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14
顧绛看着虛竹在那兒研究圖譜,口中念念有詞,都是些佛經上的記載,可要說理解,還真是半通不通的,就算以和尚論,他也不是個做高僧的料。
他剛剛把書遞給虛竹前,就用壺中清水淋濕了圖譜,顯現上面的天竺《神足經》,這就是那位天竺僧人所得的上古修士記載,用特殊藥草書寫,必須以水顯形,是害怕被人偷學去,游坦之從蕭峰那裏得到他掉落的經書後,也是意外打濕經書,發現了圖譜。
達摩乃是天竺飽學之士,自然見過這些圖譜,甚至還用梵語講了許多注解,這些文字游坦之就讀不懂了。
除《神足經》外,上面還有真正達摩所傳的《易筋經》,鸠摩智從游坦之那裏搶得經書後,他自己精通佛學,能解梵文,不知道濕書見圖的奧秘,就按照文字記錄去練,結果練得走火入魔。
這幾天顧绛也研究了一下這經書,以他的眼界看來,達摩所創的《易筋經》和上古天竺的《神足經》雖是兩經,但達摩的确參考了許多《神足經》的武學,兩者淵源極深,且都講究放空身心,進入“無我”之念,所以可以同修,甚至能夠互相補足,或許這才是達摩讓人在這本古書上記載《易筋經》的緣故。
可鸠摩智得《易筋經》,游坦之得《神足經》,他們倆都沒把這書練全。
顧绛垂眸望着虛竹這小和尚,發現他真的只是在解圖,根本沒有按照圖上的記載去嘗試,顯然半點也不會偷學別人家的東西,以他的犟脾氣,就算顧绛說這是少林派祖師的武功,他可以傾囊相授,虛竹也不會接受,大概還會說,他是少林弟子,不能越過師父偷學,哪怕是少林武功也不行。
公子羽曾和各種各樣的江湖人打過交道,即便這小和尚脾氣倔強,但到底為人單純,顧绛想要看看他修成兩經的效果,順帶給無崖子找個難題。
反正這經書确實是少林武學,他又沒要這小和尚欺師背祖,若不是有點冥冥中的緣分,顧绛還不見得會花這個時間精力呢。
于是他含笑道:“小師傅,我自幼就對佛學極感興趣,我師父在世時常給我講經,但我記下了經文,許多釋義都不懂,能向你讨教讨教嗎?”
他将經書上的梵文轉譯出來,其中深奧的地方拆解開講,虛竹看不懂梵文,全不知道他說的是少林寺至高無上的武學,還真當是自己從未學過的佛家經學。
原本他也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很多難以理解的東西,他在寺中可以詢問師父,若是他自己的事,搞不懂就不去想了,他從未想過做什麽高僧大師,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和尚,和他師父一樣,讀書念經,學點武功強身健體,來日再收兩個小和尚做徒弟,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
少林寺中許多普通僧衆都是這樣過一生的。
他不知道,和蕭峰一樣,他從出生起,就注定了不能過這樣的生活,因為他父親的身份,以及他失蹤後母親犯下的罪孽。
雖說在顧绛看來,他就是他,他爹娘是他爹娘,但像顧绛這樣想的人太少了,若非如此,一路行來也不會聽到這麽多人叫罵蕭峰是契丹賊子了。
這樣的身世,又何處去尋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原著中,他脫出少林向逍遙,可就是身處逍遙派中,也不見得是真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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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段譽也接到了帖子,只不過他這不是少林的英雄帖,而是擂鼓山聰辯先生的帖子,邀請他去下圍棋,他自然不會拒絕,便邀王語嫣和他同去。
想到這些日子的經歷,一起去散散心也好。
王語嫣年幼就向往外面的天地,那時她父母總帶着她到處玩耍,自從父親去世後,她不愛出門了,可她心底裏依舊覺得外面的天地很寬。
一開始她追着鸠摩智出了山莊,後來追丢了人,她也沒有急着回去,倒有種溜出家門後四處走走看看的輕松感,同樣也不惦記着回大理的段譽跟她一起,兩個人四處賞景游玩,順着水路,從姑蘇到了無錫。
上岸後,王語嫣想着先給家中報個平安,便讓段譽也一起寫好給母親、伯父的書信,自己去尋與王家有往來的可靠商戶往姑蘇太湖山莊和大理鎮南王府去信,讓段譽先在松鶴樓裏占個位置等飯菜。
