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武俠]天下有敵 — 第 50 章 20(完)

逍遙 20(完)

天山靈鹫宮中的人并不多,這宮宇雖大,但主人并不喜歡被簇擁着,除了專司耕種生計的人,也就是打掃維護這座宮殿整潔的宮人,他們穿着樸素的深色短衫,方便行動做事,但每個人足下都飄逸生風,面容出衆,姿态清徐。

薛慕華第一次走進這座古樸宮殿時,就驚詫地發現,這裏每一個人都會逍遙派的武功,放到江湖上都是一流的高手。

相處一段時間後,他更是發現,除去武功外,這些宮人還各有愛好,琴棋書畫、星相醫蔔,甚至有精通耕種和農具制作的,只要世間有這個行當,他們都可以去學去做,逍遙派駐顏長壽的武功似乎只是為了給他們提供更長的壽命,去鑽研自己感興趣的事。

師伯祖并不拘束他們,可除非必要,這些宮人們都不願下山去。

蘇星河師徒來到這裏,真正是如魚得水,江湖上一心武學的人太多,文化人太少,要找個談得來的知己很難,果然還是同門之間更好交流,也再不想山下的日子了。

他們這些逍遙派出身的弟子尚且如此,朱丹臣、古篤誠、傅思歸的震驚可想而知。

這些人裏甚至有一位曾考中過宋國的狀元,他二十餘歲文榜奪魁,可同一年寡母去世,他未等授官就匆匆回鄉,最後說是憂病而死,結果卻在天山上悠哉悠哉地彈琴下棋。

這位曾經的文魁笑着說自己當初回鄉為母親守靈,覺得自己功成名就卻守不住唯一的親人,郁結于心,夜裏輾轉難眠,忽聽到有人奏曲,他走出屋外,聽完一曲,塵念頓消,被發跣足地奔向樂聲來處,自願抛下功名随先生入山。

如今算來,已經有四十多年了。

可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的模樣。

還有一人本是山中盜匪,他并非被生計所迫,而是生來就在匪窩裏,他的母親是被擄到山中的良家女子,被賊寇強搶為妻,在他年幼時就因承受不住折磨而死,他在賊窩裏當然也只能跟着做打家劫舍的勾當,為他們望風探哨,大字不識一個。

可他骨子裏厭惡這種生活,常常獨自溜出山寨透氣,到他十七歲時,有一回下山歸寨,聽到寨中打劫歸來的人笑鬧在一處,說自己殺了多少人,那些人死前怎樣求饒,聽得心頭火起,掉頭離開山寨,一路向西走,不再回頭。

最後他饑困交加地走到了天山腳下,被靈鹫宮下山換物資的人帶上了山,從此也跟着那人學畫,蔚然有大家之風。

他師父是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女子,沉默寡言,擅長美人圖,筆下美人無論男女,一一顧盼有情,栩栩如生;他自己看起來将将三十,文秀腼腆,擅長山水畫,潑墨成山,勾筆成河,恢弘壯闊。

偏偏這師徒倆還常因作畫的技巧和立意起沖突,畫人畫景,寫情寫意,辯論起來滔滔不絕,誰也說服不了誰,函谷八友中的吳領軍到來後,也加入了其中,三人辯得越發熱鬧了。

看得人啧啧稱奇。

如果說一開始得知齊乘雲已經九十六歲時,他們感嘆的是逍遙派神功驚人的話,直到進了靈鹫宮,他們才真實體會到為什麽王姑娘說她姥姥是“神仙中人”。

若非神仙中人,哪能在這滾滾塵世裏開辟出這樣一方世外桃源,令人流連忘返?

段譽好幾次發出日後要在此終老的感嘆,三位家臣對他的倒插門意向都沒說什麽,可見感佩之深。

這樣的生活讓人渾然忘卻了時間,不知不覺間,三月已過。

——————

顧绛在一間朝陽的屋子裏已經呆了三個月,期間除了餘婆幫忙照顧他的飲食用度外,他沒有見任何人。

所以餘婆是唯一看到他三個月裏變化的人。

他從一個六歲大的女童,一天一變,最終回到了二十歲左右的女子模樣。

原本練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需要每日午時飲血來壓制沸騰的至陽真氣,尤其是最初的一段時間,他的功力未曾恢複,更難控制這種陽氣,但顧绛不喜歡生飲活血,他三十六歲時經歷返老還童就給自己專門配了藥,以陰寒藥物融入冷水服下,中和陽氣。

