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天 18

關七北上的消息傳回中原時,伴随的是他帶人挑平了幽雲之地的各大幫派,甚至和駐守燕州南京的遼國第一高手耶律大石正面敵對,關七穿過數百騎衛,徒手将身披铠甲的耶律大石拖下馬來,幾乎當場殺了這位後來的西遼之主。

中原江湖之人這才突然發現,比起關木旦在遼地的殺伐手段,他在宋國境內已經算是溫和了。

僅僅半年的時間,關木旦手中的不應魔刀就砍下了近百名遼地好手的腦袋,還有追随他們的死忠也被斬殺,可以說是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滿地。這些人中有遼人,也有漢人,無不是欺壓平民,血債累累,衰頹的北遼比宋國還要混亂腐敗,這裏還盛行宗教崇拜,四處興建廟宇,剝削百姓以奉養僧衆。

本就苦寒的北地,每逢冬日,凍死餓死的人數不勝數,面對統治者的暴政壓迫時,漢人和遼人都是一樣的。

所以遼地跟随關七的人各族都有,關七聖也有一視同仁的胸懷,在胡漢混居百年的幽雲之地,的确沒有宋國人所想的“日夜南望王師”,因為這裏的人早就習慣了,也并不覺得身邊同樣被官老爺壓迫的遼人和自己有什麽不同。

顧绛在這裏很快就學會了遼國的語言文字,但他若非必要,不會說遼語,而是讓身邊的人教下去,統一學習漢字,他也不奢求這些人都能快速學成,但也不能讓他們都是文盲,能讀會寫是最低的要求,若有願意往深處學的,再教高深的東西。

“總不能我讓人給你們送命令過去,結果你們一個人都看不懂吧?”

所謂入鄉随俗,到了遼地之後,顧绛就換了遼國的服飾,遼國百年來受到漢文明的影響,服飾也有宋國的痕跡,還有西域的風格糅雜,顏色鮮豔大膽,倒是和宋人崇尚的素雅不同。

顧绛如今的修為不忌寒暑,本來只穿一件青色馬褂也方便行動,但耶律大石敗在他手下後,送給他一件千金難買的純白狐裘,他便披在了身上,算是一種和平共處的态度。

耶律大石之所以向他示好,一來是契丹人對強者的崇敬,二是他得知了顧绛身邊許多人來自關中,他作為江湖霸主并非想要争奪遼地的權利,而是意在進入西夏這一點。

随着東北一帶女真部落的崛起,遼國如今風聲鶴唳,耶律大石當然不會覺得關木旦此刻來到燕雲之地對遼國的勢力完全沒有想法,但他們既然殺不了關七,讓這個難啃的骨頭去和西夏糾纏也是一個好辦法,也解決了自己的後顧之憂。

為此,他不介意向關七作出退讓的姿态,暫緩兩方的沖突,能夠集中精力對付北邊越來越強大的敵人。

顧绛用馬鞭頂了頂頭上鑲兔毛邊的帽子,遼國實行的是“一國兩制”,北方依舊是遼制,而靠南的原漢地則讓漢人統治漢人,遼帝不是不想學習中原帝制集中權力,只是改革的阻力太大,才導致了遼國整體分裂的狀況。

比起遼國,此時的西夏正在崇宗李乾順的統治下,李乾順此人頗具雄才,能夠在宋、遼、金之間左右逢源,徹底改變西夏早期皇權與母權相争導致的惡劣政治環境。

而現在那場逆轉兩國形式的宋夏戰争還沒發生,童貫一黨依舊以宋夏之間的戰事作為刷功績的重點,宋國一度占領了西夏許多領土,但都在遼國的威懾下歸還了夏國,可以說,只要遼國依舊強盛,宋夏之間的戰争就不可能平息,直到遼國被金國逼得無暇他顧。

“我記得,李乾順的皇後是遼國成安公主耶律南仙?”顧绛詢問身邊一同樣做遼人打扮的男子,對方點頭應道:“是,兩人頗為恩愛,并育有一子,是西夏現如今的皇太子,李仁愛。”

顧绛道:“這位成安公主據說極為剛烈,她一心向着遼國,遼國也的确是她在西夏立足的根本。”

