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8
沈三娘離開了一趟,顧绛知道她是去收拾首尾了,既然她已經決定跟随公子羽,不再糾葛于舊事,那她負責協助傅紅雪的事,以及那一晚去接頭的經歷,她都要找一個人接手,隐去自己的蹤跡,而她選擇的對象就是翠濃。
對近乎沒有自我情感的傅紅雪而言,他本不會在殺人的這條路上注意到身邊的女子,哪怕翠濃再溫柔美麗,他都不會在意,是因為這場陰差陽錯的誤會,他才正視了這個身不由己的姑娘。
但他會愛上翠濃,又和這段誤會沒有關系,因為當他真正把這個姑娘放在心上之後,自然能夠分辨出她不是那一晚的女人。
假作真時真亦假,人心的幽微與際遇的離奇,都在真假之間,更在兩情相映,若是情意相通時,過往種種都可不必再提。
然而對葉開來說,他從一開始跟着傅紅雪來到萬馬堂,就是帶着目的的,他接近馬芳鈴更是想要探知馬空群的底細,養母臨終時雖然告訴了他,他是花白鳳和白天羽的親子,但對白天羽的仇人到底是誰,他并不知情。
葉開在李尋歡身邊學武有所成後,才決心回到一起的起點——邊城,想要探查當年的事,卻恰好遇見了傅紅雪,看到了他手中的黑色長刀。
因為傅紅雪直奔萬馬堂而來,他才确定了,他父親的結拜兄弟就是謀劃殺人的兇手。
所以葉開及時拒絕了馬芳鈴,他一直都知道,馬芳鈴并不是真的愛他,她只是害怕寂寞,害怕孤單,她只是在沒有愛的環境中長大,覺得沒有任何人關心在意自己,所以想要死死抓住一個人罷了。
他其實挺喜歡這個女孩,但這種喜歡是對她身上美好一面的欣賞,不是男女之情,他也不會愛上仇人的女兒。
他喜歡的姑娘脖子上戴着一個金圈,金圈上挂着兩個金鈴铛,手上也戴着兩個金環,金環上也有鈴铛,她走起路來,渾身上下叮叮當當。
這個叮叮當當的小姑娘找了葉開三個月,不願意将她卷進自己身上仇恨往事的葉開到底還是被她找到了蹤跡,所以她氣呼呼地從江南一路趕到了關東。
然後在荒野中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
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站在一個白衣人面前,他的臉幾乎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中變了形,她說不出那是什麽表情,只覺得世上所有的怨毒和恐懼都凝聚在他的臉上,仿佛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
他大聲嘶吼着撲向那個白衣人,就像一頭熊,一只虎在撲向自己的獵物,下一秒就要将對方撕成碎片。
而那白衣人只是伸出了一只手,那魁梧漢子赤紅的臉就瞬間變得慘白,渾身血肉都似乎被抽幹了一樣,從比門還高的關東大漢變成了一具枯朽的幹屍!
白衣人一掌落在他肩上,翻手抽出了他的臂骨,那節較常人要長許多的臂骨,在壯漢最後一聲慘叫中化為了一柄帶血的白骨長劍。
手持骨劍的白衣人用劍尖敲了敲已經倒下的屍骨,慢悠悠地道:“不錯,你的骨頭倒是比他們硬一些,還敢和我動手。”
他用骨劍挑開死者的胸口衣物,在他胸口寫了幾個字,就将骨劍随手插在了地上,跟在他身後的女子臉色煞白,卻還是保持着冷靜,抽出手帕上前:“公子,擦擦手吧。”
那女子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眼神複雜。
死者也是經年成名的高手,卻在白衣人手下沒走出一招。
他身邊的書童側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沙丘,問道:“公子,有人看見了,要去追她回來嗎?”
