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第 90 章

陸埕和孟年到家時, 陸夫人正在門口徘徊,雙手緊緊攥着,神色極為難看。

“娘, 人呢?”

擡頭見是陸埕, 陸夫人面色稍緩, 語氣冷硬,“在裏邊。”

陸埕握住她手,“放心, 有我在。”

陸夫人眉間聚攏的烏雲散去不少,沒好氣白他一眼,“當你娘是好惹的?”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好欺負的寡婦,真把她惹急了, 她能提刀跟人拼命。

念及陸埕如今是官身, 陸夫人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給阿埕和婧華惹出事來。不到萬不得已, 絕對不能動手。

“娘自然厲害。”

陸埕掌中用力, “走吧,進去。”

陸夫人舒了口氣, 重重點頭。

孟年快步跟在兩人身後。

廳內父子二人見了人影,忙站起身。

陸默殷勤笑着,“多年不見,大嫂光彩依舊,和年輕時候一樣漂亮。”

陸夫人睨他一眼, 語氣淡淡,“三叔這話說的, 阿埕阿旸的兩個叔叔早就沒影了,這些年我獨自把他們拉扯長大, 那是日夜操勞,談何光彩。”

陸默尴尬一笑,轉頭看向陸埕,欣喜道:“這是阿埕?都長這麽大了。”

陸夫人輕呵一聲,“十多年不見,又不是哪吒,能不長大?”

陸默一噎,伸手拉過陸河,“小河,還記得你大伯母和大堂兄嗎?快叫人。”

“大伯母,大堂兄。”陸河乖巧喊人。

“不必了。”陸埕語氣疏冷,“當年阿旸餓狠了拿了你一塊糕點,你罵他是災星,親口說過從此不再是他堂兄。我是阿旸的親兄長,與陸公子自然也毫無關系。”

陸河當即拉下臉。

陸默臉色有一瞬極為難看,尬笑兩聲打着圓場,“小河那時候還小,童言無忌,怎能當真?說起阿旸,他人呢,三叔來了怎麽也不出來見見?”

陸夫人坐在上首,語氣懶散,“在書院呢,又不是什麽大人物,何必叫他跑一趟。”

陸默神情僵硬,餘光裏見兒子忍氣對他使了個眼色,他搖搖頭,拉着陸河坐下。

沉默半晌,他忽然擡手抹淚,嗓音顫抖,“大嫂,這些年,我悔啊。一想起年輕時做的糊塗事,我這心啊,就一抽一抽的疼。大哥在世時對我們兄弟二人多好啊,可我就怎麽聽了二哥的讒言,置你們母子三人于不顧呢?百年之後,我怎麽有臉面去見大哥啊!”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孟年靠在房柱上,打着哈欠聽戲。

心裏默默道,十多年不見,三爺還是跟梨園裏的角兒似的,唱念做打說來就來。

唱就算了,也沒個長進。

昨夜幾乎一夜沒睡,陸夫人這一上午本就是強打精神,聽着哭聲半阖着眼打瞌睡。

陸埕則是在出神。

直到現在,他也沒想明白蕭婧華因何置氣。

昨夜到現在,他做了什麽?

難不成是因為他沒注意到娘的不對勁?

可這值得她氣這麽久麽?

堂內三人出神的出神,打瞌睡的打瞌睡,誰也沒理會陸默。

他這一哭就哭了整整一個時辰,不光自己,還帶着陸河哭,哭來哭去也不過哭陸埕父親在世時的那點子情分。

尖利的哭聲在耳側炸響,陸夫人一個激靈,徹底醒了。

眼見午時将近,念着蕭婧華可能會回來用午膳,陸夫人有些不耐了。

聽着陸默哭訴自己回鄉後經營不善,做生意賠了個本,媳婦過不了苦日子丢下他們父子二人跑了,陸夫人将他打斷。

“行了,這次上京,你究竟想做什麽?”