倒是很符合道家服用丹藥煉氣的習慣。

只是除作為根基的《唯我獨尊功》外,他将自己所學的其餘武學全部從頭練過,從最簡單的出拳收拳開始,到用劍的一刺、一劃,用刀的橫砍、豎劈,随着內力漸漸加深,招式也越來越複雜,令人眼花缭亂。

由簡入繁,這是任何初學者都要經歷的,只有見識多了,會的多了,才有堅實的基礎支撐你在上面搭起高樓,若是這地基不夠夯實,那再好的樓也禁不住風雨摧折,地動山搖。

然後就是由繁入簡。

如果說前者需要的是記憶力和理解能力,缺乏的悟性可以用勤奮去彌補的話,那這一道就必須要一定的悟性才能做到了,從浩如煙海的武學招式中提煉出精髓,把握各家武學的對敵思路和思想本質,真正将這些學會的東西化為己用,去蕪存菁。

《天山折梅手》就是其中翹楚,能将所有武功招式都化入這折梅手中,而《天山六陽掌》則将陰陽二氣的運用練到了極致,才能由此衍生出“生死符”來。

顧绛在這個世界并沒有需要控制的勢力,所以他雖然也能使“生死符”,卻沒有必要用這種方法去控制誰來為他做事。

手中持刀劍,自去砍人頭。

他的劍法是在正魔交鋒中磨砺的,他的刀法是在江湖厮殺中練就的,兩任魔教教主雖不輕易殺人,但江湖風雨不息,他總有要刀劍染血的時候。

以往他的刀劍只是冷冽無情,可自從存念道心後,他悟了情,就有了殺意,一縷極淡,但純粹無比的殺意,蘊養在刀劍上。

所以當他拿起劍的時候,劍鋒才出鞘,牆上就映下了森森的劍影,餘婆走進來,沒提防見到那道劍影,心神便險些被其所傷,此後再來收拾東西,她都低着頭,不敢亂看了。

于是她沒有見到同樣映在牆上的一線蘊含魔性的刀光。

過了兩日,顧绛的刀劍也練過,收刃入鞘,室中的刀光劍影才散去,他開始長久地盤坐在向陽的窗口,不言不語。

最後的幾日,他甚至不再動送進來的飯菜,只取清水服藥。

整個靈鹫宮的氛圍都變得緊張起來,他們隐隐察覺到此地主人進入了關鍵時刻,這是一種極為玄妙的狀态,也是極為危險的狀态,跨過此關,就能超凡入聖,若是跨不過,就會身死道消。

顧绛和睦盤坐着,心神入定,可他腦中并不清淨,他在全力放大自己的感知,去接觸、推衍那運行在天地間的“道”,諸多繁雜的景象在他腦海中閃過。

他看見武道最為鼎盛的唐時,一群人來到天山,在石洞中刻下壁畫,籌措人力物力,建起靈鹫宮,打頭的男子身着素白道袍,言行潇灑肆意,坐在宮前的靈鹫石雕上對月飲酒,神情惆悵。

他看見年輕時的逍遙子進入一處深谷,那是唐末亂世,谷中已無人,他在一處泉水邊的機關裏找到了一部典籍,典籍後還有一張地圖,他興起而行,循着地圖找到天山,越過深淵,見到了缥缈峰上的靈鹫宮。

他看到王語嫣處理完了手中事,正在和段譽一起看一部琴譜,她的心神不寧,幾次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段譽擔憂地安慰着她,取來琴為她奏了一曲,遠處有簫聲、笛聲、琵琶聲相呼應,在這恍若天成的合奏中,王語嫣放松了一些。

而在離天山不遠處,傷還沒徹底好全的李青蘿千裏迢迢從大理一路趕來,日夜兼程,終于快到了。

他還看見少林寺的武林大會上,戴着人皮面具的游坦之作為丐幫幫主,被阿紫和全冠清驅使,慕容複帶着家臣前來少林解釋自己并未殺害玄悲,虛竹被師父慧倫拉着站在少林僧衆中,丐幫和少林的沖突一觸即發間,為了尋找阿紫而來到中原的蕭峰帶着十八燕雲鐵騎奔騰而來,阿朱依舊追随着他,刀山火海也無懼無悔。

身處暗處的兩個黑衣人各有打算,藏經閣裏掃地的僧人還在重複他日複一日的工作。

最終,在遼國國主率領的千軍萬馬前,被宋國官兵拒之門外的江湖衆人無處可去,本想離開遼國官場後帶着阿朱隐姓埋名的蕭峰看着為救自己到來的衆人,和因為政見不同已經将自己逼到此處的遼帝,不由又想起了當年智光大師死前留下的遺言。

