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16
顧绛聽得有些好笑,要他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屬王語嫣的母親李青蘿最愛顏色,若非如此她怎麽會對刀白鳳王妃這樣熱心?
也就是秦紅棉的性情和她合不來,否則她也可以拉着人家親親熱熱做個朋友。
一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的模樣。
人的臉本就是和手腳、大腦一樣天生成就的,醜不值得自卑,美不足以自傲。
但世人愛美慕強也是天性,美景、美人、美酒、美食,醉欲琳琅,你道色相噬人心骨,他偏就喜歡這紅塵漫漫。
反而言之,若這段譽生得和毀了容的段延慶一樣,她難道就會對人家另眼相待嗎?
王語嫣這樣聰明的姑娘,道理她都懂得,但道理歸道理,不高興歸不高興。
她不高興了,也沒抛下他們自己獨自離開。
顧绛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着,人心中情之一字,有愛恨嗔怒,悲喜無常,自從能夠感知到這點後,他就覺得這種由心而發,無可捉摸的極端情感有時淺得像山溪,有時深得像海淵。
無論什麽人,都無法操控它,或許這才是人能以“情”證道的緣故。
只是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那個有情亦無情的師弟,如今怎樣了。
顧绛因為等一位老師傅的點茶,沒有和王語嫣他們一路同行,等他到擂鼓山時,正撞上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地進山谷,還有人喊着唱着些歌功頌德的詞,喧騰熱鬧,把這清清冷冷的山道上搞得好似有人家接親一樣。
有那麽一瞬間,顧绛反思了一下自己這些年對丁春秋不聞不問的行為,不該覺得這是無崖子自己的事情就放任星宿派的存在,否則哪能在今天碰上這麽個場景?
他幹脆運起輕功,繞過這些人,先一步去往山谷中,就見山中樹下,三間草屋橫排,一矮瘦老者正在和白衣公子對弈,另有四人圍在他身後,古篤誠和傅思歸并不擅長圍棋,所以只是看個熱鬧,朱丹臣看了一會兒就不再看下去,這棋局的複雜不是他能計算的,只有王語嫣皺着眉還在看。
段譽自幼擅弈,未及二十的年紀,算力已在段延慶之上,只是這位聰辯先生擺下的珍珑棋局實在精絕,他十幾路棋已經算盡,依舊沒有生路,王語嫣跟着一起看,覺得段譽并未出錯,但就是她也只能再推幾子,無法挽回頹勢,心中暗念這外祖父留下的棋局确實難解,若是姥姥在這兒,才有可能解開這局棋了。
這時,一個文雅書生走進來,執黑子的蘇星河見又有人來,點頭示意後繼續關注棋局,其餘人也覺得這是位文人雅客,是來下棋的,沒有多想。
這書生雙手背在身後,站在蘇星河這邊觀看棋局,沒有出聲打擾,但也沒有向此地主人行禮問好,王語嫣心道此人看着像個儒雅君子,行事卻有些倨傲。
在他之後,又有一個寬袍大袖的白須老者從松林中踏風而來,他手執羽毛扇,形容清發,飄飄有神仙之态,遠遠落在一邊,也不和蘇星河招呼,只仰頭望天,神情頗為不屑。
再有就是一大群人烏烏泱泱地過來,打頭是聾啞谷的弟子用竹竿擡着幾人,分別是被丁春秋抓來的函谷八友和被游坦之打傷的包不同、風波惡,還有一群偶遇的少林僧人,虛竹也在其中。
原來虛竹給江湖中人下請柬,正好送到了慕容家四位家臣的手中,而少林玄難、玄痛也帶着弟子來追犯戒弟子慧淨,兩邊相遇在一處并行。
這慧淨養了一條奇毒無比的冰蠶,被游坦之偷走獻給阿紫,陰差陽錯自己練成了冰寒毒掌,丁春秋也練毒功,他收了逃出遼國的游坦之為弟子,要他為自己再尋一條冰蠶來,正好見到少林抓住叛徒,于是與他們發生沖突,想要抓住慧淨,讓他再去給自己抓冰蠶。
