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33

方應看在宮中陪徽宗喝了些酒,如今酒氣都散了。

他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知道關七已經制住了府上所有人,那他藏在府中的一些東西,一定已經被對方看見了。尤其是他放在不戒齋後花園裏的獸籠,那是他的一個侍女,因為他玩弄那些女子,為了保持清名而設法殺了對方的全家,他的一妾二婢竟偷偷出府,拿了證據狀告他,被他以酷刑殺死兩人,留下一個毒啞毒瞎後,切掉十指,像野獸一樣關在籠子裏,以儆效尤。

方應看雖不那麽了解關七,但他既然能與方歌吟相交多年,又頗有賢名,即使抛開政事上的立場,想來是不能接受這樣的行徑的。

他讓身邊的侍從趕緊去請米公公來,最好把黑光上人詹別野一起請來,再向官府告發關七入京,調動京中人手圍攻,才能從對方手中逃出一命。

方應看心中暗恨,他這些年拉攏元十三限,為的是元限手中的《山字經》和《傷心小箭》,那連方歌吟都傷到了的《傷心小箭》,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以他如今的種種作為,方歌吟遲早會忍不下去,親手清理門戶,所以他必須在方歌吟之前動手,元十三限今日酒後都松了口,有把武功傳給他的意思。

卻在這個時候,要命的人上門了。

方小侯爺何止想苦笑,他簡直想罵人,可他不能,他得盡力拖延時間,等援手到來:“您的興致如此高,卻不知您忽然來到汴京,意欲何為?”

關七明明應該已經年近耳順了,看起來卻和方應看差不多大的年紀,連方歌吟都已經雙鬓斑白,關七依舊是當年的模樣。

似乎這近二十年轉戰南北、縱橫西域的歲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江山倥偬,諸國興亡,于他不過一瞬。

關木旦還是人嗎?

方應看腦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難道林靈素那些人扯的道家先人飛升羽化,是真實存在的?武功練到一定的高度,人真的能夠突破進入另一種生命境界?

關七想了想,語氣平緩地回道:“我來汴京,是為了殺人。”

是的,他要做的事,落到最後也就是兩個字——殺人。

“我已經殺了不少人了。從西州到雲州,轉入燕州,我走了一趟金國中京,再沿着金軍入宋的路線來到汴京。”關七細數着他一路所殺的金國高手,女真、契丹、漢人都有,可以說金國最頂尖的高手已經被他殺斷了層。

自進入宋國後他沒有再動手,是在平複自身的狀态,修養連續激戰落下的傷勢,但入目滿眼屍山血海,時時刻刻都在磨砺他心中的道境,它是劍,是刀,是氣,是一種精神力量,它由人體所發,溝通自然,與道合通。

這實屬無奈之舉,他也想循序漸進,可白玉镯已經開始發熱,催促他做好準備,此方世界的“天心”已經快要不能容忍他繼續存在了。

無論是關木旦,還是顧绛,都一樣。

在入宋之前,他已經讓信鷹将自己的書信送往雲州和西州,他既然要做甩手掌櫃了,總該交代一些後續,顧绛自己估計,純兒的武功不足,狄飛驚雖然一心向她,但狄飛驚在雲州的根基不夠深,為了震懾三部,她會果斷選擇全力支持崖餘,但崖餘自身并沒有多少功名心,他們多半會暫時選擇停下腳步,消化所得的土地,并整頓內部結構,尋找一個心性智慧都合适的人選開始培養。

所以顧绛把主事的印信都留在了雲州,而把燕雲鐵騎的帥印留給了溫純,再往後的事,就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他殺光了金國的高手和宿将,為的就是争取時間,也為他們最大程度的削弱對手強度。

以一人敵一國,縱然是關木旦,也覺疲憊。

可還不夠,距離他的極限還不夠。

顧绛選擇神通侯府,正是因為知道方小侯爺的八面玲珑,所以他在這裏等,等方應看把願意幫助他的人都找來。

方應看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俊秀的面容陰沉下來,他身後腳步聲傳來,是聽聞消息的雷媚帶着六分半堂的殘部來了。

雷媚雖算不上忠于方應看,但如今金風細雨樓勢大,她不能失去方應看這個幫手,自然不能看着他被人所殺。

一身青衣佩劍的女子倩聲長嘆,她還記得少年時自己和雷損結交,一心拉攏雷損,想要他扶持自己上位,結果那一天,也是這個人闖入六分半堂,力戰群雄,殺死了雷損。

如今她想借方應看的力複起,他又來了,來殺方應看。

雷媚真心覺得自己和這位武林傳奇是八字不合,天生犯沖。

她半是真心,半是假意道:“您是前輩高人,已經占據了半數天下,這江山基業遲早在您掌中,又何必和咱們這些小輩計較呢?”