“萬物一般,衆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他看向阿朱,阿朱亦微笑着看向他,她已經明白丈夫的心思,蕭峰也知道她的心思,兩人雙手互握,轉身而向他這一生矛盾糾纏的起點,也是阿朱決心要跟随他一生的地方——雁門關。

過去、現在、未來,種種光影,虛實不定。

無數人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浮現又消失,輝煌燈火,歡呼震天,邊聲陣陣,蒼生號哭。

他終于真切地觸碰到了那條晝夜不息流逝的長河,滄海桑田,萬物興衰,都只是這長河中的水。

僅僅是掬起其中一些碎影,就讓顧绛幾次險些心神失守,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人。

他是為人引路的山中樵夫,是守在山谷外的遺民,是湊熱鬧來到少室山的武林中人,是大宋邊關上的一個士兵。

他是這長河中的一滴水,一點浮沫,是一只不知是真是幻的蝴蝶。

蒼蒼無窮的天心就在那裏存在着,它無邊無際、無情無我,向世間所有人敞開,只要能夠抵達這一步的人,都可以投入這條長河中,跟着它一起遵循世界變化的規律運行下去。

連顧绛心中的那輪明月,都在随之波瀾拂動。

不,它一直在變。

顧绛突然明悟到,它從虛影變得凝實,它随着自己的心情而陰晴圓缺,它看似未變,其實也在變。

就像這條長河的存在一直沒有改變,但它無時無刻不在改變。

周天萬物,不易者唯易。

這世上真正永恒不變的,正是“變化”本身,而正是因為變化,所以才能長存。

蝴蝶睜開了眼睛,窗外正是黃昏月升時。

——————

李青蘿坐在顧绛閉關的屋門外,在他打開房門的瞬間,她就驚喜地起身看向門口,而後神情一滞,不覺落下淚來。

門內的女子依舊是朱顏玉貌,可那一頭青絲不知何時,竟變成了白發。

對方似乎沒看到她的失态,只是道:“阿蘿,随我去取一壺酒來。”

李青蘿默默垂淚不語,跟着他悄無聲息地去取了窖藏的美酒,然後往靈鹫宮的後山去。

靈鹫宮的後山是一片樹林,顧绛尋到一棵古松,坐在了樹下,他拍了拍地面說:“這是我給自己留的位置,旁邊那株松樹下埋的是我師父,那邊的柏樹底下,是你娘。”

李青蘿捂着臉,啜泣難言。

顧绛卻笑道:“你也是這麽大的人了,女兒都這麽大了,怎麽還像個孩子。”

李青蘿道:“只要姑姑在一天,我就是個孩子,冷了餓了,可以回靈鹫宮來,被人欺負了,可以找姑姑告狀。”

顧绛搖頭道:“你呀,就是因為你這愛嬌的性子,我原本是打算把內力全都留給語嫣的。”

李青蘿聞言知意:“您現在不這麽打算了嗎?”

顧绛淡淡地點了點頭:“我把畢生所得整理成冊,留在了屋內,她想學就去學,不想學就不學,我之前只是想着師父的傳承,但從你父親那兒走了一趟,忽然想通了,後人不必背負前人的想法,我也不該把自己的意思強加在她身上,左右她的人生。”

“你爹都能放手,我難道還不如他嗎?”

顧绛拿出兩個酒杯倒滿了酒,将其中一個遞給李青蘿,笑道:“來,阿蘿,陪我喝一杯。”

李青蘿撇了撇嘴,還是接過了酒杯,陪他對飲起來。

山中月下,林深人靜。

白發女子的功力在緩緩潰散,她的面容變得蒼老,皺紋遍布,傾國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兩人都沒說話,直到壺中酒飲盡了,李青蘿伏在已經徹底老去的女子膝上悲聲痛哭,她這一生似乎就是這樣,年幼時失去父母,成年後又失去丈夫,父母都不在的現在,連姑姑都要離開了。

此後,再也沒有人喚她“阿蘿”了。

顧绛輕撫着她的長發,就像她十多歲時跑回靈鹫宮哭訴時那樣,輕聲道:“好了好了,哭過這一場就算了。”

“我名為齊乘雲,自當齊生死,何況我已九十六歲,世間有多少人能活到我這個歲數?”

“不必戀戀不舍。”

他擡頭望着已經升上中天的明月,因為身體的老化而看不清楚,只能眯起眼睛向着明亮的光源,悠悠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真是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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