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35

銀臺宴罷,冰輪碛光。

風聲中傳來斷斷續續的笛聲,吹奏者顯然是個新手,氣息也不穩,時不時發出尖音來,嘲哳刺耳。

狄飛驚猜測這是随軍家屬帶的孩子在吹笛,也只有孩子在這個時候吵擾,不會被巡視的士兵打斷了,而且這氣的确短了些。

其實狄飛驚自己也不擅長這些需要氣息支撐的樂器,或者說,他并不擅長音律,他更習慣安靜。

或許是因為窘困的童年,或許是落下殘疾後沉寂的少年,讓他喜歡一人獨處,他不喜歡熱鬧,再盛大的宴會都會散場,再高的樓宇都會坍塌,再怎麽風華絕代的人,都會死去。

正是這樣清淨到近乎虛無的觀念,讓他如一片浮萍在江湖中漂浮着,直到他自己停下腳步,将這不安定的心魂寄托于一個堅定的存在。

若那是一處淤泥,他便腐朽埋葬其中,若那是一陣風,他便随之扶搖而上,若那是一片雪花,他就無怨無悔地跟着一起落入這萬裏山河。

哪怕傾盡一身。

狄飛驚是個深沉的人,他常常聽旁人的傾訴,卻從不表露自己的心跡,他不需要別人的理解,也不需要對方的回報。

他曾見過這江湖中千萬雙眼睛,裏面藏着太多情緒和欲望,只有一人的眼眸久經風霜雨雪,卻愈發清豔明徹。

把心寄存在那雙眼眸裏,他覺得很安定。

只要她一直向前走,他就能一直相伴左右,這樣就已足夠。

像他這樣的人,于情之一字,越是清醒,越是癡絕。

在斷斷續續的笛聲中,狄飛驚的帳內越發孤冷寂寞,忽然一铮然琵琶聲響起,驚起西州城池外的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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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端詳着手裏的血河劍。

血河劍雖傳承自血河派,但真正名震江湖是在衛悲回的手中。

這位出身西域魔教的“黃河公子”以性情激烈,行事極端聞名,因師父歐陽獨之死,他率血河派入中原,與名門十二派交手,幾乎将其中三家屠戮一空,惹得中原各門各派圍攻血河派,當時的三奇四正齊齊出手不說,連蕭秋水都出面了。

那是蕭秋水留在江湖中的最後一戰,他與衛悲回約戰黃河龍門之上,拼盡殺招三百六十往來,蕭秋水不能勝他,最終用出了“驚天一劍”,衛悲回氣力将盡,不能抵擋,失足落下龍門。

蕭秋水為此痛悔不已,遍尋對方不見,默然離去。

多年後,方歌吟同樣落入石窟,才找到了衛悲回的屍身,這位“震铄古今,并世無二”的血河派掌門屍身不腐,留下傳承和絕筆後坐化,将一身功力存在體內,直到傳承後化為飛灰。

方歌吟正是繼承了他的武功絕學,後來更是從桑書雲和衛悲回的兩個師弟口中,漸漸知曉了這位未曾交集的師父生平隐衷。衛悲回身為魔道中人與整個中原江湖為敵,聲名狼藉,不願拖累佳人,故從未表白心意,親自送伊人回歸正道,而後獨自慨然赴死。

生平百戰,未嘗一敗,今朝絕路,亦無怨尤,此生雖無功業,然縱橫捭阖,自書悲歌,深宵彈劍,快哉快哉!

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勝雪。

不愧是與蕭秋水同列的血蹤萬裏衛悲回,這股絕世高手的寂寞嚣狂之意至今猶在劍上。

顧绛嘆道:“這把劍在你手中,當真是明珠暗投。”

方應看沒有去看自盡而亡的吳其榮,見識到關七如神似魔的武功後,他的渾身冰冷,心卻在燃燒,這就是他所渴求的,若是他有關七這樣的武功,何懼于天下庸碌之人?又何必再隐忍?如果他有這樣的武功,天下于他唾手可得!

通身華服,氣派華貴的方小侯爺咬着牙笑道:“血河劍,血河劍,本就該劍下血流成河。”

顧绛伸手在劍上輕彈,血河赤紅的劍身低吟,一縷怆然慷慨的劍意杳杳不絕。

“這把劍下殺過英雄,殺過枭雄,萬裏黃河,萬裏血河,傾倒天下。唯獨在你手裏,殺的都是老弱婦孺,縱然血流成河,何以稱雄?”

