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魔 18

蒙元快完了。

大都這座曾經橫跨歐亞的政治中心,如今已經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不過數十年的時間,曾征戰天下的蒙古鐵騎就被放縱的生活腐化,再也無力抵抗四起的烽火。

曾經歌舞不休的紅蘭坊都門庭冷落,潇潇雨聲中,裹着舊衣的女子望着街上,眼神空茫,她依稀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從樓前走過,還未等她細看,便往前面的長橋去。

龐斑去看了幾個老朋友,他不喜歡燒香送紙錢,只給他們送了些酒水,進城時穿過了曾詩歌唱和的藝館紅街,徑直往舊居去。

結果他記憶中的蒙赤行府邸,化作了一片廢墟。

“你到這兒來尋人?前面的一戶人家十年前就起了一場大火,火一路燒過來,連着兩條街都燒光了,別的人家都有人重新整理,這戶卻沒人動,說曾經是一個大官兒的住處,那大官的後人不在,他們也沒人敢修,就一直放着。”

說話的老丈搖着頭離去。

留下龐斑望着被焚燒後又無人收拾,一片衰敗傾頹、雜草叢生的斷井殘垣,輕笑了一聲:“他們若是有點骨氣,就該在我前腳離開時,後腳就來人把這兒燒了,一定得等上十年,确定我不會回來,才借着火災燒毀這裏,又有什麽意思?”

“難道燒了無人居住的宅邸,就能洗刷過往的敗績,挽回一點面子,覺得折損了我的顏面?”

龐斑眨了眨眼睛:“這麽恨我,我來,他們反倒不來。”

不遠處一人輕嘆道:“人在悲憤中,總是無可排遣,你殺了三十九個正道人士,他們都有妻兒晚輩、親朋好友,他們無力報仇,但也有恨你的理由。”

天街細雨如織,撐傘走來的女子穿着簡樸的白衣,腰間佩劍,她的身姿清逸缥缈,氣質靜谧出塵,明明是天下絕色,存在感卻那樣稀薄,好像并不存在于那裏。

她用一雙清明澄澈的眼睛看向龐斑,沒有仇恨也沒有畏懼,只是微微嘆息。

龐斑在感覺到她出現的時候,魔種有片刻的遲疑,似乎被一種完全相反的力量吸引,但很快就被道心壓下,于是,不必多問,也不必來者說明,他們二人都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能夠引動魔種,這世上只有和《道心種魔大法/》淵源極深的《慈航劍典》。

慈航靜齋。

真是一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相遇。

龐斑望着化為廢墟的舊居,那女子站在龐斑幾步外,撐着傘也在看,她沒有說話,只是和龐斑一起靜靜站着。

她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身為慈航靜齋這一代最傑出的弟子,她的天資過人,自幼在山中習劍修佛,大概是二十年前,山下來人說魔門出了一個絕代魔君,無人能敵,得知此人練成了《道心種魔大/法》,齋主美麗的眼睛裏泛起了憂愁,望向她,從此她就肩負起了本不該屬于一個孩子的責任。

這麽多年來,她想過無數次,龐斑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自己又該怎麽阻止他幫助蒙元,用理法,還是手中的劍?

他們會不會一見面就拔劍相向,分個你死我活?

直到今日大都落雨,她不由自主地起身出游,走到這裏,見到雨幕中青衫落拓的男子,才恍惚明白了齋主眼神的意義。

于是她也靜默不言。

龐斑有千百句反駁的話,說自己從未招惹過他們,是他們莫名跑來将自己圍了,他們想殺自己,自己為什麽不能殺他們,可他都沒有說,因為不必要,在親緣聯系帶來的仇恨中,是不存在理智的,沒有人能判龐斑一個“防衛過當”,也沒有人判他們賠償龐斑的財物損失。

這本就是一個不存在“公堂”的地方,不靠“道理”評判是非。

所以龐斑只是說:“若我見廢墟而勃然大怒,折身返回魔門,調動蒙元的勢力平定天下,把這些焚毀我舊居的家族全部剿滅,鎮壓正魔兩道,重新廢立,他們又該如何?”

