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13
鸠摩智被那女子抓住手腕後,但覺周身陷入一片汪洋大海中,半點掙紮不得,渾身內力都消解在了海水中,數十年辛苦,殚精竭慮,卻如夢幻泡影,轉眼成空。
顧绛化去鸠摩智體內的小無相功便收手,見這和尚癱坐于地,一臉灰敗,已有生無可戀之感,想他一生苦求武學,其實與自己大有相似之處,只是流于武學招式,而失武學真意,算是踏上歧途,他本是世間少有的聰慧之人,若能從此堪破機要,破而後立,猶未可知。
鸠摩智默默無語,照往日習慣運轉內力,但覺手腳無力,體內空空,想往日自己行走雪山,徒步中原,威懾八方,風光無限,今日卻成了一個廢人,人世真如一場大夢,一時間心神失守,腦中翻起往日所讀的諸多經文,想佛祖教誨,又想起自己參悟武學,超然修為,種種利好,幾乎要入瘋魔,卻聽一聲問道:“我還不知,你是誰?”
“我是誰?”鸠摩智茫茫然回道,“我是大輪寺住持,吐蕃國師,鸠摩智。”
那聲音又問:“大輪寺傳承多年,有許多住持,吐蕃自建國來,又有許多國師,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叫鸠摩智,你怎麽說這就是你呢?”
“我還是不知,你是誰?”
鸠摩智順着那聲音思考,漸漸失控的心神也随着思緒收攏,又答道:“我是密宗所傳,大輪明王。”
對方道:“密宗所傳,你可得真意?大輪明王,是你本人?”
鸠摩智回想這數十年來,他自從學了武功,好勝之心越重,年少時大智大慧,通悟佛法的心早就淡去,尤其是受明王之位後,他便也自覺明王,高出需要引導的愚鈍衆生許多,不把江湖人放在眼裏,甚至為吐蕃攪動各方,想要從中取利,早已失了我佛真意,頓時悲從中來:“大輪明王不是本人,佛祖真意,盡皆失矣!”
對方卻不為他的悲恸所動,反口罵道:“狗屁佛祖,本無佛祖。”
鸠摩智聞言勃然大怒,他雖武功盡失,數十年禮佛的虔誠仍在,當即喝道:“我佛釋迦牟尼,傳下佛法,普度衆生,你怎能蔑視佛祖?”
那聲音卻道:“你說佛祖釋迦牟尼,我卻從未見過,他在哪裏?”
鸠摩智仿佛回到了少時與密宗高僧辯經之時,斷然道:“我佛在過去、現在、未來,在佛經真言中,在衆生佛性裏!”
對方似是輕笑了一聲,才緩緩道:“那,佛在殺人求勝的武學招式中嗎?”
鸠摩智瞬間如遭雷擊,神思一片空白,讷讷道:“佛在,佛在——”
對方道:“現在,你再告訴我,你是誰?”
鸠摩智望着雙手,見食指上經年轉動佛珠留下的繭痕,半晌才道:“我本是芸芸衆生中和尚一個,無邊苦海裏求佛之人。”
言罷,心中悲意化為悔恨,兩行淚水自眼中落下,睜目時已覺心中清明,魔念頓消,眼前終于看清那墨衣女子無悲無喜的面容,向對方鄭重行了一禮:“多謝施主。”
所謂施主,即施舍之人,釋迦牟尼要弟子稱衆生為施舍之主,是要弟子放下驕傲,以衆生為佛,向衆生求佛,他竟都忘卻了。
鸠摩智緩緩起身,他臉上淚跡未幹,卻已不複往日威嚴寶相,反而面帶微笑,祥和近人:“老衲誤入歧途多年,今日終于得施主指點,掙脫名缰利鎖,消去貪嗔癡毒,得清淨解脫。”
顧绛道:“是你自己自幼研讀佛法,悟性過人,有佛性在心,才能醒覺,不必謝我。”
鸠摩智雙掌合十行禮道:“老衲過去仗着武力,打傷了救人的夫人,又盜取各家武學無數,尤其是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為燕子塢慕容博老施主與我交換《火焰刀》而得,後又尾随太湖山莊的仆人進入莊中,得《小無相功》,前些時候從一鐵頭怪人手中奪得《易筋經》,實乃罪孽深重,懇請施主将這本《易筋經》還予少林,并告知絕技失竊之事。”
顧绛道:“我去還書報信,你又往何處去?”