方歌吟叫這個義子“小看”,本意是要他放眼觀望天下人,可方應看從未真正聽從過他的教誨,改不了狹隘之氣。似方應看這樣“小器”之人,即便握着血河劍,也不過抓着一段不幹的血色,湧動不息的是他自己的貪婪欲望,怎麽可能得此劍上真意?

劍鳴聲震,如有狂人高聲悲歌,睥睨天下。

顧绛灌入劍氣,血河劍化作血色長虹,刺目的紅光自九霄奔騰而下。

滔滔劍氣無窮無盡,如大河萬裏西來,決出昆侖,洶湧咆哮,撞碎龍門!

面對這樣的一劍,方應看大喝一聲,從袖中滑出一樣毛筆大小的物件,那也和毛筆一樣尖銳的前段寒光熠熠,透着血色。

方應看不能任由這一劍完全施展開,他的眼光畢竟是方歌吟培養起來的,知道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其“意境”就能殺人,尤其是絕頂高手的“氣場”、“意境”,一旦陷入其中,十死無生,他必須擊這條劍氣長河于半流。

所以他手中的兵刃随風拉長,機竅展開,變成了一柄長槍!槍芒如血花,人身似流星,直取對手咽喉!

顧绛微微皺眉,他對這一招很熟悉,槍尖在前為“殺神槍”,豔尾在後為“豔神槍”,金烏騰飛,進退自如。

金國完顏氏的烏日神槍,在完顏阿骨打的手中有金烏吞日之勢,是戰場厮殺攻敵的絕招,大開大合中不失精妙狠毒,可這招落入方應看手中,只剩下了“精妙狠毒”。

不似金烏,倒似黃蜂。

雖然時機抓得精準,可兩人修為天差地別,縱然有雷媚助劍,還有他一群手下奮不顧身地為小侯爺賣命,但在這血河劍氣下依舊觸之即潰,不堪一擊。

長河直下,泥沙不留。

頓時那些願意為神通侯賣命的手下皆為劍氣所殺,雷媚見勢不妙,不敢硬拼,踩着一人的後背借力縱身,落在六合青龍等人的身後。

雷媚今日雖是關七的對手,可她這個人确實愛劍,曾有不少人贊雷媚的劍氣如長江,她也一直以此自得,可今日見此輝宏磅礴的劍氣,方知天地之大,一時神往。

她一收手,只留下方應看如河中孤舟,随時有傾覆之危。

終于,米有橋長嘆一聲,從身後小太監的手裏接過長棍,他不能讓方應看死,方應看是“有橋集團”的首領,雖然他們這個實力叫做“有橋”,可米有橋一直知道,能夠出面成就功名的人,從不是他這個公公。

方應看不能死,所以米有橋必須出手。

米蒼穹的長棍發出尖嘯,朝天連舞九棍,闖進血河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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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更漏聲聲,坐在世間最文雅奢華的宮宇中,坐卧不安的人難以入睡。

這位尊貴的中年人喚來近侍,問道:“諸葛卿家還未到嗎?”

他這個時候找諸葛正我,當然不是因為米有橋不在身邊,而關七入了汴京,他只是夜來雅興上來,想尋諸葛侯爺對弈一局而已。

他這樣說,近侍們當然也是這樣說,就是諸葛正我來了,也得這樣說。

因為他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人,他是宋國的皇帝。

可被他惦念着的諸葛正我卻不太想進宮去“下棋”。

諸葛小花輕撫着自己的胡子,連連嘆息:“這麽多年未曾見過關兄出手了,卻不能一見‘天下第一人’的風采,真是一件憾事。”

嚴魂靈好笑地看着他,道:“要不,您趁着人還沒到,先趕去神通侯府?要是知道您去了那兒,那位說不定就不找您嘞,畢竟萬一把關聖主引入宮可怎麽辦?”

諸葛正我笑了笑,沒有搭話,也沒有起身,他倒不是真想去保護徽宗,自從九皇子出了汴京,他就徹底對趙佶死心了,還沒有離開,不過是為了保護京中百姓。

以諸葛正我的智慧和見識,怎麽會不知道這一次讓金人得勝離去,會留下多大的後患?等金人消化掉這次征戰所得,下一次席卷而來的會是更多金兵。

到那時,金人會不會打到汴京城下?這滿城的百姓該怎麽辦?