期間風波惡見游坦之頭戴鐵盔,出于好心想要幫他取下,卻被游坦之推搡間運用毒掌打傷,于是慕容家四人放下和少林的争執先不談,一起對付丁春秋衆人,還是被丁春秋全身而退,還抓走了慧淨。
那慧淨常年和冰蠶相伴,毒已入骨,丁春秋想要給他治病,就近尋找名醫,找到了薛慕華府上,薛慕華正是蘇星河的弟子,他怎麽肯給師門叛徒行醫,從而惹了丁春秋親自上門,他自己假死躲避,恰逢少林、慕容上門求醫,他家中老仆放了煙花信號求救,函谷八友齊齊來到救援,被丁春秋包了餃子。
當年丁春秋偷襲打傷無崖子,将他擊落深谷,蘇星河聞聲趕來,他的武功遠不如師弟,但精通雜學,擺下陣勢和丁春秋對峙,丁春秋疑心無崖子将逍遙派的神功秘籍所在之處告知了蘇星河,一時沒有殺他,只逼他立下誓言,除非今生不再開口,否則自己一定會來取他性命。
于是蘇星河将已在門下的八個徒弟逐出去,自己裝聾作啞三十年,連收在谷中的人也是聾啞,丁春秋存心折磨這個師兄,倒也沒要他性命,直到他大擺珍珑棋局,丁春秋才又找上門來,想看看他要做什麽。
路上既然撞見了函谷八友,當然不會放過,連同上門來求醫的少林、慕容之人,一起擄到了擂鼓山上。
函谷八友見到蘇星河,紛紛從竹架上翻身下來,拜見師父,他們知道師父驅逐自己是為了保全他們,可恨自己本領不濟,三十年來只能看着師父被丁春秋欺侮,裝聾作啞,茍且偷生,薛慕華也是因此才訂下規矩,要救一人,必須要教會他一種武功,就想自己武功有成後能為師祖、師父報仇。
結果貪多嚼不爛,還是本事稀松。
顧绛看着那跪了一地的無崖子徒孫,再看看蘇星河和邊上的丁春秋,不知怎麽的想起了同為道家一脈的全真和武當,那全真教從王重陽、周伯通的冠絕天下,到全真七子的馬馬虎虎,再到甄志斌和趙志敬的稀松拉胯,而武當也是從張三豐的威震天下,到武當七子的英才輩出,滑到了宋青書的欺師滅祖。
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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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星河見衆人來到,起身向同輩的玄難大師拱手道:“少林寺玄難大師來到,老朽有失遠迎。”
玄難連忙回禮,他們這一路上已經聽函谷八友說了丁春秋和他們師門的糾葛,知道這位聰辯先生裝聾作啞的緣故,眼下丁春秋就在旁邊,他卻主動開口說話,顯然是要和這個師弟拼命了,一時間函谷八友神色振奮中透着擔憂。
只因這蘇星河雖然是無崖子的大弟子,但他愛雜學勝過武功,無崖子在時,他把精力都放在跟随師父學習琴棋書畫、機關莳花、醫學戲劇等等雜學上了,不像丁春秋一心習武,無崖子教他別的,他都學過之後推說天份不足,不肯分心,兩人的天資原本并沒有什麽差距,可專注的方向不同,自然在武功上拉開了距離。
這函谷八友中的薛慕華號稱“閻王敵”,是江湖第一神醫,可他也就學到了蘇星河五六分的本事,而蘇星河也不過學到了無崖子兩三分。
可見他們這一脈的确都是奇才,尤其是那位被丁春秋暗算而亡的老先生,各類雜學無所不通的同時還武功卓絕,當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
難怪蘇星河如此敬慕師父,這麽多年過去,還要為了師仇和丁春秋分個你死我活。
蘇星河招呼過玄難後,就繼續專心棋局了,段譽到底沒能解開這珍珑棋局,投子認輸道:“老先生的珍珑棋局奧妙無比,晚生不能破解,慚愧慚愧。”
矮瘦的老者贏了棋非但不喜,反而神色慘淡,勉強笑道:“小公子才思敏捷,棋路精妙,已臻極高境界,老朽年輕時也不及,以你如今的年紀大為不易,只是,可惜,可惜了。”
他連連嘆道“可惜”,當真痛惜不已,段譽不好說什麽,一一收起自己落下的棋子,恢複了棋局的原狀,起身問王語嫣道:“你要試試麽?”
