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9
裏赤媚和師父擴廓的感情極深,更勝父子,所以他跟随擴廓一起忠于蒙元,願意為這個王朝殚精竭慮、傾盡全力。
然而,龐斑不是。
他對蒙赤行也有着很深的感情,甚至可以說,在生來無父無母的顧绛眼中,蒙赤行的确在他懵懂時占據了如師如父的角色,如果當日蒙赤行開口,讓他照拂蒙元基業,他絕不會對帝國的腐朽冷眼旁觀,可蒙赤行對龐斑唯一的期望,不過是盼他能夠在追尋天道的路途上超過自己。
蒙赤行早就明白了,再鼎盛的王朝都會滅亡這一點。
而對曾占據西夏、分裂草原、攻破西州、覆滅北宋、踏平大理、收攏吐蕃,與金國共争天下的雲州之主來說,更談不上對某個王朝的忠誠了。
所以他無心向裏赤媚解釋“明玉真人”的身份,以安撫他們始終放不下的忌憚之心。
龐斑的武功有多高,魔門中人再清楚不過,明玉能和他平分秋色,若是龐斑離去閉關,那時天下第一會是誰?
慈航靜齋的傳人他們倒不擔心,因為她們的人一出現,藏地佛寺中的法王就趕來了,言靜庵自有人去應對,而且言靜庵的武功還未抵達“劍心通明”,雖然也是絕頂高手,卻起不到一人定鼎天下的作用。
還是那句話,天人是不一樣的,一旦踏入天人之境,便是“天”、“人”兩別。
只要見過晚年的蒙赤行、明玉和龐斑的人,都會清晰感覺到這種差距。
他們幾乎就是道的一面化身,人性的複雜都在他們的身上被淬煉得純粹,從而變得“非人”。
這三人中,蒙赤行大半生坐鎮蒙元,明玉則崇尚順其自然、不理大政,相比之下,龐斑此人極度任性自我,平生蹤跡如雪泥鴻爪,誰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此刻裏赤媚就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發笑,又在笑什麽。
龐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你覺得,蒙元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嗎?”
裏赤媚驚愕地看着龐斑,他是個聰明人,當然聽懂了龐斑的言下之意,決然回道:“只要君主振作,朝中團結一心,革除舊弊,一定能重定天下!事在人為,中興可期。我大元自成吉思汗起,破國無數,建立起這樣前所未有的基業,至薛禪汗立國,如今不過數十載,怎可能到了亡國的境地!”
龐斑聞言笑了起來,他笑得太厲害,幾乎要端不住茶杯,把茶水濺在身上:“秦統一六國,千秋功業,不過十五載國祚;隋統一南北,定四百年幹戈,也不過傳承兩世,你覺得今日的天下,比起秦末、隋末時,又如何?”
裏赤媚沉聲道:“秦國尊崇法家,貶斥百家,始皇去後,自然被當時的諸子百家所反,隋朝滅亡更有邪王石之軒與正道互相算計的緣故,這天下更替,本就是諸多勢力的彼此争鬥導致,如今正魔相争,我聖門占據大寶,還未落入下風。”
龐斑好笑地搖了搖頭:“至今還在想着正魔争鬥,這就是為什麽,每次魔門争得天下,都難以長久的緣故。武周時陰癸派武曌得帝位,卻反手先鎮壓魔門,使得魔門之人不能投靠她,卻要向龍鷹,奉龍鷹為邪帝,你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麽?因為你們只會奪天下,不會治天下。”
如今的魔門第一人帶着笑意,輕飄飄說道:“江湖勢力争奪當然簡單,誰的武功高就好,殺了不服的人,就能執掌一門一派的勢力,可江湖人能有多少,世間百姓有多少?治理的本質是維持秩序,秩序的穩定源于權力和利益的分派,當所有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心做事時,天下就穩定下來了。這是一個錯綜複雜的過程,足以耗盡人的心血,地盤越大,人口越多,情況就越是複雜,因為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每一方勢力的利益都不一樣,碰撞和摩擦永遠不會停止。”
