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第 1 章

滿屋紅綢似火,龍鳳紅燭火光正盛,夜風忽至,吹得燭火搖曳不止,連帶着牆上的影子也随之變換。

新房內人影幢幢,個個眉梢帶笑,喜悅中隐含得意,叽叽喳喳得如同夏日樹蔭下趕不走的蟬,徒增厭煩。

大紅色的床幔下坐着一道人影。

新娘一身鳳冠霞帔不掩曼妙身姿,姿态端莊優雅,自有一股凜然傲氣,似白雪覆蓋,不彎一寸的寄春君。

她神色冷漠地聽着周邊人喜氣洋洋的恭維道喜聲,眉眼分毫不動,置身事外的态度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嘈雜歡笑聲中,壓抑的啜泣準确無誤地傳入她耳中。

新娘眸光流轉,問:“你哭什麽?”

女聲傷心道:“奴婢、奴婢……”

話未盡,房門被人從外推開,踉跄的身影闖了進來,從雜亂的腳步聲聽來,應是喝了不少。

“哎喲,新郎官來了。”

“喝了這麽多,待會兒可怎麽入洞房。”

婦人們的打趣令蓋頭下的臉越發冰冷。

她聽着一連串的腳步聲離開,聽着身側侍女欲要上前,卻被人帶離的動靜,聽着喜娘讓新郎掀蓋頭的笑音,聽到有人走至她身前。

即便隔着蓋頭,沖天的酒氣依舊朝她壓下,少女不适地蹙起眉。

男人的呼吸粗重急促,緊張又期待,“郡主,我終于将你娶進門了。”

火紅的蓋頭被掀開,少女眼前驟亮,她不适地別開眼,避開刺目的燈光。

須臾,她正眼,冷漠地瞧着身前之人。

那人朝她伸手。

“啊!”

蕭婧華猛地坐起,鬓邊汗水淋淋,目光虛而無實,顯然尚未清醒。

腳步聲匆匆而至,有人進屋來,随着珠簾蕩起連串的清脆聲,少女停在她床榻邊,關切道:“郡主可是魇着了?”

視線移至來人,蕭婧華盯着她的臉瞧了片刻,眸光漸漸清明。

“沒什麽。”她搖頭,纖細十指揉上太陽穴,“做了個奇怪的夢。”

箬竹擡手,替蕭婧華揉按,好讓她舒适些,随口問道:“什麽奇怪的夢?”

有人為她代勞,蕭婧華心安理得地收了手,長睫微斂,蹙眉回憶夢中的一切。

她夢到,她成親了。

可奇怪的是,在夢裏,她并未感受到絲毫喜悅,反而是滿心的煩躁與不耐。

憶起那張看不清容貌的臉,她張唇小小“啊”了一聲。

難不成,夢裏的新郎官,不是陸埕?

這念頭一起,蕭婧華立即在心裏連呸三聲。

她與陸埕相識十餘年,情窦初開時一顆心便挂在了他身上,除了他,這輩子她誰也不嫁。

這般便顯得這夢好生奇怪。

但夢畢竟是夢,蕭婧華只稍稍猶疑片刻,便将此事放下了。

擡手示意箬竹停下,她雙手撐在榻上,輕輕一躍,靈巧落地。

春日尚寒,但地上鋪着羊絨毯,即便是光腳也不會冷。

箬竹朝外喚了一聲,立即有幾名侍女魚貫而入,動靜輕得幾乎聽不見腳步聲,可見訓練有素。

梳洗過後,蕭婧華坐在銅鏡前。

鏡子裏清晰地映出一張芙蓉面。

綢緞般的青絲散着,雙眉微彎如新月,一雙極為标準而漂亮的丹鳳眼,眼型細長,內勾外翹,擡眼看人時眼尾微微上揚,琥珀色的眸子流光溢彩,璨若星辰,含着無意間流露出的高傲。

她五官生得極好,明媚似朝霞,輕輕一笑,滿室生輝。即便一身雪白裏衣,也掩飾不住通身的尊貴與矜傲。

箬竹俯身問:“郡主今日想戴哪支?”

蕭婧華瞥了眼妝奁內數只精致昂貴的金釵玉簪,随手一指,“就它吧。”

箬竹順着她的目光探過去。

那是支羊脂玉簪子,刻着說不出名字的花,花瓣輕薄而精致,花心點綴着黃紫二色,瞧着很是別致。

是陸大人贈予郡主的及笄禮。

十指輕巧地绾起蕭婧華柔順的發,将那簪子插/入鬓中,箬竹好笑道:“郡主消氣了?”