就他所知,在遼國被金國逼到絕境時,耶律南仙努力促使西夏出兵援助遼國,最終事不可為,李乾順将逃入西夏的天祚帝“讓”給金國,交換遼國的大片土地,并向金國稱臣,皇太子李仁愛勸阻不成,憂憤而死。

當然,誰也不知道這位立場偏向母族的太子突然病逝,到底是自己病死的,還是在金國滅遼後,不得不“病”死的。

但耶律南仙這位皇後确确實實是在遼國滅亡,兒子去世,丈夫背棄的情況下,選擇了絕食殉國。

攏着雙手的男子樣貌斯文,說話也沒什麽大聲氣,溫溫和和道:“主上是想要殺了李乾順,推耶律南仙主政?李乾順年幼時西夏就是梁氏太後掌權,要換耶律南仙做太後,不是難事。”

顧绛确實是這麽想的,不僅僅是因為遼國如今還是西夏的主國,耶律南仙是遼國的公主,她只有一個兒子,如果李乾順亡故,她無論如何都得立起來保護自己的兒子,而她在西夏沒有根基,只能依仗遼國慢慢掌權,這勢必會影響到西夏朝中的局勢。

更是因為,如果西夏的掌權者是耶律南仙,那遼國滅亡時,她是絕不會投靠金國的,身為遼國公主,她與遼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何況她确實是一位深愛故國、秉性剛烈的女子,耶律南仙會拼盡全力挽救故國,金國與西夏之間的戰事就不會那麽輕易地平息,甚至殘餘的契丹人,也不會那麽容易順服。

西夏有好馬騎兵,骁勇善戰,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加上契丹餘部,要是一心和完顏阿骨打作對,少不得也得磕掉他幾顆牙,尤其是天祚帝未死,遼國人心未定的情況下,大片的遼國土地上不服金人管制而起兵的亂事不會輕易斷絕。

金國在歷史上之所以願意讓出大片土地來交換和西夏的休戰,以及天祚帝的性命,就是為了能夠修養,并消化掉遼國的土地和資源。

如果戰事不停,遼帝不死,金國也無法盡快地恢複元氣,他就能有更大的活動空間。

所以他不僅要扶耶律南仙上位,還要幫她掌權,壓制西夏皇室貴族,借着遼國和小皇帝,掌握西夏的兵馬,扣掉他們的戰争停止鍵。

想到這裏,顧绛看了一眼身邊這位自己從西軍中離開、投入他手下的頭領,此人名叫溫環,本是嶺南溫家“活”字號的弟子,多年前游歷到西北一帶,加入邊軍想要建立功業,為此連溫家的诏令都違背了,被排擠出家門,但邊軍也不是他能施展才能的地方。

“我在‘活’字號中求活人之法,曾經見過一位家中故老,那時我年少氣盛,以天才自诩,覺得天下沒有我不能解的毒,那位長者問我,毒是什麽?我說是害,是奪人性命的東西,長者對我說,但凡有毒質的藥草、毒物都是可解的,但這世上有些毒無形無跡,殺人奪命,無藥可解。”

“我不信,問他是什麽毒,他說:苛政之毒、兵禍之毒、權欲之毒,人心之毒,深入骨髓,蝕心跗骨。”

溫環失魂落魄地離開本家,想要找到解這些真正害人劇毒的解藥,實現他心中的“活人”之道,在西北邊軍中苦心經營多年,依舊施展不開,找不到這些“毒”的出路。

彼時顧绛正坐在馬上,右手掣着一把從敵人手中奪來的長柄長刃刀,刀尖還在滴血,聞言輕笑道:“世間之物相生相克,毒物往往和解藥共生,要解人心之毒,當然是以人心攻之。”

“只不過如今的天下,毒性泛濫,能解毒的人太少。”

從那一日起,溫環就跟在了顧绛身邊,他想要傾盡全力,煉就這無解之毒的解藥,真正能活人無數。

為了這個目的,溫環是絕不吝惜殺人的。

恰巧,顧绛也一樣,他并不喜歡無端殺戮,但為了達成目的必須殺人時,也從不手軟。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是要掘斷一個國家興起的可能,給百萬人帶來深重的災難,甚至毀滅他們的國家,那些西夏的普通人難道就不無辜嗎?他們也有老弱婦孺,也有家國情懷,也向往着盛世太平。

非要說的話,他在做的事情本質上和侵略他國的遼、金、蒙古沒有區別,國家、乃至文明之間的争鬥刀刀見血,必然會充滿血淚,堆滿白骨,但這就是亂世中必經的路。

這是大道之争。

站定自己所在的立場,以此為中心吞并所有敵人,去承擔起千萬人的前途、渴望和仇恨。

以自身之智力去撼動一個時代的浪潮,主宰大勢的走向。

他已走入這風雨中,滄海橫流就在他的腳下,不走過這浩蕩的命途,怎麽敢說自己堪破命數、窺見宇宙?

