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坐落在清溪河的上游,綠瓦紅牆,屋檐陡峭,崔陵歌早先一步到了別院,正安排人将季寒執的箱籠擡進去。

季芙一見崔陵歌大吃一驚。

“蘇婳,崔,崔世子怎麽在這裏?”她姐夫不是那一日就離開上京,消失不見了嗎?不然她阿姐也不會心灰意冷,遠嫁琅琊郡。

蘇婳知道以季寒執的傲慢性子不可能長期居住在季國公府,定然是要在外面置辦宅子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跟季芙解釋崔陵歌和季寒執的關系,其實這一路南下,她大約也猜出昔日赫赫有名的清河世子崔陵歌不過是和季四一樣的存在。

“許是回上京了。”

季芙瞠目結舌,就算前姐夫回了上京,怎麽又跟她大堂哥在一起?崔家和季家不是和離了嗎?

“娘子,這是郎君在上京置辦的宅子,比季國公府清淨,娘子的廂房已經收拾好了,可以随時入住。”季四憨厚地笑道,這裏離蘇娘子買的那宅子只有一牆之隔,郎君那點心思,是瞞不過他的。他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尋到這樣的風水寶地。

“嗯,我先送老太太回公府。”蘇婳點了點頭,見季芙呆滞的表情,索性假裝看不見,這事情解釋起來太麻煩了。

将季寒執安置好,蘇婳便送老太太回季國公府,順便去接阿嬷,安頓阿爹,這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日薄西山。

上京才将将入冬,到了夜間,氣溫便驟降,空氣中都透着一絲寒氣。

她從季國公府過來,便見兩進兩出的宅子前亮着兩只紅色的宮燈,蘇氏子弟守在宅子四周,大門虛掩,一路走來,小庭院打理的十分整潔精致,百花開敗的季節,也有着霜凍的山茶花含苞待放。

“郎君這些年受苦了,沒有想到老奴有生之年還能見郎君一面,死而瞑目了……”阿嬷哽咽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嬷嬷快起來,是我該謝嬷嬷這些年照顧阿檀……”

蘇婳站在廊下微微一笑,擡頭看着上京的夜,眼睛有些酸澀。

一年時光匆匆而過。

年關之後,上京便漸漸暖和起來,漸有草長莺飛之勢,很快就是三月的祈靈大典,今年負責祈靈事宜的是久居琅琊郡的王氏。

“說來也奇怪,王氏自恃清高,往年都不來上京主持這祈靈大典的,去年開始就搶着辦這事,一連兩年都他們家辦,臉皮真的厚。”

“還有那無雙縣主,明明是個術士,整日不清修,跟個世家閨秀似的,今日參加賞花宴,明日參加詩會,後日又去寺廟裏布道,出盡風頭,今年還是她主持祈靈大典,現在上京的世家子弟們就跟被下了降頭似的,稱她為九洲第一美人,每天王家別院的門檻都被踏破了,真是氣人。我見過王疏月,長得确實美,不過也沒有你好看呀,那些男人眼瞎吧。

蘇婳,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季芙來了半日,說的嘴皮都幹了,見蘇婳坐在庭院內,蓋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半眯着眼睛曬太陽,廊下放的是一筐筐才摘下來的青梅果,頓時氣的拿青梅果砸了她一下。

蘇婳指尖微動,将小青果接住,看着院內明媚的陽光,彎眼說道:“你阿娘又逼着你去相看了?”

“可不是嘛,是忠勇侯府家的六郎君,他們家都落魄成那樣了,靠着祖輩的蔭庇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結果趙家六郎說他心儀無雙縣主,珠玉在前,其他的小娘子都是瓦礫,說的我能瞧得上他似的。”季芙氣得咬了一口青梅果,酸的小臉皺成一團,慌忙吐出來,“你摘這麽多酸果子做什麽?”

