世,可這世上善始者多,善終者寡,有的感情能夠一直熾烈到老死,有的人則會被世事磨去熱情。
顧绛明白人情後,更明白人心之易變,何況還要涉及到皇室政治這些外部因素。
他不會替王語嫣去決定,該喜歡誰,又該和誰白頭偕老,去過怎樣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只能被別人決定去留,做這世間随波逐流的一片浮萍。
“既然如此,你便和蘇星河一起随我回一趟靈鹫宮吧。”
——————
回到靈鹫宮後,顧绛把書庫的鑰匙給了蘇星河,讓他自己随意浏覽,也可以帶函谷八友進去看,這師徒幾個為人品性都不錯,自從得知王語嫣是無崖子的外孫女,還沒有父族往來照顧後,蘇星河對她極好,連帶他的弟子也對這個小師妹十分恭敬。
顧绛把靈鹫宮交給王語嫣管理,也向段譽開放了地下石洞,以他的內力完全可以去修習那些武功,但他對此不感興趣,反而跟着蘇星河幾人泡在了書庫裏。
交代完這些事後,顧绛就閉關了。
在這最後的三個月,他準備順應《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的特性,将畢生武功從頭練起,融合三世所學。
他最初在笑傲江湖的世界中雖然也找到了《九陰真經》和《九陽神功》,但他依舊選擇以《葵花寶典》為根基,修陰陽化生之道,運使劍法。
後來成為公子羽後,他本身就有沈家和王憐花的功夫打底,但他喜歡《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的奇詭,所以主修的功法又換成了《大悲賦》,同時改用“一式神刀”。
這兩世讓他養足了魔性,因開局就存在的責任而融入大環境中,一不小心就會沉淪聲名權勢,他勢力最強的時候,可以說已經坐擁天下,心也獨到了極致。
孤高淩雲,知見成障。
直到第三世,他成為了逍遙子的大弟子齊乘雲,修習《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是一門能夠返老還童、長生久視的功法,他也放下刀劍,以自身指掌為主,練得《天山六陽掌》和《天山折梅手》。
并且從記憶裏、藏書中、壁畫上向前人叩問,以百藝雜學、紅塵煙火破開障礙,出魔入道。
直指長生不老的神功正是道家所求,而道家的功夫修到極致,便能感應命運,道家将之命名為“道”,佛家将之命名為“因果”,儒家稱之為“天心”。
道中見“我”,他将明月映入自身,終得道心唯一。
對很多人來說,這就該是畢生所求的終點了,逍遙子和無崖子最終都達到了類似的境界,算是成道而終。
可顧绛和他們不一樣,他天然有着更高的視野,跳出這個世界之外,他曾在魔教天山頂上的話,并未因為走到了“天下第一”的位置就放下。
天下第一,仍在天之下。
而他想要的,是去天外天。
他還想要搞懂自己穿梭世界的原理是什麽,明白這白玉镯蘊含的力量是什麽,真正能夠超脫□□的限制,達成精神的大自在、真逍遙。
顧绛不希望王語嫣只能随波逐流,正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只能被動的一次次開啓新的人生,又在時間限制下離開,無法選擇自己要成為誰,無法決定自己要去哪裏,能活多久。
他不是想要擺脫白玉镯,白玉镯救了他的性命,帶他走上這條道路,他對這場際遇一直是感激的。
他只是想要自己來決定這一切。
以前他不去想這些,因為他的實力還太弱,去想離自己太遠的事情沒有益處,但現在他已經能感知到一個世界的“天心”,那就踏入了感知“世界”的門檻,只有能感知“世界”,才能突破。
此世之人眼中的“巅峰”,于顧绛不過是攀登更高山峰起始,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所以他不會眷戀此世,哪怕他在這裏生活了七十年,可當新的旅途将要開啓時,他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放下所有。
只是在走之前,他想要看一看,自己能否在功力大成的最後一天,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