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9

烏雲陣陣,狂風呼嘯,靈堂內雖然點着白燭,但還是漆黑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馬空群站在棺材前,他手中拿着公孫斷生前用的彎刀,這把刀和它的主人一起被送回來時,刀還在鞘中。

帶着這把刀行走江湖四十多年的人,死前甚至沒能把它拔出鞘來。

是因為猝不及防,還是因為他根本不敢在那個人面前拔刀?

馬空群不知道,他只是一遍遍擦拭着這把彎刀,似乎想要擦淨上面曾沾染的血跡,若這把刀未曾染血,他最好的兄弟是不是就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沒有人能回答他,只有屋外的雷鳴震耳,仿佛蒼天在鞭撻世間所有心中有愧的人,告訴他們——

人在做,天在看。

暴雨還在醞釀,白天的酷熱還未散去,堂中兩人看不清馬空群的表情,雲在天用錦帕擦着汗,他是受不了苦的,暴雨來臨前的悶熱讓他心煩氣躁。

花滿天則低垂着眼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屋子外似乎有孩子的哭聲,是馬空群的幼子小虎,他大概是整個萬馬堂除了馬空群外,唯一真心喜歡公孫斷的人,也是唯一會為他的死哭泣的人。

哪怕是為人八面玲珑的雲在天都得說,公孫斷并不是一個讨喜的人,他脾氣剛烈暴躁,嗜酒不說,每每喝多了還會與人起争執,甚至動起手來,不少自家兄弟都損傷在他手裏,雲在天雖然在萬馬堂中十多年,卻和他沒有多深的交集。

但公孫斷在萬馬堂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因為他是馬空群真正的心腹,他的死無疑砍斷了馬空群的一臂,或許這就是對方要抽出公孫斷一條臂骨的原因,為了向馬空群挑釁。

我已斬斷你的左膀右臂,下一個就是你了。

想到這裏,雲在天又擦了擦額頭的汗。

終于,馬空群擡起了頭:“他是我的兄弟,這四十多年來,他握着這把刀,無數次為我出生入死,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雲在天終于放下了錦帕,長嘆了一口氣,神色黯然:“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好人,他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花滿天沒有說話,他今天異常的沉默。

從得知公孫斷的死訊到現在,馬空群沒有流淚,但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這段日子萬馬堂中的變故讓他回想起過去,他有今天的地位,是從一次次浴血拼殺中走出來的,他本以為那些日子還流淌在他的血液裏,他以為自己無懼于再一次走入風雨中。

但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就已經習慣了安逸的生活,一點都不想再回到充滿血腥和泥沼的路上去了。

他發現,自己沒有心氣去直面那個強大的、在向他挑釁的兇手。

這種想法讓他覺得羞恥,更多的是憤怒,明明不想卻被逼到這一步的憤怒!

他恨聲道:“所以,我一定要為他報仇!”

雲在天苦笑了一聲:“可我們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

“我知道。”馬空群頓了一下,重複道,“我知道。”

這回連花滿天都擡起頭看向了他,馬空群面色沉重:“快二十年過去了,我都快以為自己忘了那些事,那些人。”

雲在天驚訝道:“真是當初害死白家十一口人的兇手?”

馬空群緩緩搖頭:“不,不是那件事。你過來,關于這些人的身份,我有些事要囑咐你。”

雲在天聞言趕緊上前,馬空群道:“動手殺人的是魔教中人。”

就在雲在天聽到“魔教”二字,悚然而驚時,馬空群手中彎刀橫劈而出!

迅疾的刀鋒閃過,窗外又響起了雷鳴,讓人分不清這乍現的清光是刀光,還是窗外的電光。

這突然的出手本該割下雲在天的腦袋,可他卻好像早有防備一樣,腳下一點,人如飛鶴掠起,正是他成名的絕招“推窗望月飛雲式”,只不過他的反應再快,也無法在這一刀下全身而退,鮮血飛濺,染紅了他的白衣。

被一招重創的雲在天驚悸地喘氣:“您這是做什麽?!”