蕭婧華皺了皺鼻子,輕哼一聲,幽幽道:“他人又不在跟前,我便是再氣又有何用?”

前陣子,她邀陸埕賞景,那人答應的好好的,轉頭便離京公辦,導致她白白吹了半個時辰的冷風,氣得蕭婧華回來便哭了一場,放了狠話,道是再也不理會陸埕了。

但她身邊的人都知曉,這不過是氣話。

望着蕭婧華精致的側臉,箬竹暗自嘆氣。

她家郡主乃是恭親王獨女,一出生便被陛下封為琅華郡主。不說待她如珠如寶的王爺,便是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後娘娘,也将郡主捧在手心裏。

這樣尊貴的姑娘,偏偏追着一個“谪仙”跑,便是受了挫也毫不氣餒,令箬竹好生心疼。

腦海裏浮現一抹清冷出塵的身影,憶起陸大人出身寒門卻連中三元,被陛下點為狀元,委以重任,箬竹又覺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她家郡主。

只盼着陸大人莫要辜負郡主的一片真心,早些上門提親才是。

梳完妝,侍女們捧着華服,供蕭婧華挑選。

她托着腮,鳳眼微垂,随手一指。

箬竹便取來衣裳,伺候她換上。

佩戴好香囊玉佩,蕭婧華淨了手,在紫檀木圓桌前落座。

另一名大丫鬟箬蘭領着侍女擺上早膳,蕭婧華瞥了眼,随意用了些,道:“走吧。”

箬蘭留下,箬竹應了一聲,随她出府。

王府外停了輛馬車,車夫見了她,殷勤地取下杌凳,迎蕭婧華上車,“郡主請。”

蕭婧華“嗯”一聲,扶着箬竹的手上了馬車。

車內空間極大,茶水糕點一應俱全,甚至放了張小榻,榻上疊着錦被軟枕。

蕭婧華剛想歪在榻上,忽憶起發上玉簪,珍惜地摩挲兩下,端正坐好。

馬車徐徐行進,箬竹捧着一本游記,音如春水,溫柔和緩。蕭婧華半阖着眼,安靜聽着,不時出聲問詢。

這般消遣着,馬車停下時有幾分不快。

“郡主,丞相府到了。”

馬夫的嗓音隔着簾子傳入耳中,蕭婧華扶着發間玉簪。

箬竹将游記放好,率先下了馬車。

相府門前人影稀疏,見了蕭婧華,臉上便露出了笑,躬身行禮,忙迎她進去,“郡主快請,見了您,我家姑娘不知得有多高興呢。”

蕭婧華淡淡瞧她一眼,提着裙擺跨入門檻,內心不屑一笑。

紀初晴見了她會高興?

怕是氣得半死吧。

紀相出身寒門,于錢財之上比不得皇親貴胄,這座宅子的主人本是名伯爵,後來犯了貪污重罪,被流放邊關,這宅子便被陛下賜給了紀相。

穿過垂花門,溪水潺潺聲歡快清越。嶙峋假山,青石拱橋,處處透露着江南之風。

紀相祖籍江南,這宅子說不得有多精致,卻被布置得極為清雅,向來被讀書人與京中才女推崇。

将到假山,少女清甜的交談聲落入耳中。

是兩名姑娘,身着春衫,一黃一青,手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水裏扔魚食,引得各色錦鯉蜂擁而上。

“郡主怎的還未到。”

“哪有這麽快,她自持身份高貴,哪次不是最後才來?每次都與紀姐姐別苗頭,惹得她不悅。”青衣姑娘抱怨道:“幸虧紀姐姐性子好,這要是換了我,早就翻臉了。”

黃衣姑娘低聲,“少說幾句吧,那可是琅華郡主。”

“郡主怎麽了?”青衣姑娘不屑,“身份再怎麽高貴,還不是不知廉恥地追着陸大人。要我說,陸大人只是礙于顏面,根本不願娶她,不然她都及笄快兩年了,為何還不上門提親?”

“陸大人那般光風霁月的人物,只有紀姐姐才配得上。更別說,紀相還是陸大人的恩師……”

相府的丫鬟早就吓得面無人色,死死低着頭,連往前瞧上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箬竹抿着唇,擔憂地看向蕭婧華。

少女華服熠熠,發間玉簪映襯着春日暖陽,仿佛在發光。

僅一張側臉,便豔絕無雙。

她重重往前邁了一步,嗓音輕慢,“這是哪家的狗在吠?”

