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傳 — 第 48 章 誓言(2)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亂山殘雪,烏雲低空,白芷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萬籁俱靜,只餘此聲。

這樣漫無目的的走着,那間被雪覆蓋的屋子已經被甩在身後,遙遙回望,如同一個雪丘,分辨不出是屋子了。

白芷兀自揉捏着袖口繡着的茉莉花,走了許久,忽地停住腳步,仰頭望着眼前這一片橘林。

風夾雜雪花撲面而來,墨發被吹的翻飛亂舞,她撥開貼在唇上的一縷發絲,發梢似乎還帶着寒香。

或許是這裏的橘樹吸納了雲霧澤的靈氣,異常耐寒,在這樣寒冷的地方也能生結橘子,只是橘子熟透無人采摘,大多落在地上腐壞成泥,寒雪覆着橘樹,攜着淡淡橘香缭繞周圍。

她就這樣站在樹下,看着橘樹許久,直至,身後有邪風而來,白芷頓時回過神來,自乾坤袋中取出長劍起了個防護勢,轉身之時,衣袂飛舞,帶起周遭飛雪,如舞。

在半空中停着,頭微低,似在審視。

白芷見是它,嘆了口氣:“原來是你這畜生,又來找打不成?”

盤旋着身子緩緩下落到白芷面前,低頭示意自己并無惡意。白芷見狀收劍,拍了拍它巨大的頭,而後收回手。

拳頭大的眼珠子滴溜溜的瞅着她,胡子輕輕絞着她的手再次放在它頭頂,它似乎很喜歡這種接觸方式。

白芷微笑着拍了會,自顧自地說:“飲冰萬載,終涼熱血……”

“你跟我的原身叨咕什麽呢?”天極忍不住開口。

“不久後,你就能跟你的原身合體了。”白芷看着宓,笑道:“否則以你現在這幅樣子,出去了會被人當做珍奇異獸,或馴服,或被人騎在□□,或殺了制藥,于宓來說,應當是屈辱不幸的吧?”

“老子寧肯死也不做那低等走獸。”天極陰狠狠的說:“要不是當年你哄騙我……”

“诶?打住,誰哄騙你了?你我的血契怎麽簽訂的,你我心知肚明,你要這方天地,我要溯洄從之,我們各取所需,誰騙誰了?”

“哼!”天極冷哼。

“你這原身就在這方天地裏逍遙自在吧,我和檀淩明日就走,這是你的地盤,我們就不叨擾了。”

宓獸聞言,忽地起身飛起,在橘林裏來回穿梭,橘林裏噼裏啪啦不多久,雪地上落了一地紅彤彤的橘子,他爪子十分靈活,一爪能抓七八個,送到白芷前面的,足有三十餘個橘子。

白芷看着橘子,笑逐顏開,問它:“送我的?”

點頭,然後舒張開身上的鱗片,顯得十分愉悅。

将這些橘子都收入乾坤袋裏,白芷說道:“有天極死,怨氣不散,則化為宓。”

宓許久未動,也未曾流露出什麽表情,只是靜默的看着白芷。

“唉,去吧,別來煩我了。”白芷說完,往回走。

落雪何霏霏,疾風催人寒,宓看着她的背影許久,終于一飛沖天,遨游在廣袤天地之中去了。

回來時,白芷輕輕推開門,燭火跳動,屋內寂靜無聲,阖了門,白芷來到桌前靜默坐着,目光瞧着躺在床裏和衣而睡的檀淩,他背對着她,即便是蓋着被子,這背影也極好看。

她終于收回目光,右手放在桌上,不知在深思什麽,只是漫無目的的以指尖敲着桌子,聲音略略沉悶,并不大。

敲了一會,她自乾坤袋裏取出幾個橘子,開始剝橘子吃。

橘子還帶着特有的寒氣,很涼,她只是靜默的吃着,吃完了又将橘子皮拿到鼻尖輕嗅,味道清新微甜。将橘子皮扔到桌上,她又漫無目的的瞧着其它橘子,許久後目光再次放在檀淩身上,睡夢中的他轉了個身,燭光将這張俊郎的面龐點亮,看着看着,她突然苦笑。

白芷看着檀淩留給她的半張床,并無與他同床而眠的意思,白芷也不顧形象,趴在桌上漸漸睡着了。

天色漸漸轉白,那是白芷睡的最熟之時,她好像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抱起,然後放在了十分溫暖柔軟的地方,她舒展了下身體,趴桌而睡實在太累,這地方如同溫柔鄉,令她忘卻了身在何方。

她感覺到有人輕輕擁着她,如同樓西岳的懷抱,安全而溫暖。

“你這個騙子……”

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輕說,如同訴說情話,似又咬牙切齒恨意十足。

這一覺睡得尚安穩,醒來時屋內不見人,白芷推開門,天空湛藍無垢,淩冽的風卷着雪在地面翻滾,雪已然停了。

門口不遠處堆着一個近乎一人高的雪人,以兩顆橘子鑲了眼睛,又以樹枝做鼻子,白芷笑了,笑的很柔和。

白芷踩着雪走到雪人面前,方才看到靠着雪人後背坐着的檀淩,雪人将他整個身子都遮住了,難怪白芷看不到。

檀淩仰望着天際,問白芷:“你可喜歡雪人?”

