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5

夜色漸漸深了,草原上起了風,一輛馬車停在無人的曠野中。

這豈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為什麽這裏會有一輛馬車?

風中傳來暗暗的幽香,有人來了,她穿着一身素白單衣,從黃昏入夜的最後一縷餘晖中走來,就像是風中的一朵殘菊。

歲月雖然磨損了她的花瓣,但也給了她一種風韻,一種讓人臉紅心跳的風情,她無疑是一位美人,卻将入夜時出現在曠野裏。

她走近馬車,車裏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她是誰:“上來吧,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

于是她掀開簾幕上了馬車,馬車裏果然很暖和,也很明亮,讓她能看清馬車裏的陳設和人。

看到馬車中人的第一眼,她便愣住了:“你……怎麽……”

對方笑了起來,眼角泛起細紋,證明他的年紀甚至比她還要長了,畢竟他連頭發都開始變白,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只不過有的人在時光的沖刷下留住了更多的東西:“我猜,花白鳳告訴你,我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

沈三娘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自己被風吹亂的秀發,她沒有再問,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白鳳夫人只告訴我來找您,別的沒有細說,但我相信,您一定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我是公子羽。”

坐在公子羽身邊的男孩放下手中書,泡好的第一壺茶水倒入茶杯中暖杯,取水泡第二遍,這孩子的年紀和馬空群的獨子差不多,動作間卻已經有了大家之風。

看一個人不僅要看他自己,還要看他身邊的人。

雲從龍,風從虎,人亦如此。

沈三娘當然懂得這個道理,于是她微微笑了起來,明明是一張未染脂粉的,笑容裏卻有秾豔的春意,令人銷魂:“沈三娘見過公子。”

公子羽知道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女人,萬馬堂能有今天的規模,其實也有她的功勞,作為花白鳳情同姐妹的婢女,她随花白鳳離開魔教來到白天羽身邊,也像當年的花白鳳一樣真心仰慕着英雄蓋世的神刀,為此,她不惜以自身為代價成為馬空群的女人,就為了找出當年圍攻白天羽的仇人都有誰。

可她這麽多年,什麽都沒打探出來,這很正常,因為馬空群曾經見過她和花白鳳在白天羽的身邊,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身份。

她的一生似乎就這樣在本不屬于她的恩怨情仇中糾纏付出,直到最後也沒有可以依從的立足之地。

公子羽對沈三娘的心路歷程沒有什麽興趣,整個《邊城》中的女子除了愛對人的丁靈琳,每個人的身上都籠罩着悲劇的色彩,她們美麗、聰慧,各有風采,卻都在這空曠的邊城中尋找一個安心的依靠,來填補自己的孤獨寂寞,沈三娘也是其中之一。

讓公子羽特意來見她的原因,是她了解萬馬堂,了解這片邊城,而他收攏這片地方之後,總需要一個熟悉的人來處理瑣事,沈三娘足夠聰明,也足夠忠心,只要你能夠讓她敬重,她可以為你不顧生死。

比起不甘居于人下時,對萬馬堂內的人舉起屠刀的花滿天和雲在天,沈三娘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公子羽在将自己和魔教教主夫人的交易告知對方後,簡單說了自己查過花白鳳這些年的經歷,他沒有提起傅紅雪的身世,這是傅紅雪和花白鳳母子的事,不需要他來對外人解釋,他只說了自己查出花白鳳的仇人都有誰之後,要用幫她解決這樁仇恨來作為交易的條件。

“所以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不必再留在馬空群身邊。”

沈三娘的心情複雜至極,她心頭掠過了這七年來的經歷,她忍受着馬空群這匹老馬整整七年,就為了有所收獲,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可到頭來她還是一無所獲,反倒是這位和老夫人交易的公子帶來了她們苦苦追查的真相。

公子羽的手指摩挲着溫潤的杯口,他在思考,要不要告訴沈三娘,馬空群一直知道她的身份這點,雖說人都有得知真相的權力,但這點無疑會大大打擊到她的自尊和驕傲,自以為的付出和忍辱負重,不過是對方握在手心裏的自說自話,誠然,認識到這點後,沈三娘會對自己産生懷疑,會徹底失去一些東西,變得更容易控制,但他要的并不是一個容易控制的傀儡。