陸默收了淚,斟酌着道:“大嫂,聽說咱們阿埕娶了郡主?”

陸夫人瞬間警覺,“你提這個作甚?”

“小河這孩子自小就聰慧,雖然比不上阿埕天資聰穎,但在讀書上也算有些天賦,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陸默恨聲道:“只是那縣令之子嫉妒他的才華,硬是奪了他科舉的資格,我想着咱們家既與皇家結了親,能不能讓阿埕與郡主說說,給小河一個官位?官職不用太大,即便是七品小吏,我們也心滿意足了。”

孟年目瞪口呆。

三爺的臉皮,怎麽能這麽厚?

陸埕恍然間回神,聽清陸默的話,眸色一沉。

方要開口,卻聽上首一聲怒喝。

“滾!都給老娘滾出去!”

陸河一臉惶然,陸默也被吓一跳,“大、大嫂,你這是何意?”

“何意?”

陸夫人握拳,拄着桌子站起,咬牙切齒道:“陸默,你還要不要臉了?當年我喪夫,你們陸家人欺我孤兒寡母無人撐腰,逼着我分家,搶走了我夫君的赙贈,不顧我們母子的死活,如今看我兒官途順遂,又眼巴巴地找上來,大言不慚地張口就要官位,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陸默哭道:“大嫂,當年我都是被二哥逼的啊。大哥去了,他就是一家之長,我怎麽能不聽他的?”

“放屁!”

陸夫人重重拍下一掌,桌面茶具哐當震響。

“陸老二不是個好東西,你陸老三又好得到哪兒去?”

陸夫人怒極,“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那些肮髒事不是你在背後做的?”

陸默搖頭否認,“大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二哥,那都是二哥做的。”

“給老娘閉嘴!”

陸夫人揣起茶杯扔過去,杯子噼裏啪啦在陸默腳下碎開,他被吓住了,滿臉不可置信。

陸夫人心中又痛又恨。

“房契、銀錢拿去也就罷了,那本就是你們陸家的東西,我給就給了。可你們為什麽不肯給我們孤兒寡母一條活路?!”

“我拿所有的銀錢支了個攤子,起早貪黑和殷姑叫賣,只是想養活我的兩個兒子。為什麽你們連這點要求都不能滿足?”

她也曾是家中嬌養的女兒,十指不沾陽春水,每日只知風花雪月,琴棋書畫。

可她看上了陸明之,為了他不惜與父母反目,出嫁當日父母兄長無一現身,穿着一身紅衣,就這麽嫁進了陸家。

身為長嫂,她禮待兩個小叔子,憐惜他們自幼失怙失恃,滿心滿意為他們着想,在丈夫高中後将他們也帶進了京城,為他們操持娶妻。

可他們做了什麽?

陸夫人一把抹掉臉上的淚,“陸老二人雖然渾,但他做不出那些惡毒的事,頂多逼迫我分家産。散播我克死丈夫的謠言,造謠我不守婦道,在亡夫孝期和男人厮混,甚至說我攤子上的糕點裏摻了毒,收買人上門去鬧的人,是你吧?”

陸默一臉慌亂,“大、大嫂,你在說什麽?我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你什麽做不出來?”

陸夫人冷笑,“當年偷拿了你大哥上京趕考的銀子被我揭發,明之将你打個半死,你是不是那時就恨上我了?”

“除此之外,你是不是聽說我娘家偷偷給了我嫁妝,惦記着那筆銀子?”

陸默怔忪。

陸夫人恨極,“陸老三,你簡直又毒又蠢!”

她淚流滿面,“你是明之一手拉扯大的,沒有他,你早就死了!你怎麽能在他去後這麽對他的妻兒?!”

陸夫人指着陸埕,咬牙道:“阿埕身上流的,是你大哥的血啊!你知不知道,為了生計,他差點賣身為奴!”