馬空群看着掌中的彎刀,這把刀或許就是逃不脫染血的命運,一定要在風雨和血泊中厮殺,哪怕他擦得再幹淨,也要再一次沾血:“你們實在不該殺死公孫斷,我說過,他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雲在天冷汗涔涔,慘笑道:“原來,您已經知道了。”

馬空群坐了下來:“在你們殺死那麽多堂內兄弟之後,我當然會知道,他們的武功都很好,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殺死他們,一定是他們熟悉并且尊敬的人下手。”

他一直在說“你們”,顯然已經知道花滿天和雲在天是一夥了,花滿天也不必再佯裝不知,嘆氣道:“您何必如此,我們畢竟有十六年的交情,我們倆從沒想過要您的性命,只是想讓您走罷了。”

雲在天踉跄着靠在牆上,站住了腳,沒有倒下去:“果然像那位公子說的,您早就識破了咱們,因為您從來就不信任什麽多年的兄弟,十九年前,三老板自己就做過一樁大事,所以在萬馬堂內出了亂象時,您一定會第一時間懷疑自己的手下兄弟。”

他一向帶笑的娃娃臉因為失血而慘白,連笑容都因此顯得詭異起來:“咱們好歹從未想過要殺死您的滿門妻妾子女,不是嗎?”

馬空群的神情變了,變得前所未有的可怕和陰沉:“你們果然和魔教的人有聯系,是他們告訴你的?!”

花滿天突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是,而且您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到時候,您一定會大吃一驚。”

馬空群的臉抽動了兩下:“那就讓他來吧,他們要是想從我手裏奪走這塊地方,任何人想要從我手中奪走這片土地,我都會殺了他們。”

花滿天的手握在了劍上,但在拔劍之前,他還是有話想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麽樣的人。我承認,在見到他之前,我想要為自己争些什麽,作為我十六年在此打拼的回報,但是在見到他之後,我明白了,讓你離開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曾是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沒有說謊,你為什麽不肯走?”

馬空群冷笑道:“你在這裏不過是十幾年,而我,我出生在這裏,一生都在這裏,我的根就紮在這片荒原中,你讓我走,就是讓我去死。”

花滿天嘆了口氣,他知道不必再說下去了,他拔出了自己藏在鞘中的長劍。

窗外,醞釀許久的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

雲在天已經受了重傷,花滿天手挽劍花如飛雨,看着依舊穩坐在座椅上的馬空群,而馬空群依舊凝視着手中的彎刀,沒有再擡頭看他一眼。

花滿天感覺到自己的劍尖在顫抖,是他的手在抖,他雖認識了馬空群十六年,但那時白天羽早就不在了,江湖上也沒有什麽人事能值得馬空群出手,所以他其實從未見過馬空群的武功有多高。

他剛剛故意提起沈三娘背後的那人,只不過是想用“魔教”來逼馬空群離開,他知道自己和馬空群動手是沒有底氣的,否則他們也不必用這種迂回的手段逼他離開。

花滿天從馬空群的渾不在意中讀懂了,在馬空群眼裏,他們這些人都不過是跳梁小醜而已,對啊,對啊,像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允許身邊有能夠超出自己控制的人呢?

想的越多,花滿天就越猶豫,他面對馬空群的膽氣在漸漸消失,他想到了逃走。

就在這時,門邊傳來了三聲輕扣。

屋內三人猛地轉頭看向門口,就見檐下雨中,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撐着傘的人,輕扣木門的白衣男子正看着他們,而他身後站着的,是失蹤多日的沈三娘。

穿着一身墨綠色百褶裙的美豔女子梳着精巧的發髻,她發間的明珠翠玉價值千金,映着她烏發如雲,明眸如水,含笑看着相識多年的三個男人,她的笑成熟妩媚,神态自然得像是來參加一場盛宴,只不過作為馬空群的續弦,也就是這裏的女主人,她今天跟随的卻不是馬空群。

