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罷,檀淩與清輝各自回殿休息。
留下無人收起的棋子,還有那置于桌面的丹橘。
風影搖曳,月下空明,密竹交橫,一顆白芷草東倒西歪,紮根在無有月光之地,陰暗,隐晦,毫不起眼。
淩空一朵雲遮月,白芷漸漸幻化回身,凝涕觀殘局,縱橫交錯,不悟。
白芷呆滞良久,神情恍惚,思緒悠亂煩雜,分辨着檀淩和清輝所言。
從雲霧澤出來,白芷便重傷,恢複成本體,汲取日月精華休養,她在小坡下面将檀淩和清輝的對話全都聽入耳中。
初時,白芷陷入混沌狀态,并未聽到他們對話,只是漸漸舒緩過來,初聽他們對話,不想盜聽,非真君子所為,只是似乎涉及到自己,難免多聽幾句,逐,一發不可收拾。
羽行君說天界将傾?檀淩說訣瀾死于白芷之手?清輝說哄騙白芷以天神之身獻祭扶光臺?這些話聽在白芷耳中,猶如炸雷,轟然而起,震耳欲聾。
天界将傾和獻祭扶光臺暫且不提,若說訣瀾神滅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應該是清輝嗎?
那些死在昆侖天宮裏的衆神,難道不是他執意盡快将這場戰役結束,才用了如此強橫的術法,至使天宮急速而墜,在昆侖天宮裏的人無一幸免,昆侖天宮終成廢墟。
白芷努力回想着那段記憶,可是,許多事,許多人,她都記不起來了,無能為力。她懊惱的掀翻了棋桌,棋子滾落滿地,玉碎聲持續着,不斷攪亂她的心。
那些失去了的記憶到底是什麽,檀淩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白芷呆坐在竹林許久,一點線索都沒有。
何曾如此迷茫過?即便在最困苦無助無依,舉步維艱的那段日子裏,白芷也堅信她可以挺過來,只需順應天意,不擾亂天道即可,那些晦暗的時光,如同逝水,總會過去。
一顆橘子滾到白芷手邊,她看着紅彤彤的橘子,腦海裏浮現了一些畫面。
她喃喃啓唇,悵然自問:“西岳,我是不是錯了……”
正值烈風吹雪深一丈的隆冬,白芷冒着大雪從外買回了橘子。
她在外屋拍掉了身上的雪,卻忘記清理頭上的,鵝毛大雪已将她青絲染白。
“天冷,少出去吧,着涼了該如何是好?”樓西岳面色如蠟,邊說邊咳。
白芷将竹筐裏的橘子挑了兩個,一雙眸子秋水含绡:“我不怕冷。”
她晃晃左手的橘子,又晃晃右手的,笑的嬌俏,問:“西岳,你喜歡吃酸點的橘子,還是甜點的橘子?”
樓西岳拉着她靠坐在自己懷裏,吻了吻她的發,發覆涼雪,染了他一唇薄涼,他十分寵溺的說:“你剝的橘子,我都喜歡吃。”
白芷回眸,對上樓西岳如同瀚星般的眸子,噗嗤一笑,将兩個橘子塞入自己懷裏,暖橘子,只為了不讓樓西岳吃到涼橘子。
“涼!快拿出來!”樓西岳跟她搶橘子。
只是白芷藏得深,兩人更像是嬉鬧了,樓西岳病入膏盲,氣力不足,搶不過她。
她靠在樓西岳懷裏,聽着他因為肺病而粗喘的呼吸聲,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樓西岳二十歲時,白芷聽了他的戲,認識了他,從此做了他的鐵杆票友,默默支持他。
樓西岳二十二歲時,白芷第一次找到機會跟樓西岳說話,“樓先生這出《小定魁》唱的真的是太好了!”樓西岳要去趕場,只匆匆回了句:“我認得你。”白芷激動不已。
樓西岳二十四歲時,白芷才敢跟樓西岳說第二句話:“樓先生,我仰慕先生已久,不知能否有幸結識先生?”樓西岳愣了半晌,方才反應過來,白芷等的焦急萬分,只聽樓西岳噗嗤一聲,竟笑了出來,說道:“我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只是你為貴良家子,西岳一直秉持着男女之妨,不敢越矩開口。”
白芷赧然,原來她竟耽誤了兩年時光。
兩人共同經歷了許許多多,最後定了終身,樓西岳二十七歲,白芷為他穿上嫁衣。
過了如侵蜜罐的兩年時光,而後樓西岳的身體一發而不可收拾,太短暫了,五年,只短短五年,他就撒手人寰,盛年夭亡。
從初見樓西岳到樓西岳離世,光陰十二載,僅僅十二載。
白芷忍了好一會,可脆弱仍然破土而出,随後一發不可收拾,她雙手捂住臉嚎啕大哭,眼淚從指縫裏流出來。
