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34
此時,雲州也已入夜。
守衛在州府的士兵提着精神,一刻也不敢放松,因為他做的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極有意義。
能夠看護着雲州府和府中人的安全,當然是這世上最有價值的事了。
這些年正是因為府中的那位,雲州才能在戰火中保持安寧,每次敵人攻城,那位都能帶領他們退敵,他也聽說過金人破城後的暴行,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他也無數次在心中祈禱,向神佛祝願,願雲州王早得天下,金人能夠退去,世道能夠安寧。
士兵望着遠處的清寧夜色,仿佛能看到已經入睡的妻子,她懷裏抱着兒子,孩子年紀小總喜歡踢被子,妻子總要抱着孩子入睡才安心。
還有他的老父老母,兩位老人的身體不比年輕時了,一有雨雪就渾身酸痛,等他有時間,就去看望兩位老人。
現在,他還要站在這裏,守着雲州千家萬戶能夠安然入眠。
忽然,夜空中有鳥飛過,直撲入府,他驚訝地看了一眼那只鷹隼,不知這鷹是不是迷失了方向,府裏人怕是要抓住它,到別處放飛吧。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信鷹落在了書房的窗前,不等它推開窗鑽進去,就有人掀開了窗戶,一雙帶着薄繭的手順了順它的羽翼:“你怎麽來了?是師父有什麽交代嗎?”
穿束整齊的男子還未入睡,書房的燈下,他的書桌上擺滿了書冊簡報,牆上懸挂着雲州地圖,圖紙的邊角都已經起毛。
信鷹很熟悉面前人的氣息,沒有反抗地輕輕從喉嚨裏發出咕嚕聲,擡起自己的爪子,方便對方解下包裹好的盒子。
盛崖餘取了鷹食給它,犒勞這位長途跋涉的信使,然後拆開包裹,卻見裏面是關木旦的印信,心中一突的盛崖餘連忙去取竹筒裏的信件。
燈火映照着他的面色,透着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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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關木旦的容貌既清且俊,眼神卻滄桑空無,這一刻,他仿佛已經超脫出凡相,不同的人看向他的時候,都會看出不同的神采來。
米蒼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春色中踏着江南煙雨走來的少年,張揚輕狂,顧盼自雄。
元十三限看見了他幾乎融入月色的氣勢,連月影都變得膨脹流動起來,一念動而改意象,武道修行至此,已是高山仰止。
方應看的功力不似兩位深厚,他生平最好容色,此刻也只見關木旦有一種令人目眩的魅力。
唯有黑光上人詹別野困惑地看着關木旦,他是武林中人,更是修行中人,能夠糊弄趙佶,他在佛道上的鑽研是很深的,他之所以會修佛,就是因為佛家講生死輪回,人的本質是不死的,他太怕死了。
可他越是修行,越是發現人力不能改變生死,甚至不能阻止老化,他看着自己一點點老去,用盡了辦法也無法挽回流逝的歲月。
關木旦為什麽沒有老?他練的什麽功法,為什麽不但不老,還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好看了?
似乎感知到他的想法,月中人轉眼看向了他,只一眼,詹別野頓時神情大變,仿佛看到了什麽恐怖至極的東西,保養極好的面容扭曲,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但馬上他就止住了腳步,反向撲上去!
黑光上人雙手環抱,一股對流錯亂的勁力在他雙手間醞釀,化為一片氣場,在這氣場內可以摧毀敵人的所有防禦和攻勢,如無邊苦海,如無底深淵,如無邊無底的黑洞!
這正是黑光上人的絕招“黑洞”!是他對死境的領悟和恐懼!
他一出手,就是殺招,在關七面前,在他所見的景象之前,已經不容他有半點保留了。
關七說的是真的,今天他們要是殺不了他,就要死在他手上!
月下的白衣人動了,他擡起手對着撲上來的黑光上人發出一指,月光仿佛從他這一指中擴散出去,變成一股寂寞的寒意,落在詹別野合抱的黑洞中,正點中氣場的中心!