所以,無論沈三娘日後會不會知道這一點,至少這些話不該從他公子羽口中說出來,如果他真想要沈三娘為他做事,那最起碼,他應該尊重她。

公子羽靜靜打量着這個女人,似乎透過她如花的外貌看見了她在卧底的歲月中被侵蝕的內裏:“你願不願意在馬空群死後,接手這個地方。”

“什麽?”沈三娘驚詫地看向公子羽,“我?”

“你這七年來,一直在幫馬空群經營萬馬堂不是嗎?這裏能有今天的景象,你的功勞很大,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繼續做下去呢?”

沈三娘嗫嚅了片刻,才輕聲道:“公子能查出十八年前的慘案真相,想必勢力雄厚,手下人才輩出,連這位小兄弟小小年紀都如此不凡,想要找比三娘一個弱女子出色的人很容易。”

公子羽并不否認這點,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一個人若是在一個地方生活了許多年,那他就會眷戀這個地方,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我不會勉強他們離開。”

“何況你的确是個人才,在我看來,萬馬堂中三位當家加起來,都比不上你一個弱女子。他們為了權利都選擇背叛自己的兄弟,馬空群刺殺白天羽,花滿天和雲在天也想殺了馬空群,公孫斷更是個莽夫。”

公子羽看不起名滿天下的馬空群,也覺得花滿天和雲在天這樣的高手不過泛泛,卻願意親自招攬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哪怕他知道她曾做過卧底,用身體換取消息。

——————

沈三娘的腦子裏有些空,她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看着這個男人,在她的人生中只有白天羽能夠和他的風采相比拟,但白天羽和他又截然不同。白天羽總是有很多女人,男人對女人動心總是很容易的,因為她們的美麗,因為她們的溫柔、活潑、柔順、驕傲,但這種動心總是很淺的,尤其白天羽這樣的人心中更多的是兄弟義氣和江湖霸業。

而一個女人要動心也很容易,只要讓她真心敬佩你,只有當她佩服你的時候,她才會愛上你,美人愛英雄,自古如此,所以才會有那麽多女子愛上白天羽。

沈三娘知道,一定也有很多女人愛過面前的男人,不只是年輕時,就是現在,也會有女孩抛棄那些誇誇其談的年輕人,選擇他。

除了他所擁有的權力、財富、容貌、才學、武功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會用超出性別的目光看待你的人格。

白天羽不愛那些女子之後,她們會報複白天羽,可若是眼前人回絕一個女子的真心後,她一定會在他面前維持住自己的驕傲,從容離開,此後也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馬車內的明珠照亮了公子羽,可這滿室的明珠寶玉也不過是他的點綴。

“你說自己不過是個弱女子,但正是因為你身為一個弱女子,在這個江湖中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卻為了白天羽和花白鳳做到現在這一步,豈不勝過世間萬千男兒?”

公子羽将沏好的茶推到沈三娘面前,神情鄭重:“武功可以練,不懂的事可以學,但一個人的心和骨氣是學不來的,我真心敬佩三娘子的為人。”

“何況那馬空群為了一心嫉妒和手中權力而殺白天羽,最終他的勢力都落入三娘子這個故人手中,作為這七年來你付出的回報,又有何不可呢?”公子羽眉梢微挑,言語雍容,帶着詭異的誘惑力,“若是三娘子願意,也大可以把萬馬堂改為神刀堂。”

“在馬空群的基業上,再立白家的門楣。”

“如此,可以算您與白鳳公主的大仇得報麽?”