或許是哭聲驚動了瓊香殿的主人,當那一抹身影遠遠出現在竹林外時,白芷擡眸,滿眼淚潸然,凝睇重重修竹和寂靜的夜,誰都看不見對方,但是,他們能感知到對方的存在。
檀淩踩過枯葉輕響聲,白芷已然施法抽身離去,檀淩倏然停住腳步。
“師父,竹林裏有人嗎?”飲火在旁問。
檀淩神情凝重,搖搖頭:“許是為師聽錯了。”
檀淩回身,攜飲火離開。
人間寒食風吹雨,梨花落滿渠。
中皇山驟雨傾盆,枯榕客棧的生意頗為慘淡,也省的招呼客人,忙裏忙外。
魅魔掌勺,從中午就開始炖了珍珠糯米雞,文火慢炖,湯煲到晚上,湯色奶白,端上桌時還在砂鍋裏咕嘟咕嘟地冒泡,惹人直吞津液。
白蒲桂魚更是絕妙,魚腹塞入蒲菜,淋料汁清蒸,又是五道精致小炒,桌面七道菜,三壇美酒,三五好友,足矣。
偏逢清明,樓外雨聲急。
子時過,客棧裏酒香四逸,貓哥和狗哥醉的不省人事,已被古容送去房間睡覺,魅魔酒量不行,三杯下肚就紅着臉倒了,客棧外滾滾雷聲都震不醒他。
古容飲得不多,他一直掐摸着時間,看着空酒壇愣神,喃喃道:“看來她不會來了。”
長籲了口氣,古容起身去關客棧大門,閃電忽至,牆邊的陰影裏站着個人,映出一張慘白的臉,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哎呀我的媽啊!”古容吓的驚呼出聲,渾身上下抖三抖,猛拍他那顆受驚過度的小心髒,雷聲這才轟隆隆的追打過來,白毛汗布滿脊背,酒也醒了。
這他媽是哪來的鬼啊!
這是古容的第一念頭。
客棧裏的光太微弱,照不到那人的臉,古容壯着膽子上前兩步,瓢潑大雨立刻将他渾身上下打了個透,這才瞧見眼前的人是誰。
白芷。
很落魄的白芷。
“我的神上啊,您可吓死我了!您在這站着做什麽?”古容如釋重負的問。
“我來取酒。”她幽幽地說,臉白的像紙,唇更是毫無血色。
古容急的一拍大腿,顧不得其他,拉着她往客棧裏走:“來來來,先進屋來。”
白芷的腳步像拖在地上似的,沒有了前進的方向,完全被古容牽引才能走路。
将白芷拽到客棧裏,古容連忙轉身去找布巾為她擦水,等他回來時,白芷腳下已經彙聚成了一個小水窪,細細看來,那地上的水竟然是淡粉色的,客棧裏酒味大,将血腥味蓋了過去。
古容忙上前查看,她穿着嫣色衣裙,因被大雨沖刷着,所以一直流血的傷口滲血速度極快,也因雨水沖刷,血液并沒沾在傷口附近的衣料上,而是被沖刷掉了。
此刻沒了雨水沖刷,肩上的血立刻暈染了一片,染得衣衫如一片紅霞。
“這是怎麽傷的?”古容去找藥箱,能将神上傷成這般,恐怕不是普通仙藥可以治愈的。
白芷不回答,古容取來藥箱和剪子,又從乾坤袋裏掏出了收藏許久的靈丹妙藥,拾起剪子便開始剪她肩上的衣服布料,邊剪邊說:“恕古容僭越,您的傷在肩膀,自己上藥,恐多有不便。”
剪了巴掌大的布片下來之後,古容這才看清楚傷口,額上不禁冒了冷汗,“這,這血洞……到底是被什麽所傷啊?”
“蠱雕。”白芷說。
“蠱雕?”古容重複,不知蠱雕是什麽。用水沖洗了傷口,然後慢慢塗了一層墨綠色的藥粉,生怕弄疼了她。
一切都做好了,古容這才緩了口氣,眉間的緊張終于疏解。
白芷垂眸看着肩膀上的傷,雨水順頰而過,她問:“今日暮春寒起窖?”
屋內有些暗,古容回身去多點了幾根燭臺,心中暗忖,都傷成這樣了,還要飲酒?“神上身上有傷,委實不宜飲酒。”
古容看着她濕了一身,想催動法術為她烘幹,卻被她制止了。
“吾取了酒就走。”白芷說完,就起身了。
古容也跟着站起身,勸道:“神上去哪裏?外面雨還下的大。”
白芷站住腳步,回眸靜靜看了古容一眼,一絲戾氣一閃而過,已經有了警告的意味。
古容一頓,知道自己管的有些多了。
只是,這場雨,怕是要下很久。
“尋故人。”話畢,白芷已經人影不見,緊接着,古容聽到院外雞飛狗跳的聲音,最後砰砰兩聲,竟是酒窖的門被踢碎的聲音。
古容揉着頭,心知無法攔她,但還是追上前去勸說:“神上,暮春寒太烈,不宜多飲啊!”
一抹人影已經悄然不見,古容進酒窖,點了小燭燈,一看,傻了眼。
他釀了十三壇暮春寒,今日飲了三壇,窖裏應該還有十壇,如今,窖裏空空如也,十壇暮春寒都被取走了。
神上這是要喝死自己的節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