詹別野甚至沒能反應過來,因為這一指已經不是武功的,而是一種奇異的力量,它從關七的體內發出,從月色中引動,是一種蘊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力量,每個人生來就被它包圍着,是這樣寬和親切,沒有人能夠對它産生敵意,因為它太過宏大,也不會針對被它包圍的任何生命。
現在這股力量被人引動,輕而易舉就破解開了他的絕招。
詹別野面色一陣發白,一陣發黑,他凄聲厲喝道:“大周天破小周天!你這是——”
這一指的勁力消解開黑洞的氣場後力道還未盡,直向詹別野身前要穴而去,他不得不抽身連退,可他的身形快不過氣,只能尖嘯一聲,雙掌回收向內壓縮,一片黑光在他指尖爆裂而出。
黑光上人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和人交手,一照面就用出了“黑光大、法”,只為了脫險保命。
關木旦蒼蒼茫茫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許興趣來,于是他揮灑出第二道勁氣,落入那片黑光中,白光墜入混黑,入生意化入死境,生死輪回相替,是破招,也是催動這意境走出絕地,更上一層樓!
詹別野的臉微微抽搐,即便是面臨殺招時,他都未曾有這樣空茫的感覺,身為一個武道高手,黑光就是他的根基,他以此為傲,甚至自號“黑光上人”,他總覺得自己會堪破死關,從極致的恐懼中找到逃離死亡的辦法。
可關七只是随手所至,就撼動了他畢生道基所在。
黑光上人終于忍無可忍地傾瀉出自己所有的恐懼和憤怒,他沒有接受這條“仙人指路”指出的大道,而是整個人都化為一陣黑氣,悍然撲入死境中去!
于是黑氣吞噬了所有,糾結的氣勁消失在黑氣中,如死總會吞噬所有生機。
關七頗有些欣喜地贊了一聲:“好。”
多麽古怪,別人否定他所指的道路,他卻歡喜起來,因為這份欣喜,他向前邁出一步,右手五指曲起內收,似風卷一般呼嘯的黑氣就定住了,像昆蟲被樹脂包裹,将一切都凝固在瞬間。
關七伸出了他如女子般骨骼纖秀的手,探入那股黑氣中,款款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他神情中的欣喜變成了寂寞,那是乍見靈光後的遼闊,繁華散盡後的孤獨,是所求未得的悵然。
黑光上人從黑氣中被拉扯着跌出,嘶聲道:“先天破體無形劍氣,你竟真練成了,你練成了這門武功,竟還活着?!”
“是啊,我還活着。”關七嘆了一聲,翻掌就要震碎黑光上人最後的護體真氣,忽然一道清光和血光齊齊向他襲來!
米蒼穹和元十三限畢竟是絕頂高手,他們有自己的驕傲,不願和人同時出手圍攻偷襲,方應看卻是想要讓黑光上人先試試關七的武功。
沒料到,僅僅一個接手,黑光上人就已經陷入了絕境,再不出手,詹別野就要喪命在關七手下,于是方應看抽出了手中的血河劍,雷媚也同時出劍,兩道森然的劍氣如霹靂雷電,劃破夜色。
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噸,波如蘭者利!”炫麗的色彩伴随着奇香妙音鋪散開來。
是驚濤書生吳其榮的活色生香掌,吳其榮最愛美人,他被雷媚招攬,正是愛慕雷媚的美麗風情,出手時也以“聲色”為意,動搖心存色相的人。
關七卻懶懶地擡眼看向這胖書生,張口道:“南無阿彌陀佛。”
口稱佛號,回報功德,心存三十二相,八十種好,是以無色無相。
佛聲浩蕩回震,驅散令人心悸的溢彩,最是堂皇清正,吳其榮被這一聲震得心血沸騰,落後一步,方應看和雷媚的劍氣已經擊中目标,卻落了空。
明明關七就站在那裏,可他又不在那裏,随着一聲佛號,他已遁入空明中,不在此岸,不在彼岸。
而後他的手掌便落在了黑光上人的天靈蓋上,将他徹底震散為一片黑煙。
關七道:“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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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細雨樓的人趕到甜水巷時,戚少商正在飲酒。