“讓渡、妥協,為了全局去犧牲,才是這場游戲的精髓。”
“正道雖然有佛道之争,但真正穩固朝廷的其實是儒家和法家,中原歷代帝王儒、法并用,以儒的思想鑄就綱常,以法的術力管束行為,這是大一統的王朝延續更替得出的一套模板,即便有所改動,大格局都不會更易。”
龐斑放下茶杯,撣了撣袍袖,說起了蒙元帝國:“可魔門的根基是融合百家得來的,魔門自己內部都達不成統一,在一個大一統的國度中,達不成一個統一的思想,使得百姓無可依信,人心始終不定。統治者還用民族血脈來劃分等級,使得民族間的矛盾永遠不可緩和,蒙人是蒙人,漢人是漢人,看似維護了自己的地位,其實一點利益都不願讓出,過于貪婪,使得最底層的人永無天日,仇恨根深蒂固。”
“蒙元官員覺得自己手握權力就肆意壓榨民力,對下的政策一塌糊塗,經濟民生一個都照顧不來,朝堂內還沉迷争鬥,短短幾十年就換了幾個皇帝,這讓上上下下的官吏無法安心做事,總擔心要被卷進政治鬥争中去,幹脆少做少錯,以至內政松弛,政令荒廢。”
“你們還在宮內搞天命教和藏地的那一套,烏煙瘴氣,我殺了兩次都清不幹淨。”
“這些年正逢天變,天災頻發,疫病橫行,白骨露於野卻無人問津,放任災病肆虐。暴戾、腐朽、荒唐,你們視百姓如奴仆,百姓自然視你們如仇寇。否則正道之人再怎麽煽動,也不會有如此多的百姓跟随起事。”
“每一次王朝的傾覆,都是一場浩大的複仇,是你至今未曾放在眼中的百姓的複仇。”
“要我說,這個國家能維持到現在,已經是宋儒之說養得民風溫厚了,要是換在漢唐之前,只怕元早就赴了秦、隋的後塵。”
裏赤媚的臉色在他的話中變得越來越難看,他有心反駁,卻無從說起,白皙如雪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只能說:“魔師既然知道沉疴所在,也有治國之才,震懾天下之力,為什麽對這數十年的宿疾,視若無睹呢?!”
“魔師也是魔門出身,魔宗蒙赤行昔年随成吉思汗征戰諸國,建立起蒙元,您身為魔宗的親傳弟子,薛禪汗的師弟,看着帝國江河日下,無動于衷,難道真就如此絕情?”
一時間,殿內的侍從們都畏懼地低下了頭,只有裏赤媚的聲音在華麗的宮宇中回響。
龐斑并未因為他的質問動怒,淡淡回道:“正因為我出身魔門,所以我才如此絕情。”
“你們手握大權卻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塗,難道還要怪先人祖輩不願庇佑?我早就不是帝師了,也從不是邪帝、聖君,我是魔師。”
道從自然,佛求渡世,儒說教化,法治諸行,而魔只修自我、本心。
“何況,只要從天地之理中窺見一切運轉的流程,就會發現人世興亡都不過是一場大夢,夢中人忘我地去愛、去恨,去沉迷欲望,追逐權勢,去扮演每一場際遇中的角色,這輪回往複中,誰能識破今日之身?”
“是非成敗,何足眷戀。”
裏赤媚看着他,心中震顫,這就是“天人之別”嗎?在走上天道的人眼中,生者會死,死者會生,衆生平等,所以他不會為元朝的滅亡悲傷,也不會為新朝的建立歡喜,因為這都是天道的一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當認識到這一點時,裏赤媚的呼吸亂了,他渾身冷汗涔涔,仿佛有什麽宏大到不可違逆的存在向他籠罩過來,讓他覺得自己從來不由自己。
不,那股力量從始至終都存在,只是他從未察覺,察覺到冥冥中有一只手,推動他走向注定的結局。
是命運讓他出生成為“裏赤媚”,是命運讓他遇見擴廓,成為他的徒弟,是命運讓他出現在昨日的那個位置,被魔師看見,得以跟在他身邊,聽到這番話。
是機緣巧合,還是因果循環?