人間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雪人也終究化成一灘雪水,滋潤大地。說喜歡麽,談不上,只是覺得憨态可掬好玩罷了。

白芷走到檀淩面前,低頭看他。

他容顏卓絕,膚色近乎似雪,左手随意搭在支起的左腿上,手背的青色脈絡根根分明,如同玉中青髓。

“還行吧。”白芷随意回答。

“那你喜歡打雪仗嗎?”檀淩嘴角噙着笑。

白芷覺得檀淩的笑有些狡猾,她剛回過味來,檀淩的右手已經将一團雪砸了過來。白芷來不及躲閃,被雪打中胸口,悶疼悶疼的。這口悶氣怎麽吃得下?她氣急敗壞的踢了腳下的雪,雪迸發而去,劃出彩虹般的弧度,濺了檀淩滿臉滿身。

檀淩速度飛快的彈跳起身,抓起雪團繼續向白芷扔,白芷狡猾的逃着,可還是被砸了後背,于是她再次抓雪,兩人你來我往,歡笑聲猶如冰雪融化成溪流,淌過心間,冰釋前嫌。

白芷的衣領裏被檀淩塞了雪,她的體溫融化了雪,冰水流淌在灼熱的皮膚上,激的她嬌聲求饒:“阿淩,阿淩,別!別往衣服裏塞行不行?!”

檀淩爽朗的笑聲回蕩在這天地之中,他将雪球抛擲左手,又扔回右手,好不正經的說道:“你方才還往我懷裏塞呢,我們倆算扯平了。”

白芷示意他停手,假裝搖頭喘氣:“好好好,扯平了扯平了,不來了,累了。”

“服了就行。”檀淩走過去,伸手去拉坐在雪地上的白芷,她遞檀淩左手,右手暗中捏了個雪球,用了個巧妙的勁兒,檀淩重心不穩,被白芷拉的摔倒,白芷又将雪球往檀淩領口裏塞,檀淩自然不肯,兩人在雪地裏翻滾着,互不相讓,一個執意塞雪球,一個不肯被塞。

他們兩人,一定會有一個如願以償。

最終,如願以償的那個是白芷。

檀淩放棄抵抗,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地上,任白芷往他衣領裏塞雪。以體溫化雪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檀淩甘之如饴。

白芷騎在他的腰上,還抓着雪猛塞,泠泠笑聲回蕩着,檀淩雙手忽然攬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往下壓,緊緊貼在了檀淩懷裏。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回過神來時,只聽他道:“我們去把你失去的記憶找回來好不好,我覺得,你失去的那些記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白芷被他抱的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她能聽到檀淩強勁有力的心跳聲,聲聲如同春雷。

找回失去的那些記憶?那些記憶對檀淩來說十分重要?白芷微微尴尬,問道:“你在胡說什麽呢?”

這樣的姿勢太過暧昧了,白芷想起身,剛起了一下,又被檀淩壓了下來,他就那麽抱着她,他說:“讓我再抱一會。”他又喃喃說道:“不會錯的……這感覺不會錯的……”

白芷以為他又在犯春了,氣的白芷随手抓了一把雪,狠狠拍在檀淩臉上。

檀淩放開白芷,胡亂擦着臉上的雪,只聽白芷怒斥:“冰天雪地的大白天,又犯什麽糊塗呢!”

白芷又向他踢雪。

檀淩求饒:“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錯了!!!”

哀嚎聲求饒聲綿遠悠長……

兩人鬧的累了,最後一同躺在雪地上,呼出來的氣變成了白霧,檀淩看着白芷的側臉,問她:“曾經你也堆過以橘子做眼睛的雪人。”話未,還特地加了句,“你還記得嗎?”

白芷微愣,随後狐疑的看向檀淩,探話似的問:“阿羽師弟與你說的?”

那是許久前的事了吧。

“羽行君?”檀淩回看白芷似是有些懵懂的眼神,發現她并沒開玩笑,而是很認真的在問他,“為何會是羽行君?”

“因為那個雪人是我堆給阿羽師弟的啊!”白芷更加不解的望着檀淩,她道:“我們化作兩個公子哥去下界游玩,不料被女大王擄去,聲稱要我們做壓寨夫君。”

白芷回憶着:“那天大雪紛飛,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阿羽師弟傷了腳踝,我們在一座冰封湖邊找到一間漁人閑置的破屋子,就在那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雪晴了,我就堆了個雪人,以橘做眼,阿羽翌日睡醒推開門就看到了雪人。”

檀淩猛然坐起身,臉上笑容盡散,不可思議的看着白芷,這麽冷的天,額角竟然露了薄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那你可還記得,你親手做過一件若竹色的圓領袍?”