公子羽這樣的人物,沒有必要哄騙沈三娘這個沒有武功,也沒有了利用價值的人,他這麽說,就是這麽想的。

沈三娘雪白如玉的瓜子臉上湧起了激動的紅暈,她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早已滿含淚水,還不等淚水落下就被她匆匆擦去,明明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笑和淚去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當她意識到面前人是真的認同她的付出時,她也不由地挺直了腰,更不想要在他面前落淚。

這樣一個高貴驕傲的人願意尊重她,她忽然就想做一個值得被他尊重的人。

公子羽沒有安慰她,更沒有突破兩人之間的小桌去為她擦拭眼淚,哪怕她是這樣努力地想要擦去止不住的淚水,以至于顯得有些狼狽,可他依舊只是靜靜等待着。

等她自己收拾好心情,給出一個答複。

而她的答複當然不會讓公子羽失望。

擦幹了眼淚的女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長發,雙手齊舉至額前,一伏到底:“公子既不嫌棄三娘蒲柳之姿,沈三娘願為公子效死。”

——————

馬芳鈴大概是萬馬堂內第一個發現沈三娘不見了的人。

她昨夜去找三姨一起睡,卻沒找到她,馬芳鈴原本以為她是出去幽會情人了,也下了決心不會将這件事告訴父親馬空群,因為她和馬空群其實沒有多少感情,反而會同情和自己一樣寂寞的沈三娘,三娘那樣美麗,卻要跟着馬空群,難道還是自願的不成?

可馬芳鈴沒有想到,三姨居然沒有回來,她這是走了嗎?跟着那個她真心愛的人。

不知為什麽,馬芳鈴突然有些羨慕她,至少有那麽一個人,願意帶着她逃離這片邊城,和她相伴天涯。

只是,她帶着嫉妒和惡意想,父親一定會派人去追回他們的,沒有男人願意戴這樣一頂綠帽子。

可是出乎她的預料,馬空群對此表現得很平淡,他根本沒有追究沈三娘的離去,甚至可以說,他覺得沈三娘會走這點很正常。

恰恰是這點,太不正常了。

馬芳鈴發現萬馬堂中每個人都不太正常,自從流傳起有人要找馬空群尋仇的流言後,整個邊城都陷入了奇怪的氛圍裏,花滿天和雲在天心事重重,馬空群更是滿臉沉重,在邀請來了那六個客人後,馬芳鈴大概知道了是怎麽回事。

是因為一樁舊事,馬空群至今被稱為“三老板”,就是因為多年前他與神刀堂的白天羽和白天勇結為兄弟,排名第三,那時的神刀堂煊赫天下,已經有了上官金虹金錢幫的勢頭,白天羽的武功也足以和上官金虹相提并論,這樣的人物卻死于一場陰謀埋伏,得知慘禍的馬空群趕到梅花庵時,雪地裏只留下白家十一口人的屍體,兇手不知所蹤。

馬空群曾發誓,一定要為結拜兄弟報仇,如今,當年殺死白天羽兄弟的仇家找來了。

馬芳鈴想起了馬空群,想起了小虎子,想起了葉開。

想到葉開的笑容,那無論何時都會讓人想起陽光的輕松笑容,她忐忑不安的心又安定下來,她甚至開始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萬馬堂也抵擋不住能夠殺死白天羽的兇手,葉開會帶着她離開嗎?就像沈三娘和她的情人一樣。

一定會的。

就在她想着自己甜蜜的心事時,忽然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嘩聲,這種動靜這段日子發生了好幾次,每一次都代表了一樁禍事發生,馬芳鈴猛地站了起來。

身負美人恩的葉開此刻正坐在傅紅雪對面的椅子上:“你猜外面在吵什麽?”

傅紅雪沉默着沒有說話,他的手握在刀柄上,心裏似乎除了那把“魔刀”別無他物,任何人面對這樣的冷待都會起身離開,葉開卻依舊笑着說道:“你不想去看看嗎?”

“不想。”

傅紅雪不在乎萬馬堂中發生了什麽,一直以來,支撐着他在極端條件下練刀的就是仇恨,他除了恨,什麽都沒有,現在這一切成了沒有根源的流水,正在慢慢枯竭。

他已見過馬空群,知道對方不是一般高手,他必須調整到最佳的狀态,然後去到他的面前,為花白鳳讨回那段血仇。

這就是他來到這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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