馬空群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當他看見沈三娘推開門,引着那人走進來的時候,窗外的大雨仿佛都變成了雪。

十八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這麽一個人,他帶着妻兒兄弟走進來,随手解下身上落雪的鬥篷,對他笑着說道:“三弟,你今天倒是有雅興,挑的也是好地方,我們一路走過來,看到那邊的梅花都開了。”

梅花都開了,紅梅朵朵像是落在白雪上的血,那一日的鮮血讓白雪變紅。

紅雪,紅雪。

馬空群突然想明白了,傅紅雪這個名字的含義。

那一日,他在白天羽和白天勇喝多了酒的情況下,突然出手暗算,傷了白天羽一條手臂,白天羽抽出刀來,那把黑色長刀切斷了他的幾根手指,白天羽護着家人闖出門去,正撞進埋伏中。

三十個武林高手早早埋伏,白天羽手臂受傷,身邊還有妻兒拖累,依舊從梅花庵一路殺出去兩三裏路,殺得一路血肉橫飛,最終三十個殺手中只活下來七人,白天羽力竭而死,跟随他一起到來的十一口人也無一幸免。

馬空群是最清楚的,因為就是他收拾了那些被殺的屍體,只留下了白家人的屍首,然後他才裝作剛剛得知噩耗趕來,要為結拜兄弟報仇,因為他提前一步趕去了白家,搬走了白家的財産,萬馬堂後來能夠進一步擴大,就是建立在那些錢財之上。

丁白雲那個女人只想要白天羽的命,根本不在乎白天勇他們,而馬空群要邀請白家所有人來赴這場局,正是因為神刀堂雄踞天下所得的財富。

馬空群當然知道世上沒有鬼,面前的人也絕不會是白天羽,他的目光從那張永遠停留在了十八年前的面容上,轉到沈三娘的身上,笑了一聲:“哈,沒想到,我只以為你是白鳳夫人的妹妹,沒料到,你們姐妹居然是魔教中人。”

“我自以為通過翠濃,知道了你們這些年的消息,卻沒想到你們也在等,等魔教教主實現諾言,魔教再一次入關。”

“所以,你一直在假裝安撫我,為白鳳夫人争取時間,怕我暗中追殺他們母子嗎?”

沈三娘沒有說話,事到如今,似乎也不需要她再說什麽了。

世上已經沒有了神刀堂和白天羽,誰能再度阻止魔教東進?

易容成白天羽的白衣男子眼神玩味地看着馬空群,像是要補足他的聯想,解釋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口中的白鳳夫人姓花,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兒,魔教的大公主。”

馬空群沉默了,良久才開口道:“白天羽是很風流的,他在男女之事上極為薄情,那些女子為他心動後抛開一切和他在一起,他卻往往只會陪伴對方很短的時間就離開,所以當年他真從關外帶回一對姐妹,為白鳳夫人安置下一個外面的家時,我們幾個都很驚訝,所以我們偷偷去看了一眼那是個什麽樣的美人,竟讓他冒着惹白夫人生氣的可能,真帶了人回來。”

“原來,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兒。”

“那你呢?頂着這樣一張臉,你又是誰?能讓三娘這樣順服地跟在你身後,只怕閣下的身份在魔教中還高于大公主吧。”

白衣男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原來,在你們看來,事情是這樣的嗎,按照你的思路來看,确實挺有道理,你甚至可以猜,白鳳夫人是真心愛慕白天羽的,因為白天羽并不是個傻子,女人是不是真心跟随他,他當然能看出來,願意獨自撫養大兩個人的獨子,還讓他來找你報仇,恨也不是假的。”

“但你現在一定在想,沈三娘是不是當年魔教不甘心之下,刻意安排在花白鳳身邊的棋子,所以她才能繞過你的監視,聯系到我,還聯結了你的兩個場主,殺了你手下那麽多好手。”

白衣男子忽而大笑起來:“這麽看來,三娘你可真是深謀遠慮,心深如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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