大到一個王朝,小到一只蝼蟻,都逃不脫那無形命運的掌控,超脫不去生死。
而不遠處,已經從大夢中醒來、自塵網中超脫的魔師沉默着,仿若永遠不會動搖的堅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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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赤媚失魂落魄地走了,龐斑也要離開大都。
他本來打算留下一本心得就去閉關的,裏赤媚倒是提醒了他,關于明玉的事。
當初他用這個身份上武當山,不過是閑中找事,随手布下一子。
若這些年他未曾自己捉摸到破碎的途徑,那有一個修太極之理的道門中人做對手也很好,在極端的力量碰撞中找到破碎虛空的路,不少前輩都是這樣做的,但龐斑始終覺得這樣不夠圓滿,所以他沒有駐足等待那個人出現,而是繼續向天道探索。
在看到哈日珠離世時,龐斑忽然發覺自己過于沉迷道理了,所以他離開這個國家,往陌生未知的西方去,去探索、學習、修行,在“天人”的天平上,為“人”的一邊加重籌碼。
這是豐富自我的過程,也是尋求突破天人合一的道路。
他走了很久,常常似有所得,又捉不到那一縷靈光,所以就反複在紅塵中颠倒來回。
直到他游蕩到黑海邊的那天,忽然發現海邊有一塊巨石。石塊上有人用劍氣刻的字跡,看筆畫的痕跡,應該是用手指随意書寫下的,其中道意深重,以至于數十年風吹雨打,沒有半點損毀。
上書的是一句唐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泣下。
落款令東來。
無上宗師令東來,古往今來多少人傑,唯獨他能稱“無上”,其人并無名門出身,靠天資悟性,三十歲便得證天人,而後游歷天下尋求對手,終究無一人能與之相抗,直到他去後,蒙元才發兵南下攻宋。
可當令東來自東方來到這西海時,看着這一望無際的沉暗水面,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寂寞、惆悵,因為他在當世根本找不到可以相對論道的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地間只有他自己,求道的路是如此的孤獨,他只能靠自己走完這最後一程。
令東來是如此,龐斑也是如此。
他在海邊站了許久,轉身折返中原,決定在了結所有因緣後,獨自去叩問當世武學的最高境界。
明玉真人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是一招無用的閑棋,十餘年過去,本該不再提起。
但在想起這段時,龐斑心念忽然被觸動,這讓他隐隐感覺到這一着對後來的影響極深,太極一脈在武當和後來的明朝推動下,傳入民間,武當派因此興隆,成為皇家家廟,道門再度起勢,但這都是一門一朝的暫時影響。
最重要的是,如此廣布武學于天下,将直通大道的功法向所有人公開,為後來的大變埋下了基礎。
武林四大奇書存世千年,不過在少數人手中流傳,因為這些武功的珍貴,也因為它們太過艱深,資質不夠的人去學,只會适得其反,枉送性命。
而明玉真人回向天下,為芸芸衆生指出了一條得窺至境的路,雖然要修得先天依舊需要過人的天資悟性,可至少這給了無數窘困的人機會,一個在武學為主的世界裏探索至理大道的機會。
即便帝王将相的身名俱滅,每一個從太極開始入門的孩子,都能說出她的故事,說出那些因此改變自身命運之人的故事,所以她才會成為後世人眼中真正的武道宗師。
若龐斑只是無意施行,倒也罷了,可他在計劃好去這麽做的時候,分明已經預見到會有的可能,他依舊這麽去做了。
衆生掌握了突破命運的機緣,那股沉夢般的力量被攪動起來,在更多的相遇、更多的沖突、更多的可能中,釀造了更殘酷的災難,和更絢爛的光彩。
一念起,萬緣生。
龐斑哂笑:“這是在提醒我,我和這個世界還有一樁因緣未曾了結嗎?”
也罷,那就去武當走一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