“我打啊打,把他的心性打了回來,帶他去了私塾。他跪在我面前,跪在衆多夫子面前,求他們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磕得滿頭是血,硬是咬着牙沒喊疼。可我的心裏在滴血啊!”

“我的阿埕是個心氣高的孩子,就連字寫得不如同窗回家後都會生悶氣,可他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跪着磕了無數個頭。”

“每每想起這些事,陸老三,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你怎麽敢、怎麽還敢出現在我的面前!”

陸夫人捂着胸口重重喘氣。

“娘!”

陸埕扶着陸夫人坐下,“孟年,倒水!”

孟年撲過來,急忙倒了杯水。

喂陸夫人喝了杯水,見她緩了過來,陸埕低聲道:“娘,您先回去吧,這裏有我在。”

陸夫人喘着氣,抖着手抹掉臉上殘留的淚珠,“這是我家,憑什麽我走?要走也是他們走。”

陸埕忙道:“好,我這就讓他們走。”

他走到滿臉驚惶的陸默陸河面前,緩聲道:“三叔,你還記得當年鬧的那場鬼嗎?”

陸默瞳孔驟縮。

怎麽不記得,那段時日,夜裏常常鬧鬼,他無數次看見大哥來找他算賬,要帶他離開。

或許是虧心事做多了,他害怕大哥索命,倉促帶着妻兒回了老家。

“你大概不知,那是我和孟年扮的。”陸埕道:“二叔不經吓,生怕父親要他的命,幾下便把你供了出來。”

“你撺掇着二叔分家,誣陷我娘,我都一清二楚。”

陸默瞪眼,恨恨咬牙,“陸老二!”

他就說,他們怎麽會知道得一清二楚,原來陸老二早就把他賣了!

怪不得聽說陸埕當了大官後不敢和他一同上京,原來在這裏等着。

“三叔。”

陸埕的聲音陡然變沉,“當初怎麽讓你離的京,現在的我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陸默周身一顫,後心發涼。

是啊,現在的陸埕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孩童了。

他是朝廷重臣,又有個王爺岳父,想弄死他,簡直和螞蟻一樣簡單。

他錯了。

不該心存僥幸,跑這一趟。

他以為當年有二哥在前頭擋着,陸埕母子不會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就算當初棄他們不顧,只要拿大哥出來哭上一哭,哪怕不給官職,也能得些好處。

可沒想到,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陸默膝蓋發軟,痛哭哀求,“阿埕,三叔錯了,真的知錯了,你高擡貴手放過我們吧。我們明天就走,不,馬上,馬上就走。”

陸河也跟着哭,“大堂兄,我爹已經知道錯了,我們馬上就回老家,馬上就回。”

陸埕退後兩步,冷眼看着二人的醜态,“滾吧。”

陸默陸河如釋重負,轉身就跑。

蕭婧華立即側過身子靠着門扉,剛好與兩人側身。

裏頭,陸夫人還在恨恨地罵,蕭婧華望着屋檐怔忡出神。

她認識陸埕時,陸家的日子和普通百姓無甚區別,唯一的不同,大抵是出了個陸埕。

那時的他,是先生口中的大才,是同窗豔羨的存在。

她實在想象不出陸埕為了讀書跪地磕頭的模樣。

也想象不出陸夫人究竟吃了多少苦。

人走遠了,陸埕道:“孟年。”

孟年走來,“大人有何吩咐?”

陸埕低聲,“去找個人,搶了他們身上的銀錢。”

他眉眼平淡,“京城到江南的沿途風景尚佳,讓三叔和堂弟好生欣賞。”

走着回去吧。

孟年樂了,“成。”

陸埕叮囑,“做得幹淨些。”

孟年拍着胸膛,“我辦事你放心。”

聽着裏頭動靜,蕭婧華收斂情緒,若無其事地轉身邁步進去,險些和孟年撞上。

她嫌棄,“好好走路。”

孟年結巴了,“郡、郡主?”

“不過一個多時辰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蕭婧華乜他,滿臉無語,“你們都在這兒做甚?”