“釀酒。這青梅果腌漬一下很開胃。我特意讓季四去園子裏采的。”

“你整日就知道吃,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難道真的一直這樣下去?蘇婳,這次的祈靈大典,你跟我一起去吧,讓那些世家子弟看看,什麽樣的叫做美人。”季芙看着蘇婳精致的五官,臉上閃過一絲的興奮,現在全上京貴女的頭號大敵都是王疏月,比修行比不過,但是能比美呀。

“王家給季國公府下了帖子?”蘇婳見一只雛鳥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指尖溢出一絲心燈之力,揮手将它送回鳥窩,慢條斯理地開口。

上京這一年,表面風平浪靜,繁華依舊,內裏實則波濤暗湧。香約大監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基本是油盡燈枯,阿爹入了上京,陪她住在清溪河畔,九洲各大修行世家慌的不行,朱氏皇族也寝食難安,背地裏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清溪河畔。

一名将隕落的大術師,一名入住上京的新晉大術師,上京格局若是發生變化,便是九洲的變化,難怪琅琊王氏緊張,借着祈靈大典把帖子送到了季國公府。

“是呀,我本來也不想去的,不過咽不下這口氣。婳婳,你陪我去吧。”季芙撒嬌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可憐巴巴地看着她。若是放在兩年前,打死也不信她會向蘇婳撒嬌,只是現在大堂哥昏迷不醒,這偌大的宅院,季四和崔陵歌都是聽蘇婳的,那她聽蘇婳的也不丢人嘛。

而且蘇婳這一次回來之後,變化良多,年少時的狡黠調皮都收斂了起來,整個人越發的沉靜冷淡,自帶一股不易親近的清冷氣息,好在婳婳不煩她,與她說話時依舊溫柔,偶爾她黏人,婳婳也縱容着她。有時候她覺得蘇婳比季婉阿姐還要像她阿姐,真是奇怪。

“娘子,昨天有人送了祈靈大典的帖子來,混在了一堆拜帖裏。”季四拿着一堆拜帖過來,“還有三哥從北荒回來了,這一次帶回了一株極雪草。這是三哥此行收獲的藥材名冊。”

“你也有祈靈大典的帖子?”季芙找到祈靈大典的請帖,果真看到琅琊王氏的族徽,見寫帖人是王疏月,頓時驚道,“王疏月親自給你下帖子?還有,你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拜帖?”

蘇婳打開藥材的名冊,看着上面收購來的藥材,有幾味藥材十分的珍稀,這一年多來,他們重金收購珍稀藥材以及藥材消息,頗有成效。

“應該是寫錯了,祈靈大典你也別去了,王疏月是想打探你大堂哥的消息。”

“這是什麽瓜?王疏月和我大堂哥?”季芙雙眼冒光,很快就将旁事丢在了一邊,纏着蘇婳問八卦。

蘇婳輕笑了一聲,說道:“具體的我也不知呢,你問季四。”

季四額間冒汗,苦着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有的事情,娘子,你要翻舊賬也應該跟郎君翻,我,我去洗青梅果。”

季四抱起一筐青梅果,撒腿就跑,惹來身後兩個小娘子一陣輕笑。

“婳婳,難怪你喜歡欺負季四。”季芙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見季四一個踉跄險些摔倒,笑得更歡。

蘇婳抿唇淺笑。

“王疏月喜歡我大堂哥?”

“應該有幾分舊情吧。”蘇婳淡淡說道,只是也未必是那樣的情深義重,否則這一年多來,就算礙于大術師之威,王疏月也該上門來探望季寒執的。

結果一次沒有。王疏月只是在上京經營着世家人脈,一邊觀望一邊享受着世家大族子弟的吹捧。想到遠走蒼城山,避世清修的謝風遙,她微微感嘆,人與人之間差距是如此之大。

“那大堂哥喜歡王疏月嗎?”