這就是他要去踐行的道路。

——————

不同于西北的蒼涼,荒野草原上馳騁的狂風,江南的煙雨蒙蒙中,依舊訴說着小橋流水、日升月落的朝夕。

坐在案前的少女就像一支插在天青瓷瓶裏的朝露梨花,美得幽幽,秀得楚楚,就像是這煙雨中的一場清夢,她翻閱着手裏的文書,忽笑起來:“你回來了?”

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走進來,他的神色略有些疲憊:“回來了,該交代的事都收拾好了。”

少女笑道:“我爹爹那邊還好吧,這回沒有人拿着他的刀來贖錢?”

少年也就是盛崖餘也笑了,他的氣質清冷高傲,笑起來的時候卻似雲破月現,蝶翼微顫,格外動人:“天底下也只有師父才會拿一把刀和人家換馬,換糧了。”

前些日子西南一帶又亂了,他們送過去的錢糧出了問題,關木旦幹脆自己找到了西北的豪商買糧換馬,他身上的錢不夠,就把世人眼中千金不換的寶刀不應押在了人家手裏,讓他們找迷天盟的管事換錢。

不需要別的證明,這天底下只有關木旦自己才能解下他的佩刀。

那位豪商來時自己都不太相信,那一群一看就久經沙場的殺神走進來,居然沒有下手殺人劫財,看錢不夠還把刀抵給他來找人贖?他雖也聽說過迷天盟關七手下的燕雲鐵騎縱橫北方,游走在遼國、西夏之間,并不擾民,但他沒和對方打過交道,一直以為是誇大的說法。

溫純提起此事懊惱中透着好笑,她和盛崖餘本是一直跟着父親在北方調度運籌的,第一次錢糧沒有準時送到,關木旦就說南方出了問題,讓他們倆回來,等他們到了東南,一起送來的居然還有不應。

盛崖餘垂眸,神情淡淡:“收拾完這些,我就返回北方了,阿純你帶着不應去汴京,師父既然把刀送來,就是許你動手殺人了。”

溫純依舊笑得溫婉柔和,不見絲毫煙火氣:“這個幌子支了這麽些年,好不容易等到蘇家哥哥準備動手了,再不動手,只怕你都要忍不住拿那些烏煙瘴氣的家夥開刀了。”

盛崖餘并不否認這點,他雖看起來文弱,其實是關木旦手下七将中殺氣最重的一個,不提他手下的騎兵,就說他那五百刺候,個個輕功卓絕,精通暗器暗殺,往來敵軍中刺探情報,襲殺敵方将領,伺機而動,果敢決絕。

該下手時,他與關七一樣狠絕無情。

但他也是最重情義的人,此刻忍不住微微蹙眉道:“阿純,你若真心喜歡蘇公子,其實不必——”

“盛哥。”溫純打斷了盛崖餘的話,他們自幼一起長大、一起習武讀書,便如親兄妹一般,她知道盛崖餘是在為她着想,但是——

溫純一字一句道:“盛哥,我與他已多年未見,今日的人未必還是昨日的人,何況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可能安心去做他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夫人。我是爹爹的獨女,他是金風細雨樓的主人,我們都有自己的立場。”

“我若要找一個丈夫,必須是他順從于我的立場,我絕不會重蹈姑姑的覆轍。而蘇夢枕可以是迷天盟的盟友,卻不會是附庸。”

“更何況,我們早就說好了,要掰扯開兩家的聯系,做全這一局不是嗎?”

盛崖餘知道自己這個師妹面柔心堅,下定決心就一定要做到,他只是覺得可惜,像蘇夢枕這樣的人世間少有,錯過這段姻緣,就無法回頭了,他嘆了口氣:“好,我知道了。”

溫純輕聲道:“盛哥,多謝你,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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