她看着陸埕,“不是說家中生事?出什麽事了?”

餘光瞧見陸夫人,驚訝着快步走近,擔憂道:“娘怎麽哭了?”

陸埕面不改色,“方才有親戚上門,說起了一些舊事,娘不免傷感。”

蕭婧華在心中啧一聲。

她錯了,誰說陸埕不會撒謊?連眼神都沒動一下,若非方才她就在門外,任誰也不知他說的是假的。

她故意道:“既然是親戚,怎麽沒留飯?”

“嗐,他們忙着呢。”陸夫人擦去臉上淚痕,起身挽住蕭婧華的手,笑道:“不說他們了,娘吩咐廚房做了你喜歡的菜,咱們快去。”

“好啊。”

蕭婧華彎着眼笑。

一家人用完飯,陸埕和蕭婧華一道回去。

腿傷已經大好,陸埕不準備再在家中待下去,便道:“明日我就回去上值了。”

蕭婧華:“哦。”

進了院子,她驟然出聲,“三日後文儀姑姑迎新婦,到時你和我一起去。”

她雖不喜寧國公夫人,但文儀姑姑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陸埕眼裏瞬間融了光,“好。”

不知他在笑什麽,蕭婧華嫌棄,快步往前走去。

陸埕看着她回屋,這才進了書房。

聽着外邊動靜,蕭婧華推開窗,喊道:“覓真。”

覓真嗖一下從屋檐上躍下,站在窗外問:“郡主有何事吩咐。”

蕭婧華道:“孟年要去教訓兩個人,你跟着他,等他走後再去把那兩人打一頓。”

頓了瞬,她補充,“這次就不用留銀子了。”

不留銀子,看來郡主對這兩人很是厭煩,覓真想着待會兒下手可要重些。

她重重點頭,“好。”

握着劍躍上屋檐,幾下就沒影了。

見她離開,蕭婧華在書桌前落座。揮退箬竹箬蘭,她親手磨墨,心中緩緩思忖,随後凝神提筆,下筆有神。

兩日轉瞬即逝。

明日是寧國公府嫡出大姑娘大喜的日子,整座國公府張燈結彩,熱鬧又喜慶。

寧國公夫人滿意撫摸着火紅嫁衣上的鸾鳳,轉身對寧妙雲道:“交代你的可記住了?”

“娘。”

寧妙雲咬唇,水眸盈盈,“明日女兒大婚,就不能、不能推遲幾日?若是長公主遷怒,我往後……”

寧國公夫人放下嫁衣,在女兒身旁落座,握着她的手,“你什麽也沒做,只在新房裏做你的新娘子,長公主能遷怒你什麽?”

“妙雲。”寧國公夫人語重心長道:“鄒家那邊因你哥哥不願,已經頗有微詞,近日甚至已有打算為鄒姑娘另覓佳婿。拓兒殿試只得探花,被個不知從哪個鄉野來的小子搶走了狀元之位,若是缺了鄒家的助力,他往後在官場上的路,可就沒那麽順遂了。”

寧國公夫人拍着女兒的手,“你是姑娘家,從小到大,娘難免對你偏疼些,可只有你哥哥好了,你在夫家才能過得好。”

她嘆道:“妙雲,說來說去,娘都是為了你們。”

寧國公夫人哽聲,“倘若你爹還在,哪用得着娘這麽汲汲營營,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到頭來,倒讓你哥哥怪上我了。”

“娘。”

寧妙雲将頭靠在寧國公夫人肩頭,眼帶濕意,“哥哥第一次喜歡一個姑娘,總會有些難以忘懷。我看他只是一時意難平罷了,等他想明白了,他會理解娘的良苦用心。”

她喃喃,“等嫂嫂進門就好了,她會幫着娘勸哥哥的。”

寧國公夫人攬住女兒,欣慰嘆息,“妙雲,娘的乖女兒,只有你最懂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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