“不知,你可以自己去問問他。”蘇婳指了指東廂房,只見裏面傳來一陣重物掉地的聲音,夾雜着季四鬼哭狼嚎的叫道,“郎君醒了,郎君醒了。”

因季四那一嗓子,季寒執蘇醒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上京。無數的目光聚集到了清溪河畔的別院。

蘇輕舟帶着蘇氏子弟面無表情地守在別院門口,禁止閑人入內。

“哥,咱還能回南陽郡嗎?”蘇墨雙手抱肩,看着上京繁花似錦的春日,突然懷念起浮屠山漫山遍野的野花。

他們離開南陽郡一年多了,蘇師叔和蘇檀都沒有同意回去,如今的南陽蘇氏分裂為兩派,一派是留守的蘇南衣舊部,一派是流浪上京追随蘇青木的人。若是蘇青木願意接手蘇氏,那蘇氏在未來便至少擁有兩位大術師,他們深信獨闖浮屠塔的蘇檀必入大術師。

只是一年多了,蘇師叔當個閑雲野鶴,蘇檀也整日在清溪河畔的別院裏,除了外出尋找珍稀藥材,平日裏鮮少出門,頗有大隐隐于市之感。

“不知。”蘇輕舟沉默,其實不久之前,蘇檀找他品茶,問他一生追求的是什麽,他以前的追求和榮耀都是家族榮光,如今蘇氏四分五裂,他反而迷茫了。一壺茶歇,那個生于山野,長于上京,周身光芒盡斂的女術師站在開滿霜凍山茶花的庭院內,淡淡笑道:“南陽郡覆滅,你自由了,蘇師兄。”

他不懂,何為自由,卻又隐隐明白了什麽。

“上京雖好,我還是懷念南陽郡的大山大河,現在季世子蘇醒,少主更加不可能随我們回去了。”蘇墨嘆了一口氣,那可是世間唯一的秘術師了,以季寒執陰鸷深沉的心思,怎麽可能會放蘇檀回去接手蘇家的爛攤子。

都說季寒執要沉睡百年才蘇醒,現在才一年多就醒了。這是什麽可怕的存在。

終是為他人做嫁衣啊。

“少主?你們少主不是在這裏嗎?”一道清脆嬌俏的女聲插進來,季四打開朱紅色大門,往邊上挪了挪,露出身後穿着妃色襦裙,手執蝴蝶扇面,笑容燦爛的小娘子。

“娘子讓你們送四小姐回季國公府。”季四因喊了那一嗓子,被崔陵歌訓斥了一番,此刻心情十分的不好,蔫巴巴的,表情險些要哭出來。

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太激動了,結果這清溪河畔裏外都是各大修行世家安插的術士,消息立馬就傳遍了。郎君不會要攆他走吧,嗚嗚。

“我要趕緊回家告訴祖母這個好消息,就麻煩兩位郎君了。”季芙手執精致的蝴蝶小扇,看着面前俊俏冷酷的蘇氏子弟,手指緊張地捏着扇子上的香囊吊墜,耳尖紅紅的,也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害羞的。

阿娘整□□着她去相看那些落魄世家的郎君,那些只知道高談闊論,吃祖輩蔭庇的纨绔子弟們哪裏比得上眼前俊逸的小郎君,聽季四說,蘇氏敗落,他們沒地方去才流落上京的,那她……

“蘇墨,你送四小姐回去。”蘇輕舟看了一眼蘇墨,以蘇墨的術法,足以護着季家四小姐,他還是留下來以防變故,季寒執剛醒,謹慎一些為好。

“是。”蘇墨摸了摸鼻子,見季家小娘子站着不動,詫異地說道,“娘子不走嗎?”