白衣人,也就是做白天羽打扮的公子羽擦掉骨劍沾染到手上的血跡:“不必去管,通知花滿天,讓他來把公孫斷的屍體收拾了。”
王書笑道:“他也是真好運氣,在這荒野上策馬亂跑,還撞到了咱們這兒來,我看他見到公子這副模樣時,好險沒把自己給吓死。”
沈三娘則嘆道:“公子用的這是《大悲賦》中的搜魂手和白骨劍嗎?自離開教中後,好多年沒有見過這一招了。”
“教中的高手,只有教主兼修了化血刀、搜魂手和移穴法,其中化血刀是教主的絕技,所以當年他才會與白天羽大哥比刀法,沒想到卻輸了一招。”提起舊事沈三娘依舊對白天羽充滿了敬仰,眼中的神采都不一樣了,“可這是教主修習了五十年的成果,公子拿到《大悲賦》還未滿一年,就有這樣的成果,真是天縱奇才。”
公子羽卻沒有回應他們倆的捧哏,只摸了摸下巴,突然道:“你們看這搜魂手的效果,像不像是惡鬼索命?”
王書看着全身精氣都被抽離的公孫斷,幹巴巴地回道:“确實有些像,剛才偷看的那個女子都被吓了一大跳,我看她失魂落魄地跑了,一下都沒敢回頭。”
其實王書自己都被吓到了,在沈三娘開口後,才緩過神來,這《大悲賦》的武功當真詭異到了極點,簡直讓人懷疑,這是武功能導致的結果嗎?
本來就不太喜歡《大悲賦》的小孩越發下定決心,不練上面的功夫了。
這是什麽邪門兒武功。
倒是沈三娘本就出身魔教,而且這些武功的奇詭效果防不勝防,她想要學上面的一門攝魂法來壓箱底防身,世人本就對她這樣外貌柔弱的美麗女子放低防備心,再配合攝魂法,哪怕她的功力不濟,不能長時間控制對方,也足夠她反擊或者逃走了。
現在她已經不會再害怕獨自面對江湖風浪了,就算遇到了天大的事,只要能讓她找到機會逃走,她就能回到公子羽身邊,公子羽會庇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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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靈琳見到葉開的時候,“哇”的一聲哭嚎着撲到了他身上。
她是個十分堅強的姑娘,只是在江湖上找了三個多月,剛剛還受到了莫大的驚吓,現在見到葉開,心中的委屈和驚慌恐懼一起湧上來,才忍不住哭了出來。
葉開卻教她這一嗓子哭慌了神,剛想調侃她的話都咽了下去,抱着丁靈琳,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是他小時候,母親哄他一樣:“這是怎麽了?誰這麽可惡,惹丁大小姐哭得這麽傷心?”
他都做好準備,被丁靈琳順着話頭罵一頓了,沒想到她抹着眼淚,給他講了一出活似見鬼的殘忍畫面。
聽到丁靈琳說被殺的漢子身材極為魁梧時,葉開隐隐猜到了這人是誰,可丁靈琳口中一身白衣的中年男人又是誰呢?
發洩完的丁靈琳想要像以前一樣摟着葉開的手臂,卻像是想到了什麽,渾身一顫,改為牽着他的手,細細打量了分別多日的葉開一通,才莫名地開口道:“仔細看,那個人居然和你長得有幾分像呢,果然是壞東西!居然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麽跑了,害我找了你好久!”
“我告訴你,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的!”
葉開見她能夠和自己算賬了,知道她緩過了神,心底也松了一口氣,笑道:“怎麽長得像我就是壞人了?那人既然能一招殺了公孫斷,必然是個絕頂高手,他能發現不了你這一身叮叮當當的聲響?說明那人根本沒動你的意思,你別怕。”
丁靈琳想想也是,她又安心地抱住了葉開的手臂:“我還沒問你,你跑到這小鎮上來做什麽?”
葉開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丁靈琳熟悉的、讓她聯想到小狐貍的神情來:“你來的還真是時候,幫了我的大忙了!”
丁靈琳面上警惕,心裏卻開心得很,問道:“你又要我幫你做什麽壞事?”
葉開搖搖頭:“不是壞事,是一件好事。”
丁靈琳不信:“你會有好事?”
葉開見她已經徹底從驚吓中走出來,又懶洋洋地躺了下去:“丁大小姐千裏迢迢來找我,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丁靈琳終于繃不住臉,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也像銀鈴清脆:“你說吧,要我幫你做什麽?”