鸠摩智笑道:“一個和尚,随遇而安,自然往來處去。”
顧绛聞言也是一笑,終于和對方見了一個佛禮:“好,我願大師此去弘揚佛法,渡世救人,功德圓滿。”
鸠摩智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邁步慢慢離去,雖無來時迅疾矯健,卻已安然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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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見他走遠,因驟然失去內力,四肢虛弱,行走緩慢,可漸漸的足下不自覺有了勁力,心中覺得頗有些趣味。
《易筋經》需要修行者不存習武之念,看破“人相”、“我相”才能修成,鸠摩智苦練這本經書多日,他生來過目不忘,智慧過人,對經書中的內容早已倒背如流,卻怎麽也修不出成果,內息反而有了走火入魔的跡象。
若非顧绛化去他的內力,來日必會經脈寸斷而死,并非恐吓他的虛言。
如今鸠摩智的內力都被顧绛化去,心中都是佛法,不自覺地在行動間運轉內息,反倒有了修成的可能。
只是現在的鸠摩智,已經不在乎這達摩所傳的武學寶典了。
這佛家“無我”之道,以因緣際遇構成世界,從本性中見我,從衆生中見佛,是以經歷重重苦厄,成大慈大悲,越執着追求,越不可得,也是一條常人難以修持圓滿的大道。
顧绛的佛學修為不淺,他本是魔道出身,自然對佛法研究過許多,只是他并無慈悲之心、衆生之念,這條路也不是他想要的。
當然,這不妨礙他欣賞能在這條路上有所成就的人。
顧绛攏着袖中的《易筋經》,準備跑一趟嵩山給掃地的老和尚送去。
這本《易筋經》并不是達摩手書,而是一位天竺僧人得上古修士留下的古籍,上面的圖字既隐,他便以為是一本白書,帶到中原,謄抄記錄下達摩的《易筋經》,其實這本古籍是一書兩經。
達摩圓寂後留下這本《易筋經》,他的弟子慧可鑽研二十餘年不得,終究尋道天竺高僧般刺密帝二人共同參悟,才在七七四十九日後貫通其中佛法,但那時他依舊不明其中武學,直到遇見唐初的那位軍神李靖,才一起談論了三天三夜後通悟其武道。
顧绛身為東方不敗時與少林方證交手過,那大和尚也是修的《易筋經》,但多是後來者注譯傳承,和唐宋時的版本有所差異,加上他的心思太雜,終究不得此書精髓,和掃地僧的境界相差遠矣。
說來這少林寺真是個奇地,能夠修成些大道的都是邊緣人,從數百年裏唯一修成《易筋經》的瘋和尚,到藏經閣裏掃地的老頭,還有後來寫成《九陽真經》的鬥酒僧,開創西域少林、擅長大力金剛指的火工頭陀,看守藏經閣的覺遠和尚,以及那最有名的,因為師父的死離開少林,出佛入道,開一代道宗的三豐真人。
那些兢兢業業維持武林泰鬥門楣,在江湖裏翻騰的和尚則終不得真要。
思及此處,墨衣女子吟起當日掃地僧人的佛偈來:“得既不是得,得亦無所得。既然無所得,亦無所能得。”
“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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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帶着《易筋經》往少林去,一路上聽那些江湖人議論丐幫之事,說那契丹人蕭峰曾立誓絕不殺傷漢人,卻在聚賢莊大開殺戒,而後不知去向,又說江湖中有幾位死在自己絕招下,疑似慕容複以“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的絕技所殺,其中還包括少林高僧玄悲,這“北喬峰,南慕容”本是江湖英豪,一夕之間風雲驟變,聲名狼藉。
如今少林寺廣派僧人下山發下請柬,要共聚少林,做個見證,問慕容複是否真的殺了玄悲。
顧绛一聽,頓時沒了去少林的興致,準備找個少林寺的小和尚,把《易筋經》還給他們,一打聽,還真有個少林僧人在附近,因為對方的形貌奇異,那人印象十分深刻。
謝過那位小二後,顧绛循着他指的方向找去,果真在郊外路邊,看到了一個和尚坐着吃素餅,那和尚身量頗高,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打了許多補丁的僧衣,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頗為醜陋,武功也淺薄得很,不像一般少林僧人的威風,眉眼間透着木讷。
顧绛遠遠望到他,心中一時間流轉過許多念頭,終是笑了起來,慢悠悠朝那和尚走過去,也不知這小和尚吃飯時心中在念什麽經,心無旁骛,直到顧绛走到他近前,他才反應過來,一擡頭見是個美貌非常的年輕女子,慌忙起身行禮道:“這位女施主,有禮了。”
光看外表年紀,這僧人還比女子年長些,對方卻好似長輩見到晚輩一樣,上下打量了他一通,才慢悠悠道:“小師傅,你是廟裏的和尚不是?”