“世道艱難,旁人看着咱們富貴高位,其實都有自己的難處,不敢奢望您體諒,但也不必趕盡殺絕不是?”

雷媚眉目低垂,似有輕愁,神态居然有幾分像昔年的溫小白。

顧绛忍不住含笑搖頭:“雷小姐,你的心思缜密,聰明機敏,可惜都用在了旁門左道上。”

雷媚并不否認這一點,更不曾因此着惱,她神色平和地回道:“是,我也知道這樣的路是走不到盡頭的,但我并沒有溫純小姐的運氣,母親早逝,爹爹移情他人,又忙于幫務,對我從來輕忽,我在後宅中長大,身邊是你争我奪的人,見到的是爾虞我詐的手段。”

“我從未見過所謂通天的大道,自然只有踩着腳下的路一直走下去了。”

若是旁人聽了這段剖心之言,多少會對雷媚生幾分憐憫之情,尤其是她還将自己與關木旦的女兒做對比,聯想到自己的女兒,他也該消弭幾分殺氣才是。

顧绛卻嘆道:“想必雷震雷堂主也是覺得虧欠你許多,才舍命為小姐博得一條生路,可惜了。”

可惜,這條生路,終究要斷在今日。

元十三限聞言冷嗤道:“閣下未免太過自信了!”

顧绛見他開口,才終于從堂中座椅上起身,踱步走到門前,端詳起這位自在門的小弟子,許笑一和諸葛正我的師弟,他的形容俊美,氣勢淵沉,只是長久不得志的抑郁使他性情愈發乖張偏激,神情倨傲,眉宇間暴戾外露。

元限身為韋三青的小弟子,曾經的四大名捕之一,少年時也是鋤奸揚善的正直俠士,可他太想要勝過諸葛正我了,偏偏的确運氣不好。比起步步高升,成為“六五神侯”的諸葛正我,元限從未得志過。王安石掌權時,他投入皇弟趙颢麾下,王相不能用他;司馬光拜相後,他又在蔡确門下,被視為新黨,因而被貶;等蔡京上位,蔡京為了針對諸葛正我而召回元限,卻又防備他坐大,故調而不用。

諸葛正我對這個師弟感情不淺,幾次想要幫助他,甚至将功勞相讓,但驕傲如元限卻難以接受這種善意,視為恥辱。

最終,因為智小鏡之事,受命圍剿智高之亂的師兄弟三人徹底決裂。

智小鏡乃是叛賊智高的女兒,因為不耐世家約束,隐姓埋名行走江湖,與許笑一、織女同行,後許笑一為夏侯圍困,智小鏡向許笑一的同門求救,因此結識了諸葛正我和元限,師兄弟二人同時愛慕上智小鏡,諸葛正我不欲繼續和師弟相争,抽身離去,連殺賊首智高的功勞都拱手相讓,未料到,智高竟是智小鏡的父親,他們成了智小鏡的殺父仇人。

許笑一提起這段往事,常常懊悔,他視智小鏡如小妹,因為想撮合退讓的諸葛正我和心系諸葛正我的智小鏡,和她演了一場戲,卻惹得織女誤會,以至于二人勞燕分飛。諸葛正我得知後并未因智小鏡移情而表露心跡,反而為織女的離去惱怒,尋到二師兄責問他為何辜負織女,許笑一無奈說出詳細,卻被元限聽見,認為兩位師兄都哄騙欺瞞自己,憤而離去。

許笑一也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智小鏡和元限結為了夫妻,但智小鏡對元限并不好,她每日催促着元限練功,加上元限的功法古怪,當他武功大成後,竟親手殺了妻子智小鏡。

傷心小箭,以情為弓,以愛為矢,臂發箭氣,每出必中,功成之後,先殺摯愛,才得“傷心”二字真意。

元十三限至此入了瘋魔。

從此元限與諸葛正我之間再無兄弟情義,只有深仇大恨,自在門四人再也回不到少年聚首之日。

顧绛對自在門師兄弟之間一團亂麻的感情舊事不想說什麽,對他來說,元十三限乃是能與諸葛正我分庭抗禮的絕頂高手,就已足夠。

他挑眉問道:“天下第七是元先生的弟子,方歌吟為了報仇殺了您的愛徒,您今日與他的義子同行,難道是想要以牙還牙嗎?”