段譽有心和她一起去,但這段日子他習慣了聽王語嫣的話,王姑娘冰雪聰明,思慮周全,做任何事、任何安排都有她的道理,所以還是乖乖在松鶴樓中等着。
自從遇見王姑娘後,他只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幻夢之中,對方是天上的仙女,武功高強,博覽群書,通曉百家武學,處處料敵于先,而且善良溫柔,秀雅中有名士風度,越是相處,越是教人傾慕。
他也不奢求王姑娘這樣的人物垂青,只想要她高興,偶爾能朝自己笑一笑就好,只要王姑娘能順心如意,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在所不辭的。
話雖這樣說,但相伴多日,如今王姑娘只是留下他一個人去辦點事,他就開始思念她了,想到這裏,段譽長嘆了一聲,心道:段譽啊段譽,你這樣粘人,豈不是要惹王姑娘厭煩?她想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你不該想着和她一起的,讓她能有個清淨。
這聲嘆息引來西首上一人回望,目光如電地打量起他來,段譽也望向那人,但見他三十左右的年紀,一身灰色破布袍,其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顧盼威風,氣魄豪烈,看得段譽心中暗贊道:“都說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如此雄姿英發的豪邁之人,定是北方漢子,倒是與大理人很不相同。”
他一人呆坐在這裏等王語嫣回來,正覺得寂寞,于是有了和對方搭話,交個朋友的心,便招呼小二說:“這位大哥的酒菜錢都記在我賬上吧。”
那大漢聞言,回以一笑,可見他雖然威風凜凜,卻不是個難以親近的人物。
段譽便也笑着回了一禮,上前去與他說話。
等王語嫣回來的時候,就見松鶴樓中客人熱鬧鬧地議論着什麽,上去二樓一看,段譽竟不見了身影,她連忙叫來小二問詢:“這位小哥,你可知道,坐在這裏的那位年輕公子去哪兒了嗎?他身穿白衣,二十歲的樣子,相貌俊雅。”
王語嫣憂心是那鸠摩智碰見段譽一人在此,把他抓去了,心中大為懊惱,想着自己去置辦些女孩兒的東西,這樣私密事,不好帶着他,又想在無錫城中能有什麽事情,卻沒想到人居然不見了。
段譽是跟着她出來的,她自覺有責任在,就他那時靈時不靈的六脈神劍,萬一遇到鸠摩智時又卡住了,被那賊和尚抓去怎麽辦?
小二連連點頭道:“知道,知道!這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好厲害的酒量啊!适才他和一大漢在這兒拼酒,兩個人喝了咱們樓中幾十斤的高粱酒,面不改色啊!”
王語嫣聽說不是被番僧抓走,心下松了口氣,以為他是和人喝多了,被架進了客房,才要問是哪間房,就聽小二接着道:“然後那大漢就拉着他走了!”
“走了?”王語嫣眨了眨眼,“走哪兒去了?”
小二道:“看方向,是往城外去了吧。”
王語嫣想着,難道那人是段公子的舊識,兩人有話要說,有急事要辦?可他沒有留下口信,應該只是暫時離開一會兒,辦完事就會回來。
道理是這樣的,她一想就能明白,可心底卻還是有些說不清的惱意,也不知是為自己剛才的驚慌,還是因為這人與別人一起離開,竟也不給小二留句話,好似把她給忘了。
轉念又想,自己和段譽雖是同門,但師承不同,又不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比起師姐弟,更像是朋友,朋友之間當互相體諒,才是為人大度的氣量,不該為這點小事着惱的,之前她讓段譽等她,現在她在這兒坐一坐,等段譽回來就是了。
她正要落座,就聽欄杆邊的客人驚呼道:“那二人又回來了!”
王語嫣往欄杆邊走了兩步,看向樓下,真是段譽正熱切地笑着和人說話,一邊說一邊往這邊走,他一擡頭,正看到王語嫣,頓時笑得更開心了,拉着那漢子就要過來,卻見兩個乞兒運使輕功奔來,攔下了他們說話。
見狀,王語嫣下樓走過去,段譽走到她身邊,輕聲和她說起自己和這位喬大哥意氣相投,剛剛兩人比較腳力出了城,在城外義結金蘭,如今對方算是他的大哥了。
王語嫣微笑着與對方見禮,見那人和兩個乞兒說話,乞兒的神情敬重,輕聲問道:“你知道這位大哥是什麽人嗎?就這樣與他結拜?”