僧人點頭道:“是,小僧自幼出家,是寺廟裏的和尚。”
女子點了點頭:“那你,會不會念經?”
若是旁的和尚聽人問自己會不會念經,多半會覺得此人存心找茬,但這人只是老老實實道:“會一些,小僧曾聽師父和師祖們講經,各位長輩有用心教導,只是我比較愚鈍,對佛法的理解不深。”
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本古籍來,翻開第一頁,掩去了封面,道:“我這兒有一本經書,看了許久也不懂,據說是自天竺傳來的古書,小師傅,你既然是寺廟裏的正經和尚,也會念經,可否幫我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麽。”
僧人一時無措,他将還未吃完的素餅包好放入懷中,将雙手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這本據說是天竺古書的經書,他這舉動出于自然,接過書後才心生赧然,他連字都識得不多,只認識讀過的幾本經書,哪裏知道天竺古書上寫的什麽?
他一看那書上都是點圈勾畫的梵文,這是寺中佛法精深的長者才會懂的文字,羞愧道:“慚愧,這書上文字,小僧并不識得,幫不到女施主,不過我們寺中有精通梵文的高僧,您可以去往少林寺,詢問我幾位太師叔。”
女子颔首道:“原來小師傅是少林的高僧,敢問小師傅法號?”
僧人道:“小僧虛竹,确實是少林寺的僧人。”
那女子并未收回古籍,反而說道:“少林寺乃是禪宗一脈,據說唐代的禪宗六祖慧能本是樵夫出身,也不識字,但他能解佛法,只在路邊聽到有人念經,就悟出其中道理,後來有人向他問佛法,他讓來人念出經文,對方說,和尚不認得文字,如何能解道理。”
“慧能答道,如人指月,佛經文字是指向月亮的手指,而佛法真意是天上的月亮,手指指月,是為了引人看向月亮,人要看向月亮,而不是看手指。”
虛竹見這女施主年歲不大,卻對佛家典故十分了解,信手拈來,心中十分敬佩:“小僧的師父也講過此事,六祖慧能禪師指月,是大有佛性。”
女子道:“是了,所以小師傅何必拘于文字,看看上面的圖像,也許能瞧出什麽佛家道理來呢?慧能都說,佛性只是文字所指,文字不是佛性,不是麽?”
虛竹想要推拒,但不知怎麽的,在這還比自己小幾歲的女子面前,仿佛見了威嚴的各位師祖,對方不是在找他解經文,而是在考校他功課一般,只能翻看起上面的圖。
他拿出師長考校的心來記背思索,還好他雖然笨得很,記性卻極佳,看書上的僧人圖,覺得是一種行氣法,很像一門他平日見的養生訣,只是他也不很确定,決定回去問一問師父,再給這位女施主答複。
顧绛并不着急,幹脆盤坐在一塊大石上,看着這小和尚一會兒皺眉,一會兒點頭地翻書,十分惡趣味地想着,若是這小和尚真練出了《易筋經》,那可就有趣了。
要知道《易筋經》是唯一能對抗《北冥神功》的功法,若是無崖子再逮住這個小和尚,準備洗去他的少林內力傳功,結果發現《易筋經》根本洗不動,會是什麽反應?
這麽一想,顧绛覺得自己接下來也不急着回太湖山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