元限神情似怒似嘲:“這是我與方歌吟之間的事,方應看雖是方歌吟的義子,但也不夠分量管我和他義父的事。”

言語間完全不給方應看面子,徑直問道:“你是諸葛正我的朋友?!”

顧绛還是第一次因為別人被遷怒,頗有些新奇地點頭:“是,我的朋友不多,諸葛小花算是一個。”

元十三限沉聲冷道:“那你今日葬身于此,要記得,都因為你是他的朋友。”

顧绛聞言颔首:“可以,先生的這番話我會轉告他。”

說完,不管元十三限,轉向衆人身後,道:“米公公,你也到了,何必沉默不語呢?”

暗處,一人緩緩走出,他做內監打扮,面色蟹青,眉如白雪,嘴角下撇,神态威嚴,正是趙佶的貼身侍從,米有橋。

或者說是,米蒼穹。

米公公長嘆:“七少爺,多年未見,你今日這一出,實在是讓我難做。”

一聲“七少爺”,勾起往日思緒紛紛,顧绛一時間竟也有些恍惚,自從關七在汴京成立迷天盟,已經許多年未曾有人這樣叫他了。

衆人只知道米有橋在神宗朝時被人擄賣進宮,那時他還年少,神宗皇帝見他容貌極好,竟就将他留在宮裏做了太監侍從,後來他跟在趙佶身邊,趙佶覺得他為人處事十分周全,做事總有辦法,就賜名“有橋”。

少有人知,他曾出宮到江南學武,拜師淮陰張侯張天艾,和溫小白、三枯大師是同門師兄妹,關七游歷江湖時,曾在淮陰斬經堂見過他,因為他的身份,張侯只收他做半個徒弟,不為外人所知。

那時還未眉發蒼白的米蒼穹總是微微躬着身,跟在張侯身後,也是這樣恭敬地稱關木旦為“七少爺”。

十七八歲的關木旦也的确是個世家少爺,意氣風發,志氣昂揚。

關七與溫小白在一起後,出于同門情誼,米蒼穹也曾見過他們,聊過幾次。

如今故人已老,嬌娥遠去。

顧绛悠悠道:“落花時節又逢君,只是不知江南是否風景正好了。”

米有橋回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的風景總是很好的,七少爺既然還念着舊景,何不乘着春風親眼去看一看呢?”

顧绛看着已經升到中天的明月,道:“只怕這春風吹得綠江南水,明月卻照不亮歸程了。”

米有橋近乎哀嘆道:“是,以你的身份,今日實不該入京,還揭露身份,我雖不願與你為敵,但這汴京城中太多人不願教你離開了。”

老人在感嘆這場即将發生的厮殺,他并不想惹事,這一趟無論勝敗,他都落不到好,敗在關七手下,官家那裏無法交差,勝了關七,雲州那邊又勢必和他不死不休。

顧绛卻大笑起來,他随手抛下酒杯,揚聲道:“好!金國的都城我已去過,他們沒能留下我,全部留在了金都城內。”

“今夜各位也想要留下關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你們殺不了我,便只能為我所殺!”

米有橋實在是不明白關木旦今日的作為,于是他問:“這到底是為什麽?”

白衣人跨出了堂門,清宵月色冷冽,照得他發色越黑,面色越白,幾乎要與月光融為一體,他沒有看面前的任何人,只擡頭望着夜空,與那夜空中的明月。

院中衆人都是江湖好手,更有元十三限、米有橋這樣的絕代宗師,誰都不能輕視他們。

天底下只有此人才能如此目中無人,蒼生萬物都已不在他眼中,江山功名,萬代基業,兒女牽挂,愛侶嘉賓,都是衣上輕塵。

一步踏出,山海搖撼,獨步江湖三十年,真正的天下無敵。

他在月下輕聲嘆道:“我用二十年來證明,天命由天也由人,如今我只想知道,我命是在天,還是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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