館中的樂妓抱着琵琶凄凄恻恻地彈唱着思念情郎的曲子,穿着輕紗舞衣的女子烏鬓如雲,膚若凝脂,吐氣如蘭,窈窕的身姿搖曳,風情萬種,令人見之意動,情思不絕。
一身白衣寥落的戚少商卻倚着窗望着簾外朦胧月色,聽着曲子,心中愁思無限。
他曾也是風流之人,在女色上毫無顧忌,沉溺溫柔鄉,以至于惹惱了戀人,剛毅如息紅淚不能容忍愛侶招花惹草,憤而離去建立起碎雲淵毀諾城,發誓再見到這負心之人,一定要他的性命。
可在戚少商潦倒落魄,朝不保夕地在江湖逃命時,那些曾經的紅顏知己沒有一個顧念舊情,反而是息紅淚為了他傾盡全力抗衡追兵,因為息紅淚相信他的為人,覺得他在大義上無所虧欠,哪怕不再是她的情郎,也是她曾愛慕的英雄。
這一路艱難坎坷,終于塵埃落定,戚少商心中發誓,從此只有息紅淚一人,再也不會辜負她的情義,浪子回頭時,息紅淚卻不再回頭了,她選擇了苦守自己的赫連春水。
息紅淚是戚少商生平所見最美的人,她比水柔,比花嬌,像一場易碎的美夢,氣質那樣明媚缥缈,如黃昏雨後的彩虹不可捉摸,若說美人如畫,那她一定是一卷品賞不盡的天工妙筆。
但今日,即便她不美,戚少商也會愛她,她待他的情義,生死與共的經歷,早就超過了色相。
可佳人如今何在呢?
她如同一場自在飛花的清夢,随着明月去天邊了,留下他摔回這凡塵一隅,卻尋不回往日的歡愉。
想到這裏,戚少商幾乎心痛起來,可他又不敢心痛,他該為息紅淚能有一個好歸宿而高興的,赫連春水确實比他好,只要她喜歡,郝連春水就比他好得千倍萬倍。
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又飲了一杯,報信的人就在此時走進來,一番陳述後,九現神龍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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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其榮是一個絕不會讓人聯想到美人的書生,一個胖書生。
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這指的是六位齊名的神秘高手,其中的“笑看”指方應看,而“濤生”正是驚濤書生吳其榮。
他擅長音律,極好美人歌舞,從各種美人美景中取“活色生香掌”的“色”、“音”、“香”而成極美,終成“□□功”,他以此為傲,覺得沒有人會不願意死在自己手中。
人都是靠感官認識世界的,怎麽會不愛美?怎麽會不願意沉溺在聲色中一睡不醒?
佛家的清淨之意根本不符合人的天性,只要人活在世上,就無法斷絕欲望,所以才是“活色生香”。
關七伸出雙手夾住了身前的兩把劍,同時他也被這兩把劍牽制住了雙手,機會只在剎那!
吳其榮口發柔聲,雙掌再攢,攝人心魂的豔色再度潑灑開來,聲聲天籁動人心弦,奇香脈脈銷魂蝕骨。
一時間壓過了佛號的餘韻。
關七盯着吳其榮,就像看到了什麽新奇的物什,又贊了一聲:“好。”
他沒有再催動佛功驅散這片色相,而是幽幽嘆了三聲,第一聲嘆流年似水、芳華剎那,第二聲嘆情思渺渺、離人不歸,第三聲嘆紅顏白骨,人琴俱亡。
有無限哀愁,無限悲苦,無限憾恨。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要如何留住這鏡中紅顏、樹上繁花?
不若抛舍此無用之身,葬于花前月下。
以《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中的攝魂法催動的魔音,取黑光上人的死境,催動愛美之人心底的愁思,魔意染入這片豔麗之色中,滲透進清脆的音節裏。
直面這股蘊含着死氣的魔意,吳其榮驀然哀嚎,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叫喊起來,倒是把險些也陷進其中的方應看驚醒過來,吓得他頓時背生冷汗,抽身後退。
元十三限皺眉看着嚎叫不止的吳其榮,想要去點他穴道,讓他昏睡過去,不要吵人。
可他才擡起手,吳其榮就自己兩掌拍在了頭顱兩側,七竅流血,面露解脫之色倒了下去。
關七握着從方應看手裏奪下的血河劍,含笑道:“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