冷不丁的一聲将兩位姑娘吓了一跳,回過頭去,險些連魂都吓飛了,白着臉見禮。

“見過郡主。”

蕭婧華偏頭,“箬竹,你可聽見有人在說話?”

箬竹瞥了兩人一眼,笑道:“郡主,奴婢只聽見兩條瘋狗在叫,哪有人啊。”

“既是畜生,那便離遠些,若是傷着了可不好了。”

“是。”

箬竹重重落下一聲,生怕別人聽不見。

兩個姑娘臉皮薄,何曾這般被人羞辱過,眼淚在眶裏打轉,哽咽道:“郡主何故辱人……”

話未落,蕭婧華已登上拱橋,留下陣陣香風。

見人走了,黃衣姑娘推了青衣姑娘一把,含淚指責,“都怪你。讓你別說你偏要說。”

她提着裙子,哭着跑了。

……

路過一棵含苞待放的桃樹,蕭婧華忽然停下。

箬竹正疑惑,剛擡頭,卻見她家郡主提腿,狠狠往樹上一踢。

樹葉沙沙而落。

她吓得一哆嗦,焦急問道:“郡主可傷着了?”

一擡頭,卻是愣住了。

陽光下,蕭婧華琥珀色的眸子宛如融了光,璀璨明亮。然而眼中蒙了一層水霧,便是眼圈也紅了。

箬竹心疼安慰,“郡主,您別聽她們瞎說,這麽多年,您見過哪個女子能如您這般進出陸府,伴在陸大人身側?他心中定是有您的。”

“那他為何不來提親?”

蕭婧華委屈,“之前說等我及笄,可我現在都快及笄兩年了,他為何不來?”

“陸大人定有他的理由。”箬竹輕柔地為她擦着淚,“再者,陸夫人早就認定郡主才是她的兒媳,這門親事跑不掉的。”

一通安慰下來,蕭婧華心中暢快不少,她撫摸鬓間玉簪,嘴角輕揚,“是我想左了,除了我,他還能娶誰?”

心情松快了,這才發覺足上隐隐傳來的痛意。

方才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蕭婧華小聲哽咽,“箬竹,我疼。”

眼尾暈紅,發間落了幾片綠葉,睜着眼巴巴地望着她,看得箬竹心中發軟又心疼,“那咱們回去吧。”

“我不回去。”蕭婧華瞬間收了淚,咬牙切齒道:“都到這兒了,我才不讓紀初晴看笑話。”

她站起身子,輕聲嘶着忍痛,昂首挺胸,儀态萬千,“我們走。”

箬竹無奈跟上。

小步邁入花廳,說話聲霎時一停。

蕭婧華置若罔聞,徑直坐在最上方空着的席位上。

這一坐,仿佛打破了什麽禁制,廳內姑娘們紛紛起身與她見禮。

“見過郡主。”

蕭婧華淡淡颔首,目光随意掃過,“紀初晴呢?”

一名身着鵝黃色裙衫的姑娘溫聲道:“回郡主,紀家姐姐方才與人作畫時起了争執,不慎髒了裙衫。”

“和誰起了争執?”

蕭婧華直起身子,來了興致。

紀初晴一向裝得溫柔娴靜,她竟然也有忍不住的一天?

要說她和紀初晴有什麽深仇大恨,那倒不至于,兩人不過是看上了同一個男人。

蕭婧華起初也沒把紀初晴放在眼裏,但誰讓她爹是陸埕恩師呢?有這麽一層關系在,蕭婧華很難放心。

再加上兩人一個是京中貴女之首,富貴堆裏養出來的嬌嬌女。一個是文官之女,走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之路,雙方都看對方不順眼,一來二去的便結了梁子。

廳中目光都落在鵝黃色裙衫的姑娘身上,她頓了片刻。轉而想起此事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便道:“是……”

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未盡之語。

本該在恭親王府的箬蘭匆匆而來,彎腰在蕭婧華耳側道:“郡主,陸大人回京了。”

“真的?”

蕭婧華驀地展顏,一瞬間,廳內姑娘眼前好似有萬花齊開。

沒了看笑話的心思,她提着裙,快步往外。

“郡主,奴婢還沒說完……”箬蘭愣了兩息,跺了下腳,連忙追了出去。

陸大人他,他還帶了個姑娘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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