“走,走的。”季芙連忙跟上去,悄悄瞄了一眼蘇墨,臉頰微紅。

季寒執蘇醒之後,不想見的見了一波又一波,就連季國公府的老太太都趕了過來,抱着他很是哭了一番,結果想見的人卻始終沒有露面。

他此番蘇醒,傷勢并未痊愈,只是意識醒轉,強撐着清醒,就這樣也是一年歲月無情而過,大夢百年果真是最無情的秘術,難怪老瞎子死前不肯用這等秘術。

若是一夢醒來百年已逝,世間無一人相識,是何等的殘酷。長生,是最冷酷的詛咒吧。

“我沉睡這段時間,你撿重要的事情說一說。”三月陽春,屋內依舊燒着地龍,季寒執擁着雪白的狐裘大氅,靠在軟塌上,面容俊美,帶着幾分的蒼白虛弱,唯獨眸光深沉。

崔陵歌低聲彙報着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事情,就是蘇氏分裂,南陽郡覆滅,蘇家子弟死皮白咧地要蘇婳回去接手蘇氏,謝風遙沒有繼承謝氏,返回蒼城山清修,琅琊王氏入駐上京等事宜。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蘇南衣死後,各大修行世家十分的安分低調,反倒是朱氏皇族有些蠢蠢欲動,頗有跟琅琊王氏聯手的意圖,不過郎君蘇醒,今晚上京也不知道多少貴人夜不能寐。

“還有一事,蘇娘子為當年盧氏平反了。”

當年殺人僧一夜屠盡千人一事,讓盧氏遭世家鄙夷除名,如今罪魁禍首蘇南衣已經伏誅,蘇婳為盧氏平反,憑借着她和蘇青木的可怕實力,以及背後的蘇氏勢力,各大世家就算有異議也不敢提出來。

蕭韶如今依舊安穩地執掌除妖司。

季寒執聞言低低一笑:“她對蕭韶倒是極好。”

崔陵歌覺得這話似是有些酸,垂眼說道:“公子此番醒來,還要繼續沉睡嗎?”

“不了,拜季四所賜,全上京都知道我醒了。只要不動用秘術,就無礙。”季寒執冷哼一聲,眸光瞥着縮在牆角的季四,本想靜靜醒來,好生休養一段時間,現在倒好。

“明日開始閉門,誰都不見。”

“是。”

季四從牆角弱弱地探頭:“郎君,今日的藥浴時間到了。”

季寒執:“……”

蘇婳用過晚飯,等到上京入夜,院內宮燈幽幽亮起,清溪河畔的絲竹聲順着湖畔遠遠傳來,這才放下手中的書籍,開門出去。

西面廂房內傳來阿爹的冷哼聲。

阿嬷從屋內取出披風,慈愛笑道:“娘子加件衣服,夜間還是有些冷的。”

“好的,阿嬷。”蘇婳乖巧地披上披風,指了指她阿爹的房間,哎,擁有一個大術師的阿爹也是十分苦惱的。

“娘子快去。”蘇嬷嬷笑着推了推她,郎君是有了危機感,覺得自己養的小女兒要被人搶走了呢。

蘇婳出了院子,去隔壁的別院。

一路上都是搖曳的宮燈,月光靜靜地照亮地面,季寒執住的院子亮着燈,季四和崔陵歌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她推開門,就見窗戶半開着,屋內點着沉水香,驅散着滿屋的熱氣和藥味。

季寒執坐在軟塌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絲綢單衣,在燈下閑散地看着書,見她進來,修長的指腹翻了一頁,低沉說道:“這麽晚了,還沒睡嗎?”

熟悉的聲音腔調,眉眼間都是恣意的慵懶,像是回到了初見,蘇婳站在門邊莞爾一笑,說道:“你剛醒,不是應該早點休息嗎?”

“睡了一年多,不想再睡了。”季寒執将手中的書卷丢到一邊,眼眸幽深地朝她伸手,“天天泡藥浴,我要被藥味熏死了,阿檀,你的香囊借我聞聞。”

蘇婳身上戴的依舊是驅妖的七味子香囊,那味道自然是不敵他千金難求的沉水香,不過依舊解下了腰間的香囊,遞給他,說道:“這味道有些沖,過幾日我給你調一味木香吧。”

季寒執接過香囊,握住了她的指尖,低沉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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