王語嫣微微搖頭道:“我的棋力并不勝過你,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咱們再想想吧。”
于是幾人都退到一邊去,為下一位對弈者讓開位置,他們都看向那青衣書生,卻見他依舊站着未曾落座,大概也是要再想想對策。
蘇星河也不催促,反而讓跪在地上的弟子們起身,都來看棋局,幾人中最擅對弈的範百齡早就對這棋局好奇不已,此刻細細推算,不知不覺入了迷,卻怎麽也算不出生路,心火上湧間竟嘔出一口血來。
知道弟子的棋力不足,蘇星河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天資不夠,還有丁春秋在一邊施展妖術,還是退下吧。”
一旁的丁春秋冷冷道:“你難道就是什麽好心嗎?這棋局本就是老賊費盡心機布下,來害人,算計人的,你今日擺出來,不過多添幾個走火入魔、枉送性命的愚夫罷了。”
蘇星河勃然大怒道:“你叫師父什麽?!”
丁春秋嘿嘿冷笑:“我叫他老賊怎樣?你今日自破誓言,便是要追随那老賊于地下了。”
那青衣書生忽開口道:“聒噪什麽。下棋就下棋,你若不入局,就不要喋喋不休,站一邊去。”
他年紀不大,口氣卻老成得好似這倆老者的長輩一般,兩人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倒是王語嫣聽到這熟悉的口吻雙眼一亮,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扯了扯段譽的衣袖,悄聲道:“是我姥姥來了。”
段譽見過阿朱易容的本事,也見到了王語嫣的僞裝,便以為這是一位老婦人易容成了年輕公子,有些緊張道:“那咱們——”
王語嫣道:“你看着就好,有姥姥在,他們今兒個翻不了天。”
他們說話的聲音小,又有星宿派的衆人吵鬧,就連朱丹臣都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那青衣書生卻往這邊望了一眼,眼中帶笑,像是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丁春秋正要反唇相譏時,忽有一塊白色的松樹樹肉落入局中,又有人來應局了,王語嫣見狀,幾步走上前,對那青衣書生說了幾句話,他點點頭,一起走過來。
朱丹臣等人正好奇為何王姑娘要去請那人,就見段譽拱手向來人行禮道:“小生段譽,見過前輩。”
青衣書生掃了他兩眼,道:“你這小孩兒《北冥神功》練得還行,身上已有百年內力,達到了駕馭你段家《六脈神劍》的門檻,勉強以內力馭使劍氣,可你不懂劍道,未得精髓。”
說罷,他又看向場中嘆道:“但也遠比他們強多了。”
王語嫣聞言垂首默立,真要說起來,她們母女倆是無崖子和李秋水的血脈,跟在齊乘雲身邊學藝長大,是真正的逍遙派嫡傳,論輩分,蘇星河和丁春秋都是她的師伯。
段譽連忙道:“不敢不敢,晚輩這身武功,是陰差陽錯得來的,不敢和諸位長輩比較。”
青衣書生聽了這話,深覺得應該把這小子拎去給無崖子看看,無崖子的兩個徒弟,一個癡迷雜學卻又天資不足,一個癡迷武學結果心性不足,又折騰了三十多年還是沒能找到傳人,繼承自己的衣缽。
李秋水人都沒到,就從天上掉下來一個繼承者,而且性情、外貌、才學都十分符合李秋水本人的喜好,這才是真正的“陰差陽錯”。
那邊下棋的人已經換成了慕容複,青衣書生打量着這個十多年前見過的青年公子,俊雅清貴,風度翩翩,武功雖然不及段譽和王語嫣,但也有些火候,只是有傲氣卻無傲骨,有城府卻沒氣魄。
他做的是大燕皇帝夢,緊跟在他之後到來的,是做大理皇帝舊夢的段延慶,兩人都心結深重,執子入局,漸漸入魔,險些自刎身亡。段譽看在慕容複是王語嫣表哥的份上出手打斷了他自刎的長劍,虛竹則全因一念悲憫救下了所有人眼中十惡不赦的段延慶。
胡亂一子落下,自殺一片,三十年不得解的珍珑棋局就此置之死地而後生。
青衣書生看着棋局,心底悠悠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