白芷一副看着怪物似的模樣,用眼睛剜了剜檀淩:“是肩上繡了雲紋的那件吧?”随後白芷小聲嘟囔:“他怎麽會與你說這個……”

檀淩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顫,心中有什麽破繭而出,萌生了一些驚世駭俗的想法。

如果說白芷親手做過另一件若竹色圓領雲紋袍贈與跡墨是巧合,那被女大王擄去,就絕對不是巧合,在冰封湖的漁人破屋外,她堆的那個雪人,則是敲定了白芷的記憶出了大問題。

白芷不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她的記憶,還出現了錯亂。

因為這些都是白芷與檀淩的過往,而非羽行君。

她到底怎麽了,失去內丹而已,怎會令記憶殘破不堪,混亂無比?!

霜雪初霁,雲凜凜飄。

檀淩是怎麽走出來的,自己都不知。眼下回過神來,人已在竹林裏,墨黑的眸子瞥了眼棋盤,坐下随手抓了把棋子把玩,仔細回想着。

檀淩神态恍惚,仿佛還在回憶着。白芷走出結界時是那麽自然,結界與她渾然天成,沒有一絲一毫的抗拒,那麽自然的穿身而過,而白芷也從未發現結界的存在。

而檀淩,他穿過結界時,感覺到了明顯的抗力,憑借那枚指環發出淡淡光芒,才助他過了結界。

假如結界是白芷所施,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時間太過久遠,檀淩仔細地回憶着一些細節。當年沖擊真神,幾次陷入危險之中,被天光傷了眼睛,身上大傷小傷無數,所以需要汲取天地之氣來修養。

只是外傷雖好了,眼睛卻一直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後來,訣瀾拿來了素心竹月,說對他的眼睛有好處,訣瀾給他沖泡的素心竹月帶着一點點血腥氣,像被血浸泡過似的。

那是他第一次飲用素心竹月,以為這就是素心竹月應有的味道,但是後來,自從訣瀾給他的竹林裏移植了素心竹月,飲了新竹葉做的茶,他便發現,原來素心竹月是清香微苦,并無血腥味。

但是當時的檀淩,并未放在心上。

是訣瀾伺候他起居生活,無微不至……

如果說訣瀾照顧他這段時間裏有何異樣,那就是有一次檀淩起夜,聽到門外訣瀾在與人交談,檀淩問訣瀾在與誰說話,訣瀾卻答是清輝,已經離開了。

但檀淩聽到的分明是一個女聲,而且當時并無踏雪離去的腳步聲,檀淩現在回想,那人當時就應該是在場的,而訣瀾,撒了謊。

在場之人是白芷嗎?

或許是的,或許連素心竹月,都是白芷采來的。

這一切都是檀淩的猜想,沒有證據,也不會有人可以告訴他答案。

陰暗的殿內,清輝的面龐隐藏在黑暗當中,殿下跪着兩名神将,一同向他禀報了情況。

清輝陰郁的眸子裏滿脹了殺氣,狠狠一拍扶手,扶手已經化為齑粉,吓得兩名神将更加埋低了頭。

“沒有看錯?”清輝飽含陰郁的目光再次問。

“屬下絕沒看錯,檀淩真神跟在白芷真神身後走出來的,那模樣心事重重,不知發生了什麽。”

“可知他們是從哪個門進入雲霧澤的?”清輝聲音威嚴極了。

“事發突然,還不曾打聽到,左不過就是其他四個門了。”

殿內靜了一會,清輝冷冷道:“去打聽清楚再來禀報。”言罷,推了推手示意他們離開。

神将離開,四處奔走打聽去了。

自陰暗處走出一位女子,正是流玉上神,流玉一反常态,目光清冷,略施了一禮後問坐在上座的清輝:“師父,可需要徒兒去扶光臺走一遭?”

清輝沉思了會,搖搖頭,卻道:“你與步秋塵關系如何了?”

流玉失落的搖搖頭:“沒什麽進展,那是個軟硬不吃的主,眼下也不在上神界,已經去了蒼梧山了。”

“哼,步秋塵雖與檀淩有些交情,可他的愛徒承淺心向白芷,在承淺溫言暖語勸說下,恐怕這顆牆頭草也要倒戈。”

“師父,不然,徒兒想辦法除了承淺,栽贓嫁禍給白芷,令白芷和步秋塵反目?”流玉到是流露出了異于常态的陰狠,與在白芷面前的開朗純粹完全不同。

清輝起身,施法将被他拍為齑粉的扶手恢複如初,又信步走到流玉面前,低聲問她:“可有把握?”

流玉湊到清輝耳邊,輕聲說了些話。

“好!”清輝大笑着對流玉道:“就照你說的辦,去吧。”

流玉微笑着應聲,又聽清輝道:“你去告訴飲火,她那邊也不要懈怠,盡快挖出檀淩與白芷是否重歸于好。”

“是。”流玉退出大殿。

清輝眯起眼,一絲狠絕精光流露而出。兩虎相争必有一傷,白芷啊白芷,你能輸一次,便能輸第二次,這一次,你便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既然你不遂吾願,也怪不得吾心狠手辣了。

風雲詭谲暗湧的上神界沐浴在夕陽下,日暮歸處,天光雲影共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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