慈航靜齋的女子羽睫輕顫,嘆道:“那便是天下大劫,生靈塗炭,而他們并無力抵抗。”

她并沒有矯語強辯,面對龐斑,強詞奪理不過是惹他發笑而已,所以她坦誠道:“你雖然是天下第一,但與魔門不睦,常年孤身一人,來去不定,所以他們怕你,也不那麽怕你,若你坐鎮大都,身為帝師,和尊師一樣手握天下權柄,那就輪到他們來害怕你的屋子着火了,因為你會以此為借口殺人。”

龐斑挑眉道:“你應該是來對付我的,怎麽還撺掇起我來了。”

慈航靜齋傳人柔和地笑了笑,眼中似乎也被雨幕渲染:“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個暴徒、魔鬼,你也不會這麽做。他們以自己的想法揣測你,覺得這裏對你很重要,面子對你很重要,可在你眼裏,什麽都沒有。”

說到這裏,她幾乎有些悲傷起來。

龐斑嘆道:“你确實是個聰慧通透的女子,武功也不錯,若歷代慈航靜齋的女子都如你一般,那難怪能保住聖地的聲名不墜。”

慈航靜齋的傳人道:“深山修行的人,其實并不需要這種盛名,但這風雨飄搖的江湖需要一個遙不可及的聖地。”

最好聖地裏還有一群秉性溫柔的女子,可親,可愛,心懷大義,就像古老傳說裏的巫山神女、洛水神妃,一朝一會,而後返回到輝煌的壁畫上去,回到華麗詩文裏去。

畢竟神秘才是她們身上最具魅力的地方,一旦落入紅塵,仙子就成了人。

可她們本就是人,是人就會有人的喜怒哀樂。

龐斑感覺到了她的精神意動,卻沒有因此看向她,依舊望着雨中的大都,眼底一絲情緒變化也無:“那你做什麽打算呢?”

她忽而開口道:“我叫言靜庵。”

這一刻,她仿佛跳出了自己身份,走出了深山,走出了江湖,只是作為她自己站在龐斑的面前,說出自己的名字,也講起了自己的打算,男裝少女嫣然笑道:“我是第一次見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要怎麽做,我還拿不定主意,所以,等到下一次再見時吧。”

龐斑卻不為所動:“你應當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受到了功法的影響,竟還敢再來見我?”

言靜庵微微垂首:“我知道,但正因為是你,所以我才敢再來見你。”

因為知道龐斑眼中并無塵世情欲,永遠不會給予回應,所以她才敢放縱自己的情思,任由自己清淨通明到仿佛空無一物的心中波瀾乍起,向着“完滿”的另一極。

她修行《慈航劍典》已經達到了“心有靈犀”的境界,對外界的認識、對人心的通感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她能感覺到人心的起伏,和他們外放的情緒,從而去理解衆生,體會人心,只要她願意可以成為任何人的知己,甚至比他們自己還了解那些幽微的湧動。

但言靜庵此刻只感覺到一片平靜和孤獨,似春草般易生,似蜉蝣般易滅,似夜空般深沉,又似江海般遼闊,明月皎皎,群星燦燦,天地大道幾乎就是他的心,亦或者,那天地裏肆意呼嘯、無拘無束的風才是他的本心。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是一個有情心,而無情欲的人。

一個道心高邈、魔種無窮的大道修者。

無論是他身懷的魔種,還是他已成的道路,都對修行天道、成就仙胎的慈航靜齋一脈極具吸引力。

若是眼前的男子也會順應道魔之間的吸引,将妄動的魔念轉向她,她反而會躊躇不安,害怕自己的本心被魔種所染、徹底失守,再也不敢來見他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龐斑确實無心天下格局,更對正道本身沒什麽喜惡之心,否則他大可以故意引動魔種來壞她的修行,可他非但沒有這麽做,還出于一個武者前輩的立場,提醒了她一句。

龐斑搖頭道:“我當初練就《道心種魔》時,是十分好奇《劍典》的內容的,如今看來,慈航靜齋的這部劍典雖然高深,但缺陷太大,不是道門的作風,而是佛門成住壞空、生住異滅的路數,修陰極恒定之心,再以極陽的意念将其摧毀,最終成就入滅的空境,再由入滅之人尋求彼岸,突破成道。”

“太過極端了,難怪你門中弟子千年來未有道成。”

魔門的魔師說慈航靜齋的道太過極端,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荒謬的笑話。

言靜庵的面色有點蒼白,但她依舊很堅定,柔和的聲音未有動搖:“要求道飛升,本就不是按部就班能做到的,這是一條告別衆生、放下一切的路。”