既然已經有關木旦征伐變革,再塑新天,多他一個,少他一個,無關緊要,可戰局之外的黎民百姓,哪怕挽救一人,那這個可能會因他而得救的人,就是需要他來保護的。

面對笑吟吟的諸葛正我,嚴魂靈心中平靜得很,她當然發現侯爺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再為家國憂心、入夜難眠了,這不代表諸葛正我放棄了這飽受摧殘的人世,而是他已經存了死志。

與金人決戰到底的死志,為保護平民良善舍生的死志。

神侯府上下當然永遠與諸葛神侯是一心的。

他們雖是臣子,卻從不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皇帝所代表的國祚,忠于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芸芸衆生。

嚴魂靈笑道:“這可真是一個令人難以入眠的夜晚,您這盤棋只怕要下上一整夜了。”

諸葛神侯悠悠望着神通侯府的方向道:“這次進宮,只怕見不到米公公。”

嚴魂靈道:“何止,若是關七聖存心要殺方小侯爺,只怕您今後都見不到米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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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有橋是個機敏惜命、小心謹慎的人。

他身處皇宮大內這個權利漩渦的中心,歷經三朝,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成為趙佶的寵臣,靠的就是揣摩上意,謙和周全。

像他這樣的人,本不該為了自己以外的人拼命的。

可他現在正在為了救方應看拼命。

不僅僅是因為方應看一貫在他面前的乖順貼心、恭敬細致,更是因為方應看身上寄托了他一生未能施展的抱負。

在米蒼穹看來,方應看是個和他年輕時極為相似的人,柔和隐忍,八面玲珑,能夠抓住機會乘風而上,周旋于各大勢力之間,誰也不得罪。

米蒼穹有着自己的雄心,他在汴京城中觀望風雲這麽多年,又有着旁人難以比拟的能力,他當然會有野心,可這所有野心都斷在了他的身份上。

太監的身份讓他一步登天,進入國家權力的最高層,也永遠把他隔在了那高層之外。

所以他傾盡全力支持方應看,他希望方應看能代替自己去成為那個撥弄風雲、揚名立萬的人物。

米蒼穹已經老了,這些年他開始不斷地回憶過去,回憶記憶中的好時光,和時光中的人。

他的師父張侯坐擁斬經堂,曾冠絕江湖,可自從韋三青出現後,張天艾就永遠是韋青青青的陪襯,世人津津樂道着韋三青的出身,說他的師父本也是斬經堂的弟子,卻被排擠,最終韋三青創立了自在門,門下弟子無不是名動天下的高手,斬經堂卻沒落了。

張天艾的兩個女弟子,化名溫李白的溫小白自從與關七斷情後,飄零江湖久不見蹤跡,三姑更是出家成了三枯,只有他米蒼穹還在朝堂立足,卻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師承。

因為他的身份。

他這一生,都困于這個身份,這個身份是天子賜給他的,他無法拒絕。

米蒼穹有時也會想,這是他的命不好,自己的聰明面對皇權這種不可抗力時,顯得那樣無力,此後每每回想起那一日的無力感,他就揮動長棍,想要穩穩地站立在天地間。

可這一次,他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無力。

剎那間,米蒼穹的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師父張侯的,師妹溫小白的,甚至是自己陪伴了數十年的官家的。

還有寄托了他期望的方應看。

這鮮活的、聰慧的,總是帶着純真無邪的笑意的年輕人,聰慧驕傲,還有比他當年更強的武功。

可那無可阻擋的劍氣遮天蔽日,握劍的人比皇位上的天子更淡漠無情。

米蒼穹出了九棍,關七卻只出了一劍。

連成一片的兇悍棍風阻擋住了血河劍氣的傾瀉,卻沒能攔下持劍的人,關七一步跨過他去到了方應看身邊,血河劍斬斷了方應看的“神槍”後,也斬斷了方應看的生機。

關七甩幹了劍上血漬,開口道:“我答應了你後院那個女子殺你,所以你的性命就記在她那裏了,不算第三個。”

然後這已經踏入“天人合一”之境的白衣人看向了米蒼穹。

隔着他始終未曾跨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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