葉開看着她,小姑娘圓圓的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大大的眼睛裏都是笑意,連酒窩都帶着無憂無慮的活潑,所有壞的情緒都無法在她心裏停留多久,你可以說她年紀還小,容貌風韻不算絕美,但所有見到她的人都會說,丁大小姐是個頂可愛的姑娘。
看着她笑,葉開也笑了起來:“一件很好玩的事,讓你去假扮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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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葉開拉着丁靈琳去假扮路小佳試探那些殺手的時候,萬馬堂中已經流傳起冤魂索命的傳言來。
對馬空群忠心無二的公孫斷死了,公孫斷雖然脾氣不好,但一身外功爐火純青,渾身血氣翻湧,當年也是他跟随馬空群對白家人下的手,作為知情人這些年他沒有一日過得安寧,害怕會有人冒出來找他報仇。
現在他不必再晝夜不安了,死亡何嘗不是一種安寧的歸宿?
馬空群看着他面目全非的屍體,幹枯萎縮的臉上還殘留着公孫斷死前痛苦、恐懼的表情,還有他胸口的那一行血字——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萬馬堂的三老板神情悲痛地沉默着。
見到公孫斷屍體的人都在竊竊私語,馬空群知道,那是手下人惶恐的聲音,是他一磚一瓦搭建起的高樓在慢慢坍塌的聲音,是在白氏兄弟死後,自己曾在神刀堂中聽到過無數次的聲音。
當年的他有多麽志得意滿,現在就有多麽痛恨這種無力感。
一個馬群必然要有一匹馬王,馬群會跟随馬王在草原上馳騁,因為它跑得最快,也永遠知道該往哪裏去。
可馬王會老,會死,失去了頭領後馬群就會再推選出一個領頭者,成為新的馬王,帶領族群生存下去。
到那個時候,馬王就會失去一切。
馬空群看到了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和聚攏在他們身後的人,他咬緊了牙,感覺到自己的牙根都随着年紀的增長有了松動的跡象。
他老了,所以底下的人心浮動了,馬芳鈴不是能夠繼承萬馬堂的人,他的兒子小虎子又太年幼,自從沈三娘将這個消息遞出去,惹來了那個帶着黑色長刀的刀客,西門春就死了,沈三娘走了,現在他最信任的公孫斷也死了。
殺死公孫斷的是人,是一個武功高絕的人,他還沒有見到對方,就知道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
那些人不知道,他卻聽白天羽說過這種武功,來自關外那個魔教的武功,那是白天羽生平最險惡的一戰,他全力以赴,最終才勝出一招。
花白鳳也是他從關外帶回來的。
馬空群以前從未将白天羽的那個美麗外室和魔教聯系起來,畢竟魔教的宏圖大計被白天羽破壞,魔教中人應該恨極了他才是。
可這樣的武功,這樣的功力,只有可能是魔教的人出手了,是他們的老教主去世了嗎?所以勢力重新滲透入關,想要殺死他奪得這片入關之地,也報複身為白天羽唯一剩下的兄弟。
兄弟,哈,是啊,在魔教中人看來,在所有人眼裏,他就是白天羽還活着的、最親的兄弟了。
馬空群知道自己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他必須作出決斷了。
而在他下定決心之前,萬馬堂內悄悄流傳起了一個說法,關于為什麽會有冤魂索命的說法。
如果來人是因為馬空群立誓要為白天羽兄弟複仇,才招惹來仇家,那白家的冤魂地下有知,也該去找那些仇人才是,為什麽反過來要殺自己三弟身邊的人呢?
還每日在荒原上唱鬼歌,分明在恐吓報複。
“而且,若真是因為三老板為結拜兄弟複仇的緣故,那他們為什麽要等到今天才來?”
“會不會,會不會這件事根本和白天羽無關,只是三老板招惹的仇家上門來了?”
“不是什麽仇家,是曾冤死在三老板手中的鬼魂,來報仇了!”
這些傳言當然是花滿天讓人散布的,裝神弄鬼雖然老套,但在注重鬼神之說的時代,這就是因果報應的一環。
在公孫斷的靈堂前,馬空群遣走了所有馬師,只留下了花滿天和雲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