“我所修行的,乃是《慈航劍典》中的一門法訣,名為‘撒手法’,若從未拿起,又何談撒手呢?然而人手中所緊握的,終究是空。”

龐斑道:“你若為了放下而去拿起,還未見實,便已見空,終究一無所有。”

言靜庵輕聲道:“那便,一無所有。”

龐斑聞言點頭,不再說話,依舊注視着這片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都城,一磚一瓦都被洗去塵埃,露出本來面目,水汽籠成淡淡的霧氣,似近似遠,若有若無。

言靜庵站在他三步之外,隔着青竹油紙傘,陪他一起看完了這場雨。

——————

當晚,龐斑進入大都皇宮,這一次他沒有殺人,因為他已不在乎魔門中人的武功境界如何,有沒有出一個能對付自己的人了。

他只是到宮中見了他們一面,告訴他們,自己就要離去閉關了,看在蒙赤行的份上,他把自己的一些心得留下,作為魔門武功的一脈傳承,此後他們的勝敗興亡,都與自己無關了。

此言一出,魔門衆人無論認不認識這位壓在魔門頭上四十年的魔師,都感到了一陣輕松,而後便是茫然沉默,心中沒有他們以為的那樣歡喜,流連在龐斑所留手冊上的眼神變幻不定。

龐斑也不管他們之後要圍繞那本心得發生多少争奪,自顧自在宮中找了個清淨的書閣睡了一覺,還順了件合眼緣的衣服。

被派來照應他的少年身着黃衣,名喚裏赤媚,乃是如今蒙元第一猛将擴廓的弟子,因昨日龐斑多看了他兩眼,就被派來給他跑腿。

事實上,龐斑之所以會注意到他,一來是因為這少年的武功不低,是衆人中資質最好的,二來,裏赤媚所練的武功秉性極陰,有些《葵花寶典》的意思,所以他才多看了兩眼。

裏赤媚生了一張容長臉,膚色白皙細膩,鳳眼明亮,男生女相,有一種陰陽并生的邪異魅力,腳步輕盈,體态柔和,顯然這門武功也是走輕、速一路的。

不過這個世界的武道境界遠高于《笑傲江湖》,比起《葵花寶典》借助外力手段來改變身體,這門武功顯然是由內及外的。

高深的武功能塑造人,是這個世界的武學特色,最典型的就是他昨日所遇見的言靜庵,慈航靜齋的武功求天道,資質極佳的女子自幼修習,氣質容貌都會接近完美,所以歷代能夠下山行走的慈航靜齋傳人,都以美貌和氣質脫俗著稱,陰癸派的天魔秘法也一樣。

就是龐斑自己,也在步入天人的過程中,使得精神意向反過來影響了外在面貌。

這是個精神和身體、虛幻和現實界限模糊的世界,陰陽可以在生死間逆轉,精神可以突破軀殼的限制發散,當龐斑以大成的魔種去感知萬物時,一切都會化為最本質的波動。

所以陰陽、男女、生死,在他眼中也逐漸失去了意義。

“孤陰不長,你這門武功雖然見效快,但容易走到極端,若來日你能抵達那一步,不妨試着将極陰轉回極陽,在陰陽輪轉中突破極限。”

裏赤媚聞言一驚,知道這是龐斑在指點自己,連忙向這位曠古爍今的絕代魔君行了一個大禮,他聽魔門中人說過許多關于龐斑的事,可真正和魔師相處後,他發現龐斑的性情淡泊,脾氣甚至稱得上溫和,也不吝于指點後輩。

于是,裏赤媚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道:“魔師說陰陽輪轉之道,此理倒是和武當派的太極一脈極為相似,您對此造詣不淺。”

龐斑用完了早膳,端着茶水慢慢喝着,聽到這裏回道:“你想說什麽,直說就是。”

裏赤媚流露出些許好奇的神色:“據說,您在黃山曾與道家的明玉真人一戰,明玉負傷後閉了關,至今未曾再現江湖,有的人說她突破不成喪命,也有人說,她就像昔年的傳鷹,和您一戰後,便得道飛升了。您與她交過手,以您看來,那位真人到底去了哪裏?”

龐斑微微低垂的眉眼被茶的熱氣遮掩,讓人看不清表情,只聽到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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