段譽笑道:“我與大哥一見如故,我欽佩他為人膽格豪邁,潇灑大氣,願意認他做哥哥,卻與他的身份無關。”
那人的內力高深,顯然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大笑道:“兄弟,大哥幫中有些事務,你要一起去看看嗎?”
段譽看向王語嫣,見她沒有反對之色,便應道:“好,咱們便随大哥去瞧瞧。”
于是兩個乞兒在前引路,段譽為喬峰介紹了王語嫣的身份,說到喬峰将自己誤認為了慕容複,他這位大哥十分想結識“南慕容”,又想到慕容公子是王姑娘的表哥,想着王姑娘神仙一樣的人物,她的表哥一定也是人中龍鳳了,只不過不知為什麽,王姑娘似乎不太喜歡提到自己的這個親戚,他也不必向人提起這件事了。
王語嫣聽他在說到“慕容複”時頓了頓,便知道他的顧慮,而那帶路的乞兒更是回頭看了他們兩眼,知道段譽是大理人,并非慕容複,才又轉過去,心中多了幾分思量。
是該叮囑他,不要透露自己和慕容家的關系,看一看形勢再說話了。
可王語嫣萬萬沒想到,自己慕容複表妹的身份沒有瞞住一會兒,那杏子林中,慕容複的家将包不同正和人陰陽怪氣的辯論,一見王語嫣,還抽空叫了她一生“表小姐”,惹來在場衆人的注目,其中有些目光帶着冷意。
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段譽往前挪了兩步,将她擋在了身後。
喬峰雖然也驚訝這位姑娘的身份,但他本就不覺得副幫主馬大元的死和慕容複有關,更不會遷怒到一個小姑娘的身上,于是上前兩步抱拳道:“衆兄弟好。這位,想必就是包三先生了。”
王語嫣越過段譽肩頭看向場中,發現不僅是包不同,阿朱、阿碧居然也在,大概是他們離莊後,這兩個姑娘離開太湖山莊去向慕容複的家臣報信,跟着一起來到了這裏。
丐幫的副幫主馬大元被自己的成名絕技鎖喉功殺死,丐幫多數人都認定是慕容複所為,慕容複便北上洛陽去丐幫自證清白,結果喬峰也在這個時候南下來到了無錫,要去姑蘇慕容家,兩人剛好錯過,包不同等人見丐幫來勢洶洶,便代替慕容複前來。
只是慕容複身邊沉穩可靠的兩位都不在,反倒是包不同來主事,他這人心無壞心,甚至可以說是十分耿直,但他一副狂生習性,和人說話都要擡杠,非得陰陽怪氣地得罪人家,哪怕別人好聲好氣待他,他也沒有什麽好臉色,自己也知道自己得罪了許多人,不利于慕容複的“大業”,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這張嘴。
也就是喬峰的心胸寬闊,并不與他們計較,哪怕動起手來,那與包不同齊來的風波惡被丐幫毒蛇咬傷,他也讓人給對方解毒。
只因他曾見過風波惡與農人對峙橋上,哪怕被對方潑了一身髒污,也未仗着武功傷那普通百姓,喬峰覺得他是個好漢,不願與他為難。
可喬峰不願與人為難,今日卻有人打定主意要和他為難了。
一場叛亂牽扯出喬峰的身世之謎,馬大元的遺孀康敏将前任幫助汪劍通留下的書信取出,這是他在喬峰接任丐幫幫主時留給副幫主的,說只要馬大元身亡就拿出來,還有一封汪劍通與人交流的信件。
汪劍通留給馬大元的信,是讓他監督喬峰,一旦他有向遼叛宋的苗頭,就召集所有幫衆,哪怕下毒暗殺,不擇手段,也要除掉喬峰。
而另一人寫給汪劍通的信,則是說喬峰雖然為人和武功都極好,但他畢竟是契丹人,他們兩人是他的仇